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鹿车驶入许都的时候已是午夜,风移影动,宵禁中的城邑到处都是肃杀之气。

    鹿蹄轻巧着踏过地上暗色的血迹,药香弥散间悄然掩盖住清风中淡淡的血腥气息,街巷市井死寂一片,车檐上的银铃声响毫无意外地引来了城中值守的禁军。

    “车中是什么人!宵禁时分还胆敢游逛在此!是不想要命了吗!”

    话音未落,鹿车已然被几名持刀士兵逼停,见车内迟迟没有动静,士兵们面面相觑间正欲挑开车帘,却不想一只青色枯手骤然从车内伸了出来,士兵们见状皆是一惊,可仔细看去之时,却见那人手中握着的正是司空府的通关密符。

    “原来是司空府的人,只是不知各位贵人为何深夜还游逛城中,如今许都多有异心叛乱之徒,我们也是例行公事……”

    “曹司空骤发痼疾,我们乃是隐鸢阁翳部医者,奉诏前来许都替司空诊治。”

    听到车内传出的女子声音,几名小兵愣了愣神望向领头的军官,那军官思忖片刻,挥手间遣散了众人。

    “原来是替曹司空诊治的仙家医师,快!都散开些,给他们放行!”

    鹿车应声而行,士兵们眼看着那只诡异青手再度收回到车帘内,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恐惧与疑惑,不过到底这行人手握司空令牌,他们也不敢过多盘问,只得收起刀剑默默放行。

    “让他一个人去会不会太冒险,不如我也同去,曹操那边多少我也能说得上几句。”

    鹿车行出百步有余,车帘悄然被掀起,眼看着车驾已远离了那些禁军,车内几人方才轻声谋策起来。

    “不可,左君再三交代过你要亲自去见她,至于曹操那边,板板能应付得好。”

    “姓张的说得对,曹操那边本也只请了我来,若是你一同前去,恐怕会徒生事端。”

    银铃轻响,几句短暂的交谈后,车舆内的几人终于也沉默下来,一直到那清脆铃声骤然停滞之时,鹿车中的几人才再度有了动静。

    “你独自前去定要小心,若有任何变故,白鹿自会相助于你。”

    “都放心些,办妥那边的事,我即刻便会回到此处与你们接应。快去吧,她的事可耽误不得了。”

    话音未落,只听车舆外已然传来了门扉开启之声,顾不上再多交代,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匆忙间离开了鹿车,左右察探片刻便快速闪入了那扇角门当中。

    听着门外的银铃声响愈来愈远,两人终于安定了几分心神,徐庶长吁一气间掀开衣帽望向了面前那位白发老叟,神色警惕着转眼与身侧的张仲景对视片刻,试探着开口问到:

    “为何不见你家公子?”

    听完徐庶的话,那老人却并不急着回答,只径自转身沿着廊道向内走去,而转眼见二人人迟迟不肯跟上,方才开口说到:

    “贵人这边请,我家二公子腿脚不便不能亲自相迎,已在内院中等候两位。”

    “她的病要紧。”

    老人话音落下,张仲景则悠悠开口提醒着徐庶,徐庶默然思忖片刻,终于快步跟上了那老者的牵引。

    深宅大院里的长夜往往都是如此寂静,甚至于寂静得有些诡秘,徐庶与张仲景一路跟在那老人的身后,不曾遇见过府内的巡夜之人,整座宅院更是仿若死地一般不见半点活人生息。

    “住在这样的地方,任谁来了都得被逼得死气沉沉。”

    听到身侧徐庶的低声呢喃,张仲景破天荒地接话说到:

    “世家的府邸都是这样,一旦入了夜便成了冷冰冰的铜墙铁壁,无声无息,连一点暖意也不剩。”

    意识到张仲景曾经出自于这般的世家大族,想必他也是话到此处心生感慨,徐庶便有些无奈着摇了摇头,话锋一转轻声说到:

