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诗经.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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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穷阴时节,冬风一路从北境向南席卷,掀起的寒潮几乎覆没了江南大半的城邑。

    偏偏今朝广陵春来便逢洪涝,秋收不保,眼下严节将至,官仓存粮更是已然见了底,若是荆州此行再不能借到粮草,你实在不敢想今年广陵又该枉死多少可怜人。

    思忖到此,你心中便更添几分焦急,冷面蹙眉间在侯府门前官道上徘徊的步伐也更快了些。

    天色渐暗,雪越下越大,你愈发是愁眉不展。不耐烦间,你拍了拍暖裘之上堆积的轻雪,转身向待命在一旁的阿蝉使了个眼色,阿蝉心领神会般对你点了点头,快步走向侯府大门处询问着守门的侍卫:

    “小哥,你们家主公何时能归,殿下来此已等候了半日,可否劳烦小哥再去通传一次。”

    那侍卫倾身间悄然望了你一眼,神色为难着对阿蝉轻声说到:

    “姑娘,府内没传令下来,这谁也不敢放你们入内……”

    “我听说皇兄已病卧多日,如今特来拜谒,怎的又说他出府在外呢?”

    “殿下,这……”

    不等侍从说完,你已然快步行至侯府门前,紧盯那侍卫的眼睛,质询般继续说到:

    “哼呵…恐怕是有人故意从中作梗,担心我坏了阴谋,方才借口拒我于此,欲害我皇兄罢!来人!给本王——”

    你话音未落,那刚刚还严闭着的大门已然被侍仆从内打开,内里则幽然传来一位妇人震怒般的话音:

    “大胆!我看谁敢私闯侯府!广陵王未免太过霸横!这可是荆州,不是你的广陵!如此行事,实在失礼!”

    不出你所料,门内走出的华服贵妇正是那成武侯刘表的续弦——蔡夫人。

    神色从容间,你抬手拦下了身后虎视眈眈的阿蝉与亲卫,目光锐利着望向眼前的蔡夫人,唇角微扬间笑着说到:

    “失礼了,原来是嫂嫂。今日本王自广陵远道而来,听闻皇兄有疾,实在心焦,匆然下才做出此失礼之举,还望嫂嫂莫要见怪。”

    “是吗?广陵王大驾光临荆州,原是我们怠慢了才是,不过——”

    蔡夫人高昂着气派靠近到你身前,与你凝眸对视间继续开口沉声说到:

    “不过…我想殿下此行恐怕是另有目的,可如今荆州霜重雪寒,只怕是拿不出殿下想要的东西。”

    “嫂嫂说笑了,荆州一带水土丰饶,民生富足,又有什么是没有的呢?至于本王此行所求的东西,有没有是一回事,想不想给却又是另一回事了,您说是不是呢?”

    “广陵王你!”

    “本王要见的是荆州牧,纵然有事相求,也该亲自与皇兄相谈,嫂嫂拦我于此,又说出如此言语,实在是僭越了。”

    在你一番质问下,那蔡夫人神色明显慌乱了起来,情急之下后退着步伐,你倒也是不客气,步步紧跟间轻微着声音对她说到:

    “今日你如此这般阻拦于本王,倒是让本王想起当年的刘琦之事,莫非走了一个刘琦还是不能让嫂嫂心安,如今也要对皇兄下手了么?”

    “放肆!侯府门前也是你胡说八道的地方吗!来人——”

    不等那蔡氏下令,一位内官匆忙间跑到了门前,拱手揖礼间吩咐到:

    “殿下……夫人……主公有令,要召广陵王殿下入内相谈……夫人息怒。”

    蔡氏在府中向来跋扈,那内官多半受过她的威苦,传话之时语气也是怯生生地。听闻内官的吩咐,蔡氏猛然转过身去,厉声呵问到:

    “是谁将消息通传进去的!不是让你们好好照顾老爷养病的吗!一群不中用的东西!”

    周围众人畏惧蔡氏在府中权势,都莫不敢言,只那内官还挺着胆子说到:

    “夫……夫人……是主公前些日子迎来的那位贵客告知的,实在不是小人们通传的啊夫人!”

