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来风沙愈狂,入夜后营中更是一片肃杀死寂,帐内灯火幽微,案前端坐的傅融正将写好的家书封入锦函,预备着明日遣人送回许都。

    “咳咳……咳……好冷的营帐,曹子建就让他的好军师住这么个地方吗?”

    听到外室传来熟悉的声音,傅融思忖片刻后收好了书信,起身正欲出去应付,却不想那人已然毫不见外地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久违芝宇,时切葭思……我也时常给相熟的歌女们写信,行军打仗总是死气沉沉,想来二公子也在思慕佳人吧?”

    听出郭嘉话中对自己的调侃,傅融下意识间冷着面色翻了个白眼,转身向外室走去。

    “冷?祭酒是曹司空帐下炙手可热的人,当然会觉得我这儿又冷又破。”

    说话间傅融径自落座榻前,贴身侍奉的小厮则将早已温好的热酒送到了案上,郭嘉似乎并未把傅融的话放在心上,依旧是一副醉态,摇摆着步伐走了出来。

    “嗯……好香的椒酒,让我想起从前在广陵常去的那家歌楼……”

    郭嘉话音未落,傅融手起刀落间已将一把短刃重重插在了桌案之上,郭嘉微微一惊,抬眼之时恰巧对上了傅融那阴鸷狠厉的目光。

    “你到底想说什么?如果你今夜只是想来这叙些让我不愉快的旧,那不论你是谁的人,我都能让你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

    见傅融已然动怒,郭嘉却也不恼,只摇晃着坐下在客席上,继续轻松着语气对傅融说到:

    “怪不得能看对眼,你们俩还真是像……你知道吗,那年我冒死将她送回广陵,她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拿剑指着我,逼问我你的生死消息,她当年的眼神啊……就和你此刻一模一样。”

    话音落下,傅融恍惚间动了动眼眸,可很快便再度稳住了心神,抬眼间望向郭嘉沉声说到:

    “当年在郿邬托你救她回广陵,你要的报酬我可是付清了的。你离开袁氏后没人敢对你动过手,不是么?据我所知,袁氏当家的那位可没少派人去索你的命。”

    听完傅融的话郭嘉轻轻一笑,抬手间举起了案前的灯盏,神情戏谑着说到:

    “袁氏啊,油尽灯枯……十万大军,也不过是虚张声势。”

    听到此处,傅融顿住了手中的酒盏,神色自若着说到:

    “袁绍领兵在前是明修栈道,他兄长亲往荆州撺掇刘表攻打许都却是暗度陈仓,只是这一明一暗不仅不够高明,还坐实了他们内里虚空的事实。”

    “二公子也认为刘表不敢轻举妄动,是吗?”

    郭嘉沉下笑颜,抬眼间严肃着望向傅融继续说到:

    “袁氏的路已经山穷水尽,纵使袁基能说动刘表,荆州的世家大族们也不会支持他动兵的,更何况……我听闻袁基从汝南前往荆州的途中旧疾发作,如今袁家大势已去,以他的身子,恐怕是熬不到荆州的。”

    郭嘉话音未落,却见面前灯盏中的油芯闪烁间爆出几朵灯花,傅融见此微微一愣,郭嘉却笑着吹灭了那油灯,眼看着一阵青烟升起,口中轻声说到:

    “贪金贪银,一缕青烟;贪权贪势,一捧黄土;贪欢贪爱,一丈白绫;贪生贪死,一梦红尘……管他是谁,到头来都只是醉了一辈子的痴人罢了,只是不知归去之时又有多少人能参透其中真意呢?”

    听闻此言,傅融心中莫名有了些凉薄之意,抬眼间却正对上郭嘉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傅融微微一愣,低下眉头苦笑着说到:

    “酒凉了,再不能暖身了……”

    “我听说她快生了,你不打算回去吗?”

    郭嘉的话骤然打断了傅融的思绪,对视之际郭嘉则继续开口说到: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想办法回去的,至少那样还能见她最后一面。”

    郭嘉那意味深长的笑容让傅融愈发困惑与心忧,思虑片刻后傅融终于开口说到:

    “这算是威胁吗?你到底什么意思?”

    见傅融依旧未能参破迷局,郭嘉终于轻笑着解释到:

    “你在她身边待了那么多年,她的性子你不是不知,你不会真以为她能甘心就此待在司马家的深宅大院里相夫教子吧?”

    听到此处,傅融眼神凌乱间摇着头说到:

    “我会带她离开的,她不会被困……”

    “你说得对,她是不会被困住的,所以我笃定她会离开。”

    是啊,你是不会被困在任何人手里的,而傅融心中也早已预想过此次离别会有这样的结局。

    近来傅融与你的通信愈来愈少,就连心纸君也联络不上,从那时起,他心中便已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加之今日郭嘉的一席话,便更让他忧心着你会离去。

    “她要……离开吗?”