    “日日住在这里,我只怕小宝会更加忧虑憋闷,到底不如归去隐鸢阁来得恣意洒脱。”

    徐庶话音未落,前方的老者却悄然放缓脚步停在了一处亮着黯淡灯火的厢房门前。

    “二位贵人,请。”

    房门应声而开,张仲景凝眸望了望门内立着的陌生妇人,再度冷淡着声音开口说到:

    “我们是府上请来的医者,病人在哪,烦请带我们去见她。”

    徐庶仔细打量着眼前这名年轻妇人,心中多少也猜到了她的身份,只见那妇人欲言又止间默声行了礼数,房内便传来了熟悉的男子声音:

    “迎他们进来吧,你早些回去休息便是。”

    妇人循声望向房内的人,悄然点了点头便离开了厢房,徐庶与张仲景也便再顾不上多想,径自跨门而入走进了屋内。

    厢房内陈设清雅,灯火幽微,二人快步走入内寝,抬眼间便看到了躺在床榻之上昏睡过去的你。

    来不及多想,张仲景伸手便接过了徐庶手中的药箱,凝眸间来到床边,看了看你那略显苍白的面色,开口轻声问到:

    “她还是时常昏厥难醒吗?”

    “心思郁结,深夜里总是梦魇,有时唤她却也迟迟不醒。”

    松开与你相握的手,傅融轻柔着替你盖好了衾被,凄然微笑着转过身望向了榻前的徐庶与张仲景。

    “如今时局动荡,只能劳烦你们前来许都,我腿上的伤还未痊愈,今夜有失远迎了。”

    张仲景瞥眼间看了看傅融,转身将药箱放在案上,平淡着语气说到:

    “腿伤?本座为她诊治后再替你看看便是。”

    话音落下,傅融强忍剧痛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徐庶见他颤抖着站立不稳,忙快步走上前去搀扶着他坐到了一旁的木椅上。

    “你的伤到底……”

    “小声些……别让她知道。”

    傅融摇了摇头望向身侧的徐庶,无奈般笑着打断了她的话:

    “这样的事还是不要让她知道的好,她现在……是不能听这些烦心事的。”

    听完傅融的话,徐庶默然间不再多言,只沉重着面色与傅融一齐望向正在榻前替你静心诊脉的张仲景。

    “脉象缓涩而弦,沉取若有若无,肝郁气滞……她心绪忧虑太甚,这样下去对她不会有好处的。”

    说话间张仲景掀开了衾被,伸手抚住你的小腹,片刻之后再次替你诊了脉,继而长吁一气转身望向徐庶,沉声说到:

    “阴在于下,虚涩燥急,脉沉细无力,濡养无源……她腹中的孩子虽已经四个月,可还是有些胎像不稳。”

    听得此言,徐庶凝眸间匆忙着走上前来,俯身于榻前望着你那愁眉不展般的面容,忧心着说到:

    “可怜……偏偏是这个时候,她又受了这么些伤,胎像如何能好呢?”

    “若是落胎,她能否……”

    徐庶话音未落,一旁的傅融却悲戚着声音向张仲景询问到,背对二人,张仲景只无奈着摇了摇头,抬手间取来案上的纸笔,落座之时沉声说到:

    “遭此一劫,她已是气血虚浮,加之多年来巫毒之伤并未痊愈,如今又骤然添了新伤,若是贸然落胎……谁也难保她不会血崩而气竭,眼下唯有保重母体,保重幼胎,方能稳住她的身子。”

    说话间张仲景已然奋笔而书,座上的傅融苦笑着不再言语,徐庶则伸手轻抚着你的脸颊,口中自言自语般呢喃着:

    “我们不该留你一人的……不该的……若那日我不曾离开,你也断不会同今日这般……小宝……是徐神不好……”

    温热的泪水悄然滴落在你的面颊,梦魇当中的你仿佛终于抓住了一丝微弱光亮,拼命般沿着那混沌尽头的温暖裂隙挣扎而去。

    是徐庶前辈吗?还有张首座?

