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昭华眉头微皱，“你问她做什么？”
柳衣衣冲杨昭华笑眯眯道：“既然辛澈都出来了，那我们也早日把阿姐接回家吧。”
杨昭华闻言颇有些奇怪，这丫头平日是最不喜柳含霜，也从不肯叫“阿姐”的，今日这是怎么了？
她诧异地看了柳衣衣一眼，“你又打的什么鬼主意？”
柳衣衣一噎。
她这阿娘表面上对她百般纵容，实则将她这女儿的秉性摸得一清二楚。
她说：“没什么嘛，近来我读了许多书，越发觉得我从前多有不对之处。今后想和阿姐好好相处。”
杨昭华语气罕见的有些冷硬：“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有太多顾虑。她今后不会再回柳家。”
柳衣衣心下一惊，不知该震惊杨昭华的决绝，还是感慨她对女儿的纵容。想来从前“柳衣衣”那般无法无天，也和杨昭华的教育脱不了干系。
她惊道：“阿姐不回来了？”
那怎么可以，柳含霜和容礼两人是话本里的主角，也是和她命运最为紧密相关之人。她必须要把这二人留在眼皮子底下，时刻关注这二人的动向。
杨昭华：“她推你落水，意图害你性命。此等歹毒心思，我能留她一命，已是待她宽容。”
那日柳衣衣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的模样记忆犹新，单是想想就令她后怕不已。
她竟过了数十年才幡然醒悟，留了这么大一个隐患在柳衣衣身边。她没保护好她。
也绝不能让柳含霜继续留在她身边了。
不管她有什么心思。
柳衣衣试图劝解：“阿娘，那日落水之事只是一场误会。我怕你怪我，才一直没说出实情。
那日是我贪玩，自己跑到湖边，却一脚踩滑，不慎落水。并不关阿姐的事。”
要说是柳含霜要害“柳衣衣”，她是一百个不相信的。
且不说话本里，“柳衣衣”失去倚仗，千万人都来踩上一脚的时候，柳含霜非但没落井下石，借机报复，反而救她于水火，将她带回自己的住处看养。
就说如今处境，害了她对柳含霜有什么好处？
约莫又是“柳衣衣”想了什么法子来害柳含霜，却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杨昭华：“那为何小梨说亲眼所见，是她将你推下去的。难道是小梨说谎？”
柳衣衣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诌：“是阿姐见我落水，想伸手拉我，小梨看岔了。”
“为何她见死不救？”
“也许她不善水。”
“笑话！去年她冬日坠湖，是自己游上来的！”杨昭华冷笑，“就算她不会水，为何不呼救？为何不喊下人来？”
杨昭华的一连串问题把柳衣衣问晕了，她也不知如何解释。
这件事确实有很多疑点。
但是她心底清楚，柳含霜是良善之人，她是不会害柳衣衣的。
她拼命想从柳衣衣记忆中搜出一点这件事的碎片，可偏偏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根本就没有坠湖的记忆！
杨昭华叹了口气，又道：“况且罚她去静安寺思过也不是我的本意，是她主动要求去的。若是心中无愧，她怎么提出如此要求？
“衣衣，你要记住。娘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伤害你的人。”
她看向柳衣衣的眼神温柔且坚定，眼底却悄然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
柳衣衣软着声音撒娇：“阿娘……”
杨昭华神色坚决：“不成，她绝对不能再留在柳家。”
柳衣衣也不让步：“阿娘，让阿姐回来吧，这里是她的家。”