    冷冽了的酒悄然被傅融送入口中,似乎只有这般的刺激才能缓解他心中此刻的悲戚。

    “无妨,若是她离开……我便一直等,等到她做完了想做的事,等到我解决了想解决的人,等到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依旧……依旧愿意带她离开。”

    话音落下,秋风骤起,凌冽寒气从军帐的缝隙中呼啸而入,在卷灭几盏烛火后又四散而去。

    烈酒入喉,肝肠寸断,迷离之际傅融已数不清这一宿自己喝了多少酒,只依稀记得郭嘉那断断续续的话音:

    “当年她坚持要把你留下,可最终还是亲手送走了你……如今她若是想要离开,与你一别两宽朝露夕云,你也能真心放她走吗……”

    “真心?”

    手中的酒盏重重砸落在案上,散出的浊酒沾湿了傅融的衣袖,神思困顿间他苦笑着掏出随身锦囊中的那枚心纸,小心展平着轻薄纸片上那些浅浅的折痕,口中自言自语般呢喃到:

    “我真心想要带她离开,真心想要与她一人厮守,我真心……不愿让她离我而去,可我也知道……知道她不会轻易停留在此,她不是枝头花,不是丛中蝶,即便天下再无广陵王,她心中的东西也不曾动摇过。唯有做到真心所愿的业果,她方能自渡……所以……所以即便是违背真心,我也会放她离开,即便是违背……我的真心……”

    “你真想好了?就这么急着走吗?你好歹……好歹该告诉他一声吧,你是孩子娘,他是孩子爹,你一声不响生下孩子就跑,他知道了该怎么想?”

    手中的包袱被徐庶一把按下,你无奈着长叹一气抬起头望向徐庶,轻声解释到:

    “他如今受里八华牵制,若我留在司马家只会成为里八华威胁他的一颗棋子。”

    “那孩子呢?阿甯她怎么办?她就不会成为棋子了吗?你就不怕她被利用,被伤害,被卷进纷扰吗?”

    徐庶接连的问题让你有些神思恍惚,而孩子的哭声此刻正巧响起,你与徐庶相视之时都不再说话,你无力着坐下在榻前,而徐庶则匆匆赶过去照看阿甯。

    “吾已经与他们商议妥当,他们同意按下消息放你离开,你走后这孩子会由张氏亲自抚育,若你想好了,那即刻便可同吾离开。”

    左慈的声音打断了你满心烦乱的思绪,只是到了真正可以离去的这一刻,你又有些犹豫不决。

    “师尊……我就这样离开是对的吗?也许我该等到他回来,又或者带着阿甯一起走……”

    见你有了困顿不决之态,左慈苦笑间摇了摇头,沉声对你说到:

    “是非对错无人知,因果轮回有谁谈。这孩子命数里无缘仙门,你又心在四海,如何亲自照料她?留在此处,她有兄弟姊妹,有父母亲族,于她而言,这才是最好的归宿。”

    左慈话音落下,你抬眼看见抱着孩子走过来的徐庶却又有了些不舍。

    “让我……再看看她……”

    “你瞧,她定是知道你要走,才会哭得这么伤心。”

    说话间徐庶将孩子递到了你的怀中,你则轻柔着动作摇晃着襁褓,想让这孩子安心睡去。

    “阿甯乖……阿甯不哭了好不好,娘哄你睡觉,睡醒啊你爹就回来了……风儿轻…月儿明…树叶儿遮窗棂……”

    听你愈唱声音愈发悲戚,徐庶和左慈也便不再多说,只任由你含着眼泪将这孩子慢慢哄入梦乡。

    “殿下……”

    正在此时,房门忽而被人推开,你匆忙着拭去眼泪,强撑住精神站起身来,望向了从门外走进来的张氏。

    “殿下再等些日子吧,我昨日已遣人去请他回来了,况且这孩子……”

    “这孩子以后便要认你做母亲了,是我对不住你的一番好意,可我……真的不能再留了。”

    话音落下,你还是没能忍住眼中的泪水,可想到越犹豫只会越不舍得,你只好心一横将怀中的孩子让到了张氏的面前。

    “小昭和阿甯都是我托付给你的,我此生无以为报,唯有尽全力让这些孩子不受乱世之苦,或许才能消解些许我心中的愧疚。”

    话音未落,你抬手取下了两鬓间装饰着的鸢羽发饰,轻轻放在了包裹孩子的襁褓之上,含情流泪间看着阿甯那可爱的小脸,伸手想要最后抚摸一次却终究还是收回了手来。

    “殿下!殿下你再等等吧!”

