云郗走了,却差人送了一盒香茗过来。

    这香茗也算得上是他平素里的喜好之物,清虚真人心中骂了他两句,总算觉得这白眼狼还有点良心,没可劲儿搜刮他老人家。

    只是坐下来后,清虚真人想起方才的事情,还是很有些头疼。不怪方才云郗疑他,但平阳真人与静圆女冠确非他请来的。

    云郗的心意他已然知晓,他也不是那样不通情达理之人,他既然早已对郡主爱重如此,强按着他结道侣并无意义;

    更何况所谓合命宫一事,诚然静圆女冠很是相宜,但云郗对郡主之意经年已久,比所谓命宫更能做那根拉住云郗的线。他甚至开坛卜过数卦,卦象皆指向郡主有化云郗命劫之力。

    是以前些时日他便已命人快马加鞭去信一封,与平阳真人说了结道侣一事作罢,怎料平阳真人竟携静圆女冠亲自前来,叫他也措手不及。

    方才几人一同品茗,他言语中也有刺探之意,但平阳真人滴水不漏,只说太久未见,是来与他探讨道法的——他心里可门儿清,若是探讨道法,又何必将静圆女冠这样远道千里带来?

    几番往来,也不曾套得个话,反倒是出门的时候平阳真人从阶前滑落,不慎跌了一跤,将脚踝给伤着了。如今人已伤了,他也不好开口催他们离去,只得暂时将人迎到后院的云房中,先安顿下来。

    清虚真人不知见过多少风波,知道这其中必有什么事端,只是事关老友,他亦不知该如何揣摩。

    他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到桌案上的药方脉案等物,想起来还有明镌世子的腿疾这样一桩大事尚未料理。人命关天,他顿时将全部心神先放回此事上。

    不过再细看那些药方脉案,已然分门别类放好了,上头还有云郗的些许批注,免去了他许多心神。

    清虚真人细细看之,一看便是一整日。

    待到日落之时,他已然有了定论。

    从脉案来看,明镌世子双腿显然是久病之症,只是此病蹊跷,十分复杂,早几年的情况并不算严重,但一直久病缠绵,其中又有几次波折,险些危及性命。

    再结合这些年所用药方,清虚真人便已得知为何会如此。明镌病情复杂,若用滋补之药,于他的病情毫无裨益;但若为病愈贸然用重药,稍有不慎,病情反而陡然凶险,伤及性命根本。

    世子身份贵重,越是天下名医,越不敢冒着这般掉脑袋损名声的风险下重药,横竖暂且没有性命之忧,是以一开始用的多为培本固元的药;后来几次脉象凶险,是因换了大夫,也有有识之士敢用猛药,却未必那样精准,反倒使得明镌病情凶险。如今反复,王府也不敢再用猛药,只得徐徐图之。

    只是观其脉象,若再徐徐图之,最迟明年开春后病情便会急速恶化,再不在这个节骨眼上着力,日后诊治恐怕更是难上加难。

    清虚真人沉吟片刻,终于还是下定决心——世子腿疾沉疴,不得再拖,立即请世子入天师观来,他亲自看诊。

    消息到明锦处时,明锦当真是眼眶都红了。

    若阿兄已病入膏肓,就是真人也无药可医,便必不会叫人将阿兄也接到天师观来看诊。真人之令,实则意味着阿兄仍有一线生机。

    且真人之医术何等出神入化,明锦她自个儿这般先天病弱之躯,也在天师观养到十四五岁,兄长说不定真能在真人调养下痊愈!

    鸣翎面上亦是难得的开怀,只是她年长,思虑的也多些,不禁问起:“从王府到天师观来,难免舟车劳顿,是否能请天师回王府为世子看诊?”

    明锦却道:“姑姑是关心则乱了。王府之中,到底往来人口众多,且也人多眼杂,未必是个养病的好去处、我那样的身子,能这般好好地养到今天,天师观中气候与饮食功不可没。”

    她忽而想起自己莫名其妙的死而复生重活一世,又叹了口气,轻轻地说:“再者,观中有三清庇佑,指不定能压压病气。”

    从前她是不信这些的,可时光倒流一事已然存在,她对这些冥冥之中的事也难免有些信服。

    因她说的有理,鸣翎也放下心来。明锦甚而写了家书,连夜叫人先清虚真人的口信一步送回去——她忧心阿兄,更知父母为阿兄病痛一事担忧多少,先一步知晓便早一步松口气,也可叫家中得了信,先收拾好行装,等真人的讯息一到,便即刻出发,不耽误看诊治病的时机。

    不仅如此,明锦开了自己的小金库,先往天师观里添了五百两纹银的香火钱,随后流水一般地给天师观观中上下赠礼。出家之人,便送上好的经卷典籍、经纬袍服;尚未出家的,干脆直截了当地赠上银钱,只说感激天师观上下照顾,为大家尽些心意。