二人罕见的有些针锋相对的意味，隔着一张餐桌，杨昭华与柳衣衣对视。有些相似的眉眼间是如出一辙的执拗与固执，她这才惊觉柳衣衣已经长大了不少，真正有了想要去做和坚持一件事的勇气和决心。
二人沉默地僵持了一阵，柳正清看看柳衣衣，又看一眼杨昭华，试探地开口：“不如……”
“闭嘴。”杨昭华打断。
柳正清讪讪地闭了嘴。
杨昭华叹了口气，神色缓和下来，“好，这次依你。但下次若再有这种事发生，我绝不饶她。”
她对上这个女儿，总觉得心有亏欠，总怀疑自己这个阿娘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够好。
或许是柳衣衣幼年那场差点夺取她生命的大火给她留下了太深的阴影，以至于她近乎有些杯弓蛇影。这些年她将她捧着、含着，唯恐她再出半点差池，再经历一次丧女之痛。
所以当听到柳衣衣再次因为柳含霜差点失去生命时，她几乎是有些痛恨她了。
那个阴差阳错得来的孩子，也许一开始就不该出生在这个世上。
她不知道该如何做，她杀不了柳含霜，只能将她赶走，让她离柳衣衣远远的。
也许是她过犹不及了。
所以她再一次选择对自己的女儿妥协。
柳衣衣松了口气。刚刚经历一场冷战，她几乎找不到合适的表情来面对杨昭华，只能发自内心露出个真心实意地笑，神色认真道：“阿娘，谢谢你。”
柳衣衣一字一字、郑重其事地向她道谢，杨昭华的心突然变得像棉花般柔软。她身后映着窗外漫天梨花飘落，笑容纯净，尤带少女天真的稚气，一颦一笑都被她珍藏。
这也许就是为人母的心情吧。
晚饭结束，柳正清与杨昭华聊正事，柳衣衣便先行离开了。
离开时，她只听到“天机学院”的字眼。
*
柳衣衣回到院中，不见小梨的人影，连汤圆的狗影也没见到。
汤圆，就是她养的那只白色小犬。
因肚子上有一撮黑毛，被她起名“汤圆”。
东侧厢房燃着灯火，隐约有人影闪烁。她脚步一顿，裙摆在空中打了个转，转身向东厢房走去。
小梨看了一眼谢云景在明黄灯光下愈加显眼的伤疤，转向看正在收拾药箱的医师，“刘医师，他的状况怎么样？”
“不太好，”刘医师叹了口气，神色显而易见带了点怜悯，“这位小郎君身上多处暗伤，还有野兽的咬痕，肋骨挫伤，左臂脱臼，脸上那么长一道疤不说，似乎腿部也有暗疾，很是棘手。”
小梨吃惊地瞪大了双眼。
这这这……怎么有人的身体废成这样的，这样还能做小姐的侍卫，保护好小姐吗？
她有些忧心，“刘医师，这可如何是好，您有法子治好他吗？”
“有点困难，”此刻柳衣衣不在这，他的语气带上些埋怨，“我说大小姐的心也太狠了，怎么能将人伤成这——”
埋怨的话戛然而止，他瞪着眼睛，有些惊恐地看向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的少女。
小梨听了医师的话，正要反驳，说这跟她家小姐可没关系，相反是她家小姐救他一命他才没惨死虎口之下。可这医师话说一半，便像被人割了舌头一般不说话了。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身后，便看见自家小姐笼在明黄光亮下的一张脸。
柳衣衣捻了捻指尖的白色花瓣，抬起眼睫勾了抹纯真又带了抹邪气的笑，“说啊，怎么不说了？”
这笑落在刘医师眼里便如一道催命的符，极其骇人。
刘医师低头：“小人失言，望大小姐恕罪。”
柳衣衣缓步走进屋内，整个人都被镀了一层温暖的光晕。“你方才说他如何？”
刘医师悄悄松了口气：“暗伤颇多，有些棘手。”
柳衣衣点头：“那就是能治。”她坐在桌边，一只手支着下巴，烛光在她颊边晃动，她笑眯眯的，“医师您可要拿出看家本领为他诊治啊，不然——”她拖长了腔调，吊足了人的胃口。
刘医师冷汗涔涔，忙道：“能治，能治。小人必当拿出看家本领为郎君诊治。”