    眼看你决绝着转过身往门外走去,那张氏急匆匆想要上前阻拦,却碍于怀中的孩子,终究没能赶上你的步伐。

    左慈见你去意已决却也不再多言,只径自上前拦住那张氏的去路,伸手间抚了抚她怀中的孩子,柔声说着:

    “夫人不必挽留,各人自有前路,这孩子命里多病,还需夫人多照应,若有任何危难,吾自会前来料理。”

    见左慈与你皆要离开,徐庶无奈间只得拎起一旁的包袱往门外追去。

    “小宝!小宝你走这么急做啥子嘛!再看看孩子摆摆龙门阵啊!”

    说话间,徐庶匆促着神情朝外面张望而去,片刻后又转过身看了看屋内的张氏和左慈,埋怨般说到:

    “你给她添油加火说了些啥子嘛,这下好了吧,她铁了心要走,日后……”

    “元直,你与吾皆没有左右她的权利,她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你应该比吾更明白她的心意才是。她是不会困留于此的,若想要彻底抛下前尘,那她便只能一个人离去。”

    左慈话音落下,徐庶沉默片刻后长叹一气,终于挥袖向门外走去,而左慈也在最后看了那孩子一眼后径自转身离去。

    张氏恍惚间想要继续挽留你们,却不想怀中的阿甯在此刻骤然哭了起来,左右为难之下她终究没能走出门去。

    今日已是你生下她的第五日,可走动起来仍旧有些疲乏无力,身后悠悠传来孩子的哭声,于这寂夜之中显得尤为可怜。

    心思悲戚间你踉跄着步伐往前走去,一旁赶上来的徐庶见你身形摇晃快要摔倒,急忙扶住你的双肩,搂着你放慢了脚步。

    “小宝你这样做又是何必呢……明明身子也没恢复,还要急着离开,你怎能舍得阿甯……”

    徐庶话音未落,你苦笑几声打断了她的劝慰,双眼无神着望向前方漆黑漫长的回廊,没来由着说到:

    “前辈,你说我娘当年到底为了什么要离开?我不明白,却也不想明白,因为我也抛下了阿甯……如今的我,当初的她,一切是不是都太巧合了,巧合得像是命里的定数一般,千回百转也难以改变分毫。”

    说到此处,你不禁自嘲般含泪轻笑起来,徐庶欲言又止间只能将你搂得更紧了些。

    沉默良久,一路无言,你就这么倚着徐庶一步步走到了侧院的偏门处,而准备妥当的张仲景一行人也早已等候在外。

    “殿下且安心去吧,仲达那边我自会与他交代清楚,孩子们在司马家断然是受不了一点儿委屈的。”

    说话间,前来送行的司马朗命人为你奉上了一披皮毛大氅,而你也并未推拒,任由着侍从们替你披拂在了身上。

    “多谢长公子以礼相待,此信是我亲笔所书,待到他归来之时,只怕还要劳烦长公子代我转交给他,以解我心中夙愿。”

    话音落下,你从衣袖间取出一封早已备好的书信交到了司马朗手中,而司马朗也心领神会着不再追问,只默默收下了那封信笺,转过身向廊庭幽暗处招了招手,轻声唤道:

    “子上,过来与殿下道别吧。”

    循着司马朗的声音,你往那灯火幽微处望去,只见衣冠整齐的小昭快步朝你走了过来。

    “殿下……昭儿前来为殿下送行。”

    小昭话音未落,你已然悲戚着将他拥入了怀中,轻声呢喃间与他说到:

    “见到你这样安好,我也能放心离开了。夫人很喜欢你,日后我不在身边,你可要替我照顾好阿甯呐,这儿是你们的家,她亦是你的妹妹,你护着她,她也护着你……”

    “小昭都明白……我会守好妹妹,日后带她一同回广陵……”

    寒风彻骨,萧索着将你与小昭的泪水无情拂去,门外传来银铃轻响,你不得不松开了拥紧小昭的双手,含泪间缓步向前走去。

    今时今日,你不再是那名初出山门的小世子,更不复往昔在广陵呼风唤雨的身份……前路迷茫,往事恍若落水流花,若是行过此门便能忘却前尘,那或许一切都会止步于此,此生以来的美梦、噩梦、幻梦尽皆成为俗世笑谈,终将也被湮没于新的人与事当中……

    铃声悠然,忽远忽近,亦真亦幻,尘烟消散之时,白鹿仙舆已无迹可寻,彼时山高水远,相忘而不相及,又会有谁真正越得过岁月,追得上白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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