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郗也不曾想明锦同他说的是这样一番话,眉眼里染了些笑意,却还一本正经地冲她点了头:“知道了,多谢殿下提点。”

    明锦没想到他还当了真,唇角抿出个笑涡来,跟在云郗身后走了。

    明镌见她面上有笑,显然是开心的样子,捏了捏她的脸颊:“往年回来要见父王,你可忧心的很呢,怎么这次还转了性子了?”

    “阿兄说的什么话呀,难不成不准我今年在外头学的好,胸有成竹,不怕父王问我?”明锦嘻嘻一笑,同他拌起嘴来。

    她心里自然高兴,前世里逝去的亲人如今一个个都还活着,她怎会不开心。

    兄妹二人一路拌着些嘴,就这般往书房去了。

    但她还是近乡情怯,越是走近书房,耳边兄长的声音越是模糊,明锦全部的心神都落在书房的门上,瞧见上头贴着的一张已然有些褪色的兔子桃符。

    她属兔,生来也喜欢兔儿,每年回来府中过年节的时候,都会亲自剪几个兔子模样的桃符送给父王母妃。一腔小女儿心思,不过只是自己不在府中,希望自己剪的兔子桃符能够代替自己,陪伴在父母身边。

    从前她不曾注意过,好似直到今日她才发觉,原来父王将她剪的那样童稚的桃符贴在自己的书房门前,一贴便是一年,连褪了色也不曾取下来。

    她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兔子桃符,眼眶都渐渐有些濡湿了。明镌见她走着走着脚步愈发缓慢下来,以为她果然还是害怕父王接下来的“拷问”,也不再揶揄她了,甚而小小声地和她说:“没事儿的,若是实在不知道,我悄悄给你说。”

    明锦胡乱地点了点头,踩着步子跟着兄长,推开了书房的门——她还在想,彼时初从前世梦中醒来,见了鸣翎都有些不敢认,等会儿见到父王,她若是露出什么不得当的仪态来,怕不是会叫父王看出破绽。

    不过她这却是杞人忧天了。

    她走进了书房,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子浓厚的墨香。

    父王虽是武将,但亦喜文弄墨,且一手术法亦是一绝,书房之中挂了许多他自个儿的字帖,墨香经久不散。

    明锦有些眷恋地吸了吸鼻尖,便已然好似见到了那个在记忆中都逐渐朦胧的身影。

    她拼命忍住了心中的哀切,脚下的步伐却有些快了。

    书房的侍从将门帘挑开,明锦有些模糊的视野里便出个高大挺立的身形,正在桌案前捧着一卷书。

    明镌、明锦都是在外久而归,是以都要跪下来正经磕头见父的。

    但明锦屈膝的时候,却分明察觉手臂上一暖,一股温和的力量将她跪拜下去的身形轻轻托起:“阿锦身子弱,不必学你哥哥,且叫他一个人磕头去。”随后,便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你来看看,这幅字帖好不好?”

    仿佛寻常人家的父女一般,他熟稔地将明锦牵到桌案前,叫她看看桌案上新写的一副字帖,就好像她从来不曾离家那样久,叫她知晓他对她的宠爱与挂怀从未生疏。

    明锦少时在观中,其实常常患得患失,她常会思念家中,亦也会担忧自己常年在外,父母是不是会忘了自己,喜欢上妹妹们。

    那时候她不曾意识到,今生却在这里忽然颤了心——父王,其实哪里不知道她的那些忧愁呢。他知晓自己的忧虑,却从不流于嘴上,而是在这样的一举一动里,叫她切身体会到,她虽离家,却一直不曾被他忘记。

    明锦的视线不曾落在那字帖上,却是近乎贪婪地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父亲。

    他常年在马上作战,英姿勃发。

    明锦身量却随了母妃,加之年龄尚小,娇小玲珑,还不到他的胸口高。明锦看他,需得高高地仰起头来。

    前世的明锦习惯有父王母妃的日子,从未这样仔细而贪婪地看过他的样子,甚至恨不得深深地映在眼底心中。

    父王离世之后,明锦记忆之中常常想起的,其实不再是世人口中骁勇善战的南疆战神、银甲阎罗。

    母妃离世给父王带来了沉重的打击,他向来笔直的脊背微微佝偻下来,鬓边也迅速地染上风霜之色,看她的时候眼角常含着浑浊的泪,又是透过她看早逝的爱妻,又是哀痛于无能护好自己的子嗣,哪有半分眼前这般精神奕奕的样子?