柳衣衣噗嗤笑出声，笑得眼尾泪花若隐若现，“吓唬您的，您尽力就好，治不好我也不能将你扔去喂鱼不是？”她又道：“小梨，需要什么药材药膏，尽管去我库房拿，无需再过问我。”
小梨轻声应下了。
小梨与医师相继走后，室内瞬间就剩柳衣衣与谢云景二人。
她顺着谢云景低垂的眼睫看去，汤圆这只自来熟的狗此时正窝在他脚边打盹。
她道：“怎么样，是不是很漂亮？”
谢云景抬头看她。她笑，“是不是跟你很像？”
谢云景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脚边这条不畏人的小狗。
他的眸复又垂下去，去看脚边这只小狗。
是很漂亮，但跟他不像。
他的脸见过的人都说丑陋可怖，他不知道柳衣衣是怎么将这张脸和“漂亮”二字联系在一起的？
大小姐也该去看眼疾么？
柳衣衣又问他：“你喜欢这里么？”
谢云景觉得柳衣衣的问题很奇怪。
他喜不喜欢重要么？
少年漆黑的瞳孔沉静地望着她，轻轻“嗯”了一声。
“那你就是喜欢这里了。”柳衣衣下了个结论，“从今往后你都要跟着我，我就是你……”
柳衣衣说到此处停了一下，在脑中思索着该如何表达二人的关系。
说是主人吧，好像也不对。他和汤圆不一样。
柳衣衣眸光一亮，拍手道：“我们就是朋友了。”
“朋友？”
少年漆黑的眼珠流转着微光，落在少女脸上的目光带着审视，带着探究，还有几分难以言明的晦暗。
“我允许你成为我的第一个朋友。”
柳衣衣脸上愉悦和得意的小表情，仿佛在对谢云景说你赚大了。
少年抿紧唇，垂睫不知在想些什么。气氛陡然安静下来。
“怎么样？”柳衣衣耐不住问他。
他的嗓音低沉暗哑，“我不配做小姐的朋友。”
这就是拒绝了？
柳大小姐第一次迈出求友的步伐，就被委婉又残忍地拒绝了。
柳衣衣抿唇有些不悦。她猛地起身，动作带起一阵细小微风，刮得室内的烛火晃了晃，零碎了一地的光。
恰好在她迈出房门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一道清晰冷冽的少年音色。
“我说过，小姐救了我，我的命便是小姐的，小姐要我如何，我便如何。”他顿了顿，“我愿意做小姐的朋友。”
她转身，走近，近到她的衣角挨着他的衣角，然后她俯身。
谢云景屏息，然后见她弯腰，从地上抱起那只打盹的小狗崽。
起身时，她的视线对上他的目光，笑得肆意又张扬，“这会是你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许多年后，当谢云景再回首这段往事时，觉得她确实没说错。
这确实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他似是不适应这般坦荡直白的眼神，将自己的喜怒哀乐统统都暴露。看了一会便移开了眼，默了一会问道，“小姐为何救我？”
“这还用问吗？”
谢云景抬头，视线落在柳衣衣的红唇上，静静等待她的答案。
“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少女清脆的声音盈满整个房间，“你，我想救便救了。”
柳衣衣做事向来没什么理由，她很懂得及时行乐的道理。做任何事的前提是“她乐意”，只要她开心。
谢云景神色一滞，漆黑的眸色深沉。
柳衣衣的回答显然在他的意料之外。视线触及少女脸上张扬又肆意的笑，突然又觉得这个答案放在她身上是再合适不过。
柳衣衣将汤圆抱起，回了自己卧房。
房中烛火映得满屋暖黄，笼罩在少年身上平添一分寂寥，又被少年周身冷冽的气息一剑划开，满室温暖悉数褪去，只余霜寒伴其左右。
地狱中苟活的恶鬼，可不会相信什么凭空而来的善意。
只是。
谢云景将视线从少女鹅黄的背影上收回，垂睫看向布满血痕的手。
他身上有什么值得她图谋的呢。