    “是那人?那人何故要管这事……”

    你顾不上思考内官与蔡氏口中的那位“贵客”,见门前侍卫已松开了阻拦的动作,便径自快步向内院走去,全然不理会身后那蔡氏的怨怼之声。

    白昼已近黄昏,风雪愈骤,院中扫雪的侍仆恍惚间抬起头来看向匆然闯入的你们,皆是一脸惊异。你冷峻着面色一路无言,行至刘表寝殿门前便拱手揖礼间沉声说到:

    “愚弟自广陵而来,听闻皇兄卧病多日,前来拜谒。”

    “咳咳……咳……是广陵王啊,进来吧。”

    听到房内传来刘表略显虚弱的应答声,你微微松了口气,转身向阿蝉轻声吩咐几句便推门入内。

    寝殿之内并无侍从守候,日色渐沉间,屋内尚未点起灯火,略显一丝昏暗。你恍惚可见刘表倚靠内室榻上,床前一人则背对着你侍奉在侧。那人一身氏族装束,幽色长发,玉冠锦衣,身形举止似有故人之姿。

    你心有疑惑间,放慢了脚下的步伐,而那陌生男子却也缓缓转过了身,对你躬身行礼,口中和言说到:

    “下官拜见广陵王,许久不见,不知殿下可还康泰?”

    是他吗?真的会是他吗?那身形,那言语……你恍惚觉得是那么熟悉,却又似乎那么陌生。

    下意识间,你屏住呼吸缓步前行,却又在看清眼前人面容后,怅然若失般沉下了所有的心情,冷声说到:

    “原来是司马大人,听闻大人很受曹司空重用,今日怎会有空在此?”

    听了你的话,司马朗笑而不语,倒是那榻上的刘表率先开口说到:

    “咳咳……皇弟有所不知,这司马大人乃是为兄的忘年之交。眼下年节将至,他前来拜访于我,却与你一般,不巧逢遇我偶感寒症……咳咳……今日在此,我必得先谢过罪,劳烦了你们二人一番心意。”

    刘表话毕,那司马朗方才缓缓开口说到:

    “殿下言重了,殿下有疾,愚弟躬亲侍奉左右也是为人臣之本分,何来劳烦一说。倒是广陵王殿下远道而来,想必已然舟车劳顿,该要好好休息才是。”

    你沉稳住心神,佯装轻松着行至榻前,微微看了旁侧的司马朗一眼,浅笑间对着刘表说到:

    “我行事途径荆州,听闻皇兄有疾,匆忙着便来拜谒,实在失了礼数,望皇兄见谅。”

    刘表似乎料想到你此次求见并非顺意偶然,便也不再与你客套,抬眼间望向你,沉声直言到:

    “皇弟前来荆州,只怕不单单是来拜谒我的罢,你我皆是爽利之人,何不直言而不讳呢?”

    默认片刻,你冷眼看了看一旁的司马朗,而刘表似乎也觉察了你的意思,正欲开口吩咐之际,却只听司马朗和声说到:

    “听闻今朝春来广陵犯了大洪,金秋时节所收粮米不足往年一半之数,眼下寒冬严劣,仓粮告急,殿下此行莫非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司马朗舒眉展颜间望向了你,面色平和,看不出一丝的破绽,而那刘表在听了司马朗的话后也迟迟不与你言语,默然间似乎在等着你给出一个确切的回应。

    见此情形,你也便快意直言到:

    “司马大人果真通达天下,料事如神。不错,我荆州此行,便是想来向皇兄借粮以解广陵燃眉之急,只是不知皇兄意下如何。”

    安居荆州多年,纵然蔡氏掌权,可刘表到底也不是等闲之辈,你眼见他在听了你的话后略微蹙了蹙眉头,却又立刻不动声色间回转了神情,对你和言说到:

    “你我皆为汉家宗室,广陵有难,荆州定当全力相助,只是……咳咳……咳……只是眼下袁氏兄弟四处征战,北境疆域也是战火不休,为兄仔细想来,这荆州如今却也有些自身难保……咳咳……不过皇弟今日既已向我开了这个口,我便也破了规矩自己做个主,即日我便派人取了五百石粮米送往广陵,以助皇弟之危急。”

    刘表话音未落,你已然冷下了心思,莫说要解燃眉之急了,这五百石粮米就算到了广陵,也只怕撑不了一月。

    荆州富足,五百石粮米对刘表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之数,只是如今战火纷飞,世态炎凉,想要无所割舍就从他手中拿到足够的粮食,完全是无稽之谈。

    你早也想到他会如此打发于你,你也便顺势继续说到:

    “多谢皇兄相助,但这五百石粮米……还不够。广陵盐铁极盛,多年来与荆州也算唇齿相依,若是皇兄宽宏,恳再多借些粮米,来年荆州所需之盐铁,我定当依皇兄之所需,尽数奉上。”