    镇南王府豪阔,明锦更是木氏嫡女与镇南王亲女,她手中金山银山,这般手笔当真叫人咂舌。

    平阳真人与静圆女冠身份特殊,未曾居在客院,乃是在三清殿后的云房,与观众毗邻而居。此处少说也有二三十余居士,明锦身边之人尚且不知,来送东西的时候见门口有道童伺候,便以为是天师观中居士,遂也将这些东西送了一份进去。

    平阳真人跌伤了脚踝,不便起身去接东西,乃是静圆女冠前往。她在院落里正巧听得隔墙的居士感慨郡主殿下重情重义,出手慷慨,不禁眸光微动,问了几句。

    等回来的时候,平阳真人正靠坐在软椅上,见她手上捧了袍服经卷等物过来,伸手摸了摸,便知是上乘的衣料,奇道:“天师观中如此富庶,我等不过来此探访,竟还得了这样的好东西?”

    静圆女冠见他靠坐得有几分吃力,便取了软枕过来给他靠着,一面说起:“并非天师观中所赠,弟子方才问询,方知是这观中住的一位郡主殿下所赠。郡主此次正捐了香火,上下打点,大抵是因不知弟子与您的身份,当做观中寻常居士,便一并送了。”

    平阳真人思忖片刻,点点头:“能被称为殿下的郡主,国朝之中唯有镇南王嫡女临真郡主有此殊荣。此事我亦略有耳闻,清虚真人少年时曾得镇南王府照拂,为全恩情,将这位体虚病弱的郡主收作记名弟子,养在天师观中,亲自调养身体,不想是真的。”

    静圆女冠正取了药来,自己在手背试过了温度,才奉到平阳真人面前,一边道:“清虚真人与临真郡主皆为知恩图报之人,叫弟子敬佩。方才弟子也听门口的道童说起那位殿下,都夸她德言容功无一不精。她既是真人名下弟子,说来与弟子也算同辈,明日弟子便前去拜见。”

    她口齿清晰,乃是一口极好的上京官话,浑身气质又娴静温柔,在云房的幽幽灯火中如玉人一般。

    平阳真人比清虚真人还年长几岁,在灯火映照下,他面上的皱纹更显沟壑风霜。听她这般说来,平阳真人面上闪过悲痛之色,只是叹息:“若无那事,静圆的身份也未必不如郡主高贵。她年少你好几岁,亦非正经入道弟子,又何必你去拜见她?”

    此事似是牵动他什么愁肠,叫他面上的沟壑都填上了许多苦涩。

    静圆女冠面上亦有哀色,却仍旧道:“若是如此说来,弟子亦不算正经入道之人。更何况郡主受天子封赏,有公主食邑,身份上怎不比弟子尊贵。”

    她的声音微微低了下来:“更何况……弟子听闻,因镇南王世子与云少天师有旧,少天师对这小殿下亦看顾几分。若能得她相助,那件事还有些指望。”

    话到此处,师徒二人俱是目露伤心。平阳真人更是扼腕叹息:“若非那桩天杀的事情,又何至于到这个地步?原先想好的法子,如今人家也不肯。”

    静圆女冠侧过身去,悄悄揩去了眼角沾着的一滴泪,却还是劝慰自己的师尊:“素不相识,人家不肯也是常理。更何况久在人心,未必没有转圜之地。”

    平阳真人苦笑道:“你既有心,我也豁出这张老脸不要,势必要保你周全的。”

    他垂垂老矣,今次远道而来,已是损耗颇多,又不慎跌了一跤,更伤元气,静圆女冠终于忍耐不住心中悲痛,小声啜泣起来。

    *

    明锦并不知这厢师徒二人满怀伤心怅惘,她因兄长病情有救,一整夜都开怀不已,到了第二日面上的喜色也不曾下来。

    不过她做事从来从一而终,绝不装模作样,便是心系于兄长病情,仍旧早起早课。

    只是她体虚,时常犯些小毛病,今日起来有些不好,总觉得咳嗽胸闷,去的路上便含上了金珠,以压一压病气。

    金珠甫一入口,只觉温润,不似往日辛辣疼痛。明锦有些诧异地看了鸣翎一眼,才从鸣翎那里得知缘由——往日的药皆是按照真人从前的药方制的,如今真人为阿兄的病情殚精竭虑,少天师便主动将为她调配药物的担子接了过来,叫真人不必分心。少天师用药也遵循旧方,但着力调配了其中一些药物,换以药力相同口感温和些的,叫她用药的时候舒坦些。

    明锦颊边微微生了个笑涡,但她这时候正含着金珠,也不便说话,只是将事先记下,回头再说。

    主仆二人往早课云房去了,半晌却从原地的槐树后走出个纤瘦的女冠,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喃喃道;“少天师之脾性,原来这样细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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