他的命，甚至不比那些精贵的药膏值钱。
柳衣衣冲杨昭华笑眯眯道：“既然辛澈都出来了，那我们也早日把阿姐接回家吧。”
杨昭华闻言颇有些奇怪，这丫头平日是最不喜柳含霜，也从不肯叫“阿姐”的，今日这是怎么了？
她诧异地看了柳衣衣一眼，“你又打的什么鬼主意？”
柳衣衣一噎。
她这阿娘表面上对她百般纵容，实则将她这女儿的秉性摸得一清二楚。
她说：“没什么嘛，近来我读了许多书，越发觉得我从前多有不对之处。今后想和阿姐好好相处。”
杨昭华语气罕见的有些冷硬：“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有太多顾虑。她今后不会再回柳家。”
柳衣衣心下一惊，不知该震惊杨昭华的决绝，还是感慨她对女儿的纵容。想来从前“柳衣衣”那般无法无天，也和杨昭华的教育脱不了干系。
她惊道：“阿姐不回来了？”
那怎么可以，柳含霜和容礼两人是话本里的主角，也是和她命运最为紧密相关之人。她必须要把这二人留在眼皮子底下，时刻关注这二人的动向。
杨昭华：“她推你落水，意图害你性命。此等歹毒心思，我能留她一命，已是待她宽容。”
那日柳衣衣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的模样记忆犹新，单是想想就令她后怕不已。
她竟过了数十年才幡然醒悟，留了这么大一个隐患在柳衣衣身边。她没保护好她。
也绝不能让柳含霜继续留在她身边了。
不管她有什么心思。
柳衣衣试图劝解：“阿娘，那日落水之事只是一场误会。我怕你怪我，才一直没说出实情。
那日是我贪玩，自己跑到湖边，却一脚踩滑，不慎落水。并不关阿姐的事。”
要说是柳含霜要害“柳衣衣”，她是一百个不相信的。
且不说话本里，“柳衣衣”失去倚仗，千万人都来踩上一脚的时候，柳含霜非但没落井下石，借机报复，反而救她于水火，将她带回自己的住处看养。
就说如今处境，害了她对柳含霜有什么好处？
约莫又是“柳衣衣”想了什么法子来害柳含霜，却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杨昭华：“那为何小梨说亲眼所见，是她将你推下去的。难道是小梨说谎？”
柳衣衣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诌：“是阿姐见我落水，想伸手拉我，小梨看岔了。”
“为何她见死不救？”
“也许她不善水。”
“笑话！去年她冬日坠湖，是自己游上来的！”杨昭华冷笑，“就算她不会水，为何不呼救？为何不喊下人来？”
杨昭华的一连串问题把柳衣衣问晕了，她也不知如何解释。
这件事确实有很多疑点。
但是她心底清楚，柳含霜是良善之人，她是不会害柳衣衣的。
她拼命想从柳衣衣记忆中搜出一点这件事的碎片，可偏偏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根本就没有坠湖的记忆！
杨昭华叹了口气，又道：“况且罚她去静安寺思过也不是我的本意，是她主动要求去的。若是心中无愧，她怎么提出如此要求？
“衣衣，你要记住。娘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伤害你的人。”
她看向柳衣衣的眼神温柔且坚定，眼底却悄然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
柳衣衣软着声音撒娇：“阿娘……”
杨昭华神色坚决：“不成，她绝对不能再留在柳家。”
柳衣衣也不让步：“阿娘，让阿姐回来吧，这里是她的家。”
二人罕见的有些针锋相对的意味，隔着一张餐桌，杨昭华与柳衣衣对视。有些相似的眉眼间是如出一辙的执拗与固执，她这才惊觉柳衣衣已经长大了不少，真正有了想要去做和坚持一件事的勇气和决心。
