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门涌进来的叛军很快向冷月这边逼近,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如何知晓冷月这边兵力最少。

    李流芳已经按照冷月的吩咐,将羽煞营的大部分兵力放在了对付北城过来的叛军身上,冷月自己也带兵撤至城内,登上城头,坚守不出。

    洛阳城原本不算难守,冷月甚至想过一套绝好的防守策略,就算守城不成,也可在有限时间内将百姓转移出去。

    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冷月原本寄希望于厮,期盼以此抵挡住叛军的铁蹄,却不料被封常清的到来打破。叛军大举攻下了荥阳,居然还能分兵四路,这一点,连冷月也始料未及。如今洛阳城四门皆围,封常清来的时候,还不知深浅地将河阳桥截断了。

    这似乎也怨不得封常清,从客观来讲,他只是把一门心思都放在了阻挡叛军的脚步上,却忘记了给自己留退路而已。这可真是千古笑谈!唐军主帅因为不了解实情,让洛阳城的每一个人吃了闷亏,这下他们真的成了瓮中之鳖。

    “将军——将……将军——”

    徐贲带走的兵回来了,冷月闻声,心头掠过一抹欣喜,可待看清来人,那点欣喜竟然转瞬而逝。

    孙芳洲并没有跟着来,徐贲也没有,她心头猛然一阵抽痛,不祥之感也随之而生。

    士兵几乎跑到脱力,踉踉跄跄奔上城楼后扑通一声趴倒在冷月面前,只言未发先哭起来:“叛军破了西门,封常清将军抵挡不及,医……医馆被……”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居然两眼一黑在冷月怀中昏死过去,冷月这才发现,他的右后肩还插了一支断掉的箭矢。

    医馆……医馆!

    冷月是个聪明人,不用士兵再多说一个字,心中已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西门、北门皆已破防,他又该是怎样拼死跑回来的呢?

    泪水顷刻间模糊了冷月的双眼,先前支撑自己的期望和念想,此刻全都化成了无奈与悲凉,填塞在胸。

    她不是一个喜欢将心事和情绪拿出来言说宣泄的人,也正因如此,所要承受的痛苦和煎熬也会比他人更为深重。冷月强压着心中悲痛,召军医把受伤的士兵带下去好生疗养,而自己却蹲在地上再也无力起身……

    早知道,就不该让孙芳洲回医馆安顿什么病人,什么医德,什么仁义,统统都不应该管。可这世上,最昂贵的,便是后悔药。

    冷月了解孙芳洲、尊重孙芳洲,如此令人不齿的行为他不会去做,她自然也不会违背他的原则。却没想到,原则竟然成了帮凶。

    “将军,叛军在撞门!”

    “将军,西门与北门叛军合流,封常清将军正向咱们这边退来。”

    “将军,南门……”

    西门北门?南门又怎么?冷月有些听不明白了,她的脑袋嗡嗡地响,适才撑着龙吟从地上站起来,眼前还阵阵发黑。

    一时间,她竟然分不清眼前闪烁的,究竟是眩晕出来的“星星”,还是来自天边夜空中的星星。

    明明天光即将破晓,怎么好似漫漫长夜定格在此,再也熬不到尽头。

    “走快一点,别磨蹭!”

    攻入城中的敌人就像闯入羊圈的狼,因为尝到了血而兴奋,因为闻到腥味而发了狂。他们一边追赶着年轻力壮的羊在羊圈里惊恐逃窜,一边派出部分去捕获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羊、老羊、病羊。

    孙芳洲的医馆不是例外,叛军所过之处,硝烟弥漫、遍地火海,寒冬之夜的洛阳城居然变成了中原大地上最耀眼的一处所在。

    天亮时分,封常清带着残部,终于从叛军的层层包围中突围出来,赶到东城与冷月会合。他疲惫不堪又无地自容,冷月见到他的模样,简直与他刚来洛阳时的自信满满有着天壤之别。

    他年事本就已高,如今倦染风尘,更是显出一种龙钟之态。

    封常清已然无措,安禄山的军队之强又远在众人的预料之上。冷月向来不会轻敌,今番却也是错了。

    “将军,叛军抓了好多百姓,我们不敢放箭!”

    正想着下一步该如何是好,李流芳又急急忙忙跑过来向冷月汇报战况。这才听到“百姓”两个字,冷月心头却陡然一震,急忙推开李流芳和封常清,三步并作两步往城垛边跑去。

    “将军别过去!”

    李流芳一抓二抓都没有抓住冷月的手,见势不妙只好过去将她扑倒在地。也恰在此时,已经追到城下的阿克图尔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一支箭送了上来。箭若流星般迅速,擦过冷月的耳际,又钉入身后城楼的墙砖里。

    “芳……洲……”

    冷月躲过后站起身,还是在被叛军推推搡搡的人群中看到了一直在等的面孔,她开口却发不出什么声音,只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念了一遍他的名字,泪水就已然滚落下来。

    孙芳洲也看到了冷月,原本平静的眼神突然现出了神采,眉头却颇为担忧地紧蹙起来。两人的目光就这样恰到好处地对上,都没有丝毫躲闪,却在一瞬间双双酸了眼。

    孙芳洲和其他人一样,双手被绑在身后做不了任何动作,此时此刻他最担心的就是冷月会因为自己和叛军妥协。故而,他很快收住了泪水,转而目光坚定地继