    听完你所提出的条件,刘表悄然间与一旁的司马朗对视片刻,默然不语。

    你抬眼看着面前的这个你并不熟悉的男人,可恍惚间却又觉得他身上有着那位故人的影子。

    他们,很像——腹有鳞甲,深不可测。

    不多时,司马朗恍然开口打破了这沉默,浅笑着对你与刘表说到:

    “说到粮米,二位殿下倒是可听臣一言。当年臣与家人退居温县,曾置良田而耕,所出粟米皆连数年满仓而贮,年年也都有陈谷余粮。听殿下之言,广陵如今确有所需,若殿下不嫌,司马家温县粮仓中尚有万石陈谷可助于广陵。陈谷虽旧,可若是命人细细筛来,却也是可食之良米,全然可解广陵燃眉之急。”

    刘表见你眉眼微动,思忖之间再次说到:

    “皇弟啊,我看伯达此计倒是中肯之举,这样罢,我便再放三百石粮米予广陵,而这八百石粮米权当是为兄送予你的,只明年开春后为荆州多开五条盐铁商道便好,皇弟你看如何?”

    本心之中,你并不想与司马家有所联系。可如今地冻天寒的局势下,你能扛得住,广陵的数万百姓却扛不住。

    此事当中,刘表必然不会鼎力相助于你,而司马朗今日伸出的“援手”,或许会是你最后的救命稻草。

    你没得选,即便这一步棋的代价深不可算,今时今日,你也不得不走。

    北风呼啸,拍打在房屋四面的窗纱之上,发出那惨然的悲鸣之声,你恍惚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应下司马朗的借粮之策,又是如何与刘表周旋寒暄。

    依稀记忆里,你只能勉强记起侍从们入殿掌灯之时,那盈盈暖光拂在眼前男人脸上时的模样——

    那张和颜面容是如此熟悉,却也如此陌生,他很像是他,却也完全不像是他。或许只是因为那游离在他们身份与血统之间的一丝勾连,让你想到了他……他是谁,是司马懿,也是傅融,更或许他是谁从来也都不重要。就好像这音讯全无的几年时光里,你不曾特意记挂过他,却也无从忘怀了他。

    灯火明暗,光影葳蕤,你与司马朗离开寝殿时候,外面夜色已沉。

    屋外大雪纷扬,冷落无声,檐角廊庭间已然又存了不少积雪。你失神般缓步向外走去,簌簌落雪碎声间,恍然传来司马朗的话音:

    “一别多年,殿下可还康泰。”

    眉眼微动,一口暖气从你的唇齿间叹出,氤氲在这寒夜里,化成一团迷蒙的白雾,你悄然侧目望向一旁同行的司马朗,平淡着语气说到:

    “这个问题,大人先前似乎问过了。”

    “臣问过,可殿下并未回答,所以臣再问。”

    司马朗面容不改,依旧是那般谦谦君子之风,和颜悦色间回答着你的质询。

    你恍惚移开与他对视的目光,低眉默然片刻,嘴角微然勾勒一丝苦涩,含笑间说到:

    “广陵康泰,本王也就康泰。”

    “今冬广陵荒困已解,臣愿广陵平安顺遂,亦愿殿下如此。”

    你长吁一气,跨过门前的长槛,回身望向司马朗轻声说到:

    “本王承大人吉言,更谢过大人今日之相助,此等恩情,我便替广陵百姓记下了。夜来霜雪深重,本王就先告辞了。”

    说话间你已然向道前等候着的绣衣楼的马车走去,而就在此刻,你的身后恍然传来司马朗的声音:

    “殿下,一别多年,你可还康泰。”

    风雪渐骤,司马朗的声音恍惚被风吹得如此悠远而又绵长,你失神一般顿住了前进的步伐,蓦然回首间,那飘雪之中似是故人身影。

    独立寒夜,你知这故人不过是皑皑寂雪间那一眼的虚空幻影,却还是不由自主间带着笑颜回答到:

    “我,一切都好,愿大人……亦如此。”

    寂夜之中,马车缓慢前行,蹄声伴着铜铃脆响,一步步踏破那疾风骤雪,往黎明的尽头疾驰奔去。

    两车擦身而过之时,车内男人迟疑着掀起侧帘的一角,悄然望着那另一辆马车消失在无尽黑夜当中。

    “待在车中这么久,一直在看这个?看的哪一篇?”

    “北风。”

    “今日怎么想来看这些?你如今可真是成了闲云野鹤,让为兄也好生羡慕。”

    “有何好羡慕的,成日里也不过是感叹些「北风其凉,雨雪其雱」的没用的东西罢了。”

    “她很好,你听到了,也看到了。”

    “嗯,我听到了,看到了,她……很好……很好。”

    contin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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