二人沉默地僵持了一阵，柳正清看看柳衣衣，又看一眼杨昭华，试探地开口：“不如……”
“闭嘴。”杨昭华打断。
柳正清讪讪地闭了嘴。
杨昭华叹了口气，神色缓和下来，“好，这次依你。但下次若再有这种事发生，我绝不饶她。”
她对上这个女儿，总觉得心有亏欠，总怀疑自己这个阿娘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够好。
或许是柳衣衣幼年那场差点夺取她生命的大火给她留下了太深的阴影，以至于她近乎有些杯弓蛇影。这些年她将她捧着、含着，唯恐她再出半点差池，再经历一次丧女之痛。
所以当听到柳衣衣再次因为柳含霜差点失去生命时，她几乎是有些痛恨她了。
那个阴差阳错得来的孩子，也许一开始就不该出生在这个世上。
她不知道该如何做，她杀不了柳含霜，只能将她赶走，让她离柳衣衣远远的。
也许是她过犹不及了。
所以她再一次选择对自己的女儿妥协。
柳衣衣松了口气。刚刚经历一场冷战，她几乎找不到合适的表情来面对杨昭华，只能发自内心露出个真心实意地笑，神色认真道：“阿娘，谢谢你。”
柳衣衣一字一字、郑重其事地向她道谢，杨昭华的心突然变得像棉花般柔软。她身后映着窗外漫天梨花飘落，笑容纯净，尤带少女天真的稚气，一颦一笑都被她珍藏。
这也许就是为人母的心情吧。
晚饭结束，柳正清与杨昭华聊正事，柳衣衣便先行离开了。
离开时，她只听到“天机学院”的字眼。
*
柳衣衣回到院中，不见小梨的人影，连汤圆的狗影也没见到。
汤圆，就是她养的那只白色小犬。
因肚子上有一撮黑毛，被她起名“汤圆”。
东侧厢房燃着灯火，隐约有人影闪烁。她脚步一顿，裙摆在空中打了个转，转身向东厢房走去。
小梨看了一眼谢云景在明黄灯光下愈加显眼的伤疤，转向看正在收拾药箱的医师，“刘医师，他的状况怎么样？”
“不太好，”刘医师叹了口气，神色显而易见带了点怜悯，“这位小郎君身上多处暗伤，还有野兽的咬痕，肋骨挫伤，左臂脱臼，脸上那么长一道疤不说，似乎腿部也有暗疾，很是棘手。”
小梨吃惊地瞪大了双眼。
这这这……怎么有人的身体废成这样的，这样还能做小姐的侍卫，保护好小姐吗？
她有些忧心，“刘医师，这可如何是好，您有法子治好他吗？”
“有点困难，”此刻柳衣衣不在这，他的语气带上些埋怨，“我说大小姐的心也太狠了，怎么能将人伤成这——”
埋怨的话戛然而止，他瞪着眼睛，有些惊恐地看向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的少女。
小梨听了医师的话，正要反驳，说这跟她家小姐可没关系，相反是她家小姐救他一命他才没惨死虎口之下。可这医师话说一半，便像被人割了舌头一般不说话了。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身后，便看见自家小姐笼在明黄光亮下的一张脸。
柳衣衣捻了捻指尖的白色花瓣，抬起眼睫勾了抹纯真又带了抹邪气的笑，“说啊，怎么不说了？”
这笑落在刘医师眼里便如一道催命的符，极其骇人。
刘医师低头：“小人失言，望大小姐恕罪。”
柳衣衣缓步走进屋内，整个人都被镀了一层温暖的光晕。“你方才说他如何？”
刘医师悄悄松了口气：“暗伤颇多，有些棘手。”
柳衣衣点头：“那就是能治。”她坐在桌边，一只手支着下巴，烛光在她颊边晃动，她笑眯眯的，“医师您可要拿出看家本领为他诊治啊，不然——”她拖长了腔调，吊足了人的胃口。
刘医师冷汗涔涔，忙道：“能治，能治。小人必当拿出看家本领为郎君诊治。”
柳衣衣噗嗤笑出声，笑得眼尾泪花若隐若现，“吓唬您的，您尽力就好，治不好我也不能将你扔去喂鱼不是？”她又道：“小梨，需要什么药材药膏，尽管去我库房拿，无需再过问我。”