    漫无边际的黑暗天地间,你似乎隐约能够听到他们的声音,于是你竭尽全力般想要挣脱身上的束缚,可似乎无论你如何努力,终究只是无济于事。

    混沌之中,你已独身而行太久,可你却一直都记得,记得当你第一次从这梦魇中苏醒过来的时候,眼前傅融那张憔悴的面容。

    窗外春光粲然,一切都安详平和,可傅融那个难掩疲惫的苦笑却似乎一直都在提醒着你——广陵,你和他都再也回不去了。

    陌生的厢房,陌生的庭院,略显死板的花木,以及一个又一个冷面沉默的人。

    药好苦,心好苦,就连梦里也还是那么苦……来到许都的这些日子里你总是不爱说话,傅融也便时常沉默着陪伴在你身侧——为你束发,为你描眉,陪你坐在窗前赏尽一日春色,为你执笔写下一封又一封寄回隐鸢阁的书信。

    每次梦魇骤醒之际,总是傅融守候在你的榻前,一遍又一遍告诉你这一切都已过去,抚慰你惊惧的心绪。

    是啊,一切都过去了,可于你于他而言,这都只是一个谎言。

    你与傅融可以尽力不去回想那些屈辱与苦恨,可以尽力不去谈论那些广陵的故人,可人终究只是人,总会有精疲力尽的那一刻,于是乎不知在多少个寂静长夜中,你与他就那么默然而泣,待到天色微明,待到泪水流尽,方才相拥而眠。

    至于腹中那个不合时宜的孩子,你也曾无数次想过要与他彻底离别,可一想到这人世间已无辜死去了那么多生灵,你便犹豫着无法抉择。

    是啊,一场大火烧死了多少故人?烧灭了绣衣楼多少亭台楼阁?又烧尽了这天下多少的城池与良田?

    你不能想,更不敢想,所以你终究无法舍弃这孩子,就好像你永远无法舍弃广陵、舍弃故友、舍弃无辜百姓那样。

    纵然如今已是沧海桑田,你却依旧还在期望能为这茫茫苍生再多救一人……

    思绪越散越远,身体却越来越沉,只觉胸前一阵熟悉的悸痛,你眼前的无尽黑暗骤然间幻化成为一片柔和光影。

    “醒了醒了!小宝你别急啊,徐神这就给你取水来!”

    不等你分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榻前那个熟悉的人影已然为你递来了一匙温水。

    “小宝喝慢些,仔细别呛到,徐神调了香蜜在水里,甜吧!这可是临行前我去左君花房蜂箱里亲自取来的,又安逸又巴适。”

    “前辈……前辈你怎会……咳咳……”

    意识到眼前之人并非幻象,你有些心急着咽下了口中的蜜水,却不想干涩的喉咙骤然被温水滋润,一时之间竟咳嗽起来。

    案前正在书写药方病案的张仲景听到你的咳嗽声,抬眼间望向已然苏醒的你,悬着的心终于也放松了些,开口间对着徐庶轻声说着:

    “扶她起来吧,让我再替她诊一次脉。”

    “她才醒,咋个会有力气坐起来嘛!小宝你别管他,你再歇一会儿,有徐神在,你就安心地休息。”

    说话间徐庶欣喜着替你掖了掖被褥,像是幼时照顾你那般,温和着抚住你的脸颊。

    “无妨,张首座也是好心,前辈我能坐起来,我已经……已经恢复许多了。”

    你看向面前的徐庶努力扬起了一个微笑,双手用力间强撑着想要坐起,徐庶见拦不住你,只好扶住你的后背,让你能够轻松着倚靠在软垫之上。

    “手,给我。”

    张仲景搁下纸笔,走到榻前径自坐下,你虚弱着将手臂递到他的面前,任由他替你悉心诊脉。

    “左君给我看过你的书信,如今心口还在时常绞痛吗?”