    镇南王还拉着小女儿的手,兴致勃勃地叫她看着桌案上的字帖,却不察一滴银珠滚落而下,将那苍劲有力的字迹瞬间染得一片模糊。

    这是他的得意之作,但如今他也顾不上这什么得意之作了,身边的幺女睁着大眼睛看着他,泪却不知什么时候滚了满脸,从她尖瘦的下巴上滴滴滚落。

    明锦先前的担忧到底没能成真——她从回府开始憋着的眼泪终于决了堤,在骨血至亲、前世里一直仰仗的父王面前溃不成军。

    她哭的比刚醒时见到鸣翎那会儿凶太多了,眼泪几乎连成了线,却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唇,没发出半点儿声音。

    于镇南王而言,明锦乃是他与爱妻的老来女,这铁血男儿看她哭得肝肠寸断,自己的心肝儿都要碎了,一边手忙脚乱地哄她,一边以眼神问询旁边的明镌,责问他是不是在回来的路上欺负了妹妹,还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欺负了他的掌珠,面色几乎黑得要杀人。

    但他转回去哄明锦的时候,黑沉沉的面色眨眼间又恢复到了慈父模样,哄都哄得手忙脚乱:“谁惹了你了,叫你哭成这样,你只管说!便是皇帝老儿来了,也保不住他的!”

    最终就是镇南王这般男儿,也只能在娇娇女儿的眼泪中败下阵来。

    他哄了一会儿不见好,只得叫人先将她送到海棠苑去,叫她母妃来哄一哄。

    明镌看着送走了妹妹,却显然坐立难安的老父,真是有些啼笑皆非:“父王,从前训院子里的几个妹妹啼哭不止十分烦躁的那位父王,去哪儿了?要是这样担心,不如我们一起去寻母妃,一块儿哄哄。”

    镇南王瞪他一眼:“你还说这些!叫你去治病,顺带好好将你妹妹接回来,你就是这样接回来的,不会办事的东西!”

    明镌只能感慨,儿子和女儿果然不同,妹妹这辈子也不曾得父王半句重话。但他深知自家老子德行,腹诽的面上不敢表露半分,嬉皮笑脸地认了罪。

    父子二人坐下,问了几句家常。

    镇南王的慈父情怀,也只是在明锦那儿冒了冒头,等到了明镌这里,就几乎是风刀霜剑严相逼了,问了两句身子安好,知晓他有救且好了不少后,眼底虽一片欣慰,嘴上却连珠炮似的问了一长串他手底下的事儿。

    明镌一一答了,镇南王才颇为欣慰地点点头:“还算不错。”

    他说罢了这些,伸手将桌上信匣摸了过来,从中抽了一封信出来,赫然是先前明镌传回家的那一封——“孩儿身上不是经年病症,乃是中毒。”

    “说说罢,这是个什么事儿。”镇南王面上已瞧不见什么慈父柔情了,眼底却集聚起层层暗沉。

    明镌却不曾直言:“父王可知道,真人命来与我和妹妹同行的那位云少天师?”

    “自是知晓。那是真人收养在膝下的孩子,当年仿佛是家里遭了大难,全族尽没了,辗转拖由真人看顾着,后来便跟着真人,留在天师观做了少天师。”镇南王眉心微蹙,“怎么,此事同他有关?”

    “我想,父王若想知道此事,不如召他前来,听他分说一番。”明镌弹了弹自己腰间玉佩下系着的流苏,“中毒一事,真人都不曾察觉,却是这位少天师发觉后,传信给阿锦,孩儿才知道的。”

    镇南王府沉吟片刻,立即使人去将在偏房等候的云少天师召来。

    *

    而明锦这头,正眼泪汪汪地回了海棠苑。

    海棠苑早早得等了几个夫人侍妾,皆是要来见明锦的。虽说真要论身份,她们几个也算郡主庶母,但礼教身份在此,不想见也得来见着。

    不过王妃身子不好,不怎么出来见风,叫她们在院子里行了礼,便使人在花厅给她们备下茶点,遣了身边的嬷嬷照顾着。

    三位妇人也算不上谁与谁关系好些,各自坐下用了些茶,静悄悄的也不说话。便是这样近,就听得外头有人快步走来的声音。

    钱氏探头出去看了一眼,认出那个是王爷身边副官的妇人周氏,“咦”了一声:“王爷那边出事了么,周氏过来了?”

    金氏正捧着个手炉,看了她一眼,粉面含笑:“姐姐慎言。”

    钱氏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蠢话,立刻闭了嘴,不敢再说了。

    周氏通传后,便进了王妃的内院,片刻后就有人出来,遣她们几位先回汀兰苑去。

    钱氏还想打探些什么,被李夫人插了个话茬,说是听女儿说起她院子里有一棵她手绣的珍珠树,想去解个眼馋,如此拉着她就走了。

    反倒是金氏,她在王妃面前得脸些,便小声打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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