小梨轻声应下了。
小梨与医师相继走后，室内瞬间就剩柳衣衣与谢云景二人。
她顺着谢云景低垂的眼睫看去，汤圆这只自来熟的狗此时正窝在他脚边打盹。
她道：“怎么样，是不是很漂亮？”
谢云景抬头看她。她笑，“是不是跟你很像？”
谢云景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脚边这条不畏人的小狗。
他的眸复又垂下去，去看脚边这只小狗。
是很漂亮，但跟他不像。
他的脸见过的人都说丑陋可怖，他不知道柳衣衣是怎么将这张脸和“漂亮”二字联系在一起的？
大小姐也该去看眼疾么？
柳衣衣又问他：“你喜欢这里么？”
谢云景觉得柳衣衣的问题很奇怪。
他喜不喜欢重要么？
少年漆黑的瞳孔沉静地望着她，轻轻“嗯”了一声。
“那你就是喜欢这里了。”柳衣衣下了个结论，“从今往后你都要跟着我，我就是你……”
柳衣衣说到此处停了一下，在脑中思索着该如何表达二人的关系。
说是主人吧，好像也不对。他和汤圆不一样。
柳衣衣眸光一亮，拍手道：“我们就是朋友了。”
“朋友？”
少年漆黑的眼珠流转着微光，落在少女脸上的目光带着审视，带着探究，还有几分难以言明的晦暗。
“我允许你成为我的第一个朋友。”
柳衣衣脸上愉悦和得意的小表情，仿佛在对谢云景说你赚大了。
少年抿紧唇，垂睫不知在想些什么。气氛陡然安静下来。
“怎么样？”柳衣衣耐不住问他。
他的嗓音低沉暗哑，“我不配做小姐的朋友。”
这就是拒绝了？
柳大小姐第一次迈出求友的步伐，就被委婉又残忍地拒绝了。
柳衣衣抿唇有些不悦。她猛地起身，动作带起一阵细小微风，刮得室内的烛火晃了晃，零碎了一地的光。
恰好在她迈出房门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一道清晰冷冽的少年音色。
“我说过，小姐救了我，我的命便是小姐的，小姐要我如何，我便如何。”他顿了顿，“我愿意做小姐的朋友。”
她转身，走近，近到她的衣角挨着他的衣角，然后她俯身。
谢云景屏息，然后见她弯腰，从地上抱起那只打盹的小狗崽。
起身时，她的视线对上他的目光，笑得肆意又张扬，“这会是你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许多年后，当谢云景再回首这段往事时，觉得她确实没说错。
这确实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他似是不适应这般坦荡直白的眼神，将自己的喜怒哀乐统统都暴露。看了一会便移开了眼，默了一会问道，“小姐为何救我？”
“这还用问吗？”
谢云景抬头，视线落在柳衣衣的红唇上，静静等待她的答案。
“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少女清脆的声音盈满整个房间，“你，我想救便救了。”
柳衣衣做事向来没什么理由，她很懂得及时行乐的道理。做任何事的前提是“她乐意”，只要她开心。
谢云景神色一滞，漆黑的眸色深沉。
柳衣衣的回答显然在他的意料之外。视线触及少女脸上张扬又肆意的笑，突然又觉得这个答案放在她身上是再合适不过。
柳衣衣将汤圆抱起，回了自己卧房。
房中烛火映得满屋暖黄，笼罩在少年身上平添一分寂寥，又被少年周身冷冽的气息一剑划开，满室温暖悉数褪去，只余霜寒伴其左右。
地狱中苟活的恶鬼，可不会相信什么凭空而来的善意。
只是。
谢云景将视线从少女鹅黄的背影上收回，垂睫看向布满血痕的手。
他身上有什么值得她图谋的呢。
他的命，甚至不比那些精贵的药膏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