    你低垂着眼眸默然点了点头,张仲景则长吁一气沉声说到:

    “冒犯了,本座需要查看你背后的伤口。”

    话音落下,一旁的几人都有些迟疑,而你却麻木一般背过身去解开了衣带,径自露出了后脊之上那一道长长的伤痕——

    触目惊心的血肉依旧鲜活着不肯结痂,伤痕深处依稀可见森森白骨,锥心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你那脆弱的神经,即便是见惯生死的徐庶与张仲景,此时此刻依旧有些骇然心惊。

    “小宝你别怕……别怕,这一定是能治好的,别担心别担心……”

    徐庶眼看着你背上的伤痕,有些手足无措着向张仲景投去悲戚的目光,而张仲景则严肃着神情摘下了手套,小心着尝试触碰那伤口上的血污,凝眸深思后轻声说到:

    “好强烈的巫毒,伤口划的太深,已经蚀骨入髓了,一时之间恐怕难以愈合。”

    “我尝试替她敷以金疮药,可无论如何也都没能愈合结痂。”

    眼见你背对众人低头不语,一旁的傅融强撑住无力的右腿,颤抖着身子朝榻前走来。

    “里八华炼化的巫毒很难消解,她手臂上的箭伤不时还会发作。”

    听完傅融的话,张仲景面色一沉,默然良久,方才抬手替你披上衣衫严肃着语气说到:

    “他们想逼你服用巫血解毒,让你受人牵制,为人所用。”

    话音未落,你颤抖着身子冷笑两声,神色疲惫间转过身来望向了榻前的三人,佯装轻松般柔声说到:

    “这伤已经不痛了,能否愈合我不在意,他们给的巫血,我一口也不会喝。”

    你安慰人心的话音骤然破碎在这死寂的长夜间,傅融沉默着不再多言,一旁的徐庶则心疼着握住你的手,落泪之时轻声说到:

    “同我们回隐鸢阁吧小宝,不让我陪着你,我怎能安心!”

    眼看徐庶一脸的心疼,你努力微笑着抬手拭去了她脸颊上的泪痕,一旁的张仲景则长吁一气,无奈着说到:

    “她现在的身子是受不起舟车劳顿的,须得安心静养,方能保全自己。”

    张仲景话音未落徐庶却已怒意上头,愤然间赌着气对你说到:

    “那我便在这陪你!我看他曹家那个不怕死的还敢不敢来提剑伤你!”

    “前辈……”

    你强打精神努力挺直了身子,浅弯眉眼间笑着对徐庶说到:

    “我不会有事的,张首座不也说了么,现下我只要安心养病就能慢慢恢复,况且师尊还在等你回去告知我的事呢,前辈你且放心,我在此处一切……一切都好。”

    话到此处,你悄然顿住了语气,抬眼间凄然望向了傅融,片刻沉默后你再度低眉苦笑,垂泪间自言自语着说到:

    “我从未想过我会有一个孩子……还是在这般落魄的境地。可我近来总也会梦到阿娘,我看不清她的面貌,听不见她的声音,可她就那么抱着我,便能轻易把我所有的苦痛都彻底卷走……我想到小时候,想到在隐鸢阁那无忧无虑的十四年,那时候多好啊……多好,若是我的孩子生下来也能被那般宠爱着,也该是那么好……”

    长夜寂寥,月影婆娑,你如同幼时那般倚靠在徐庶怀中沉沉睡去,傅融则轻柔着替你披上了衾被。

    清风徐来,空寂长廊中隐约回荡起悠扬铃音,半梦半醒间,你似乎又听到了那几句熟悉却遥远的呼唤声,可还不等你思索明白,那声音已然被徐庶轻哼的歌谣掩盖散尽,无处可寻。

    “……小麦青青大麦枯,谁当获者妇与姑。丈夫何在西击胡,吏卖马,君具车,请为诸君鼓咙胡……”

    “事事皆非因果,世世难逃因果,随吾归去,莫要执迷不悟。”

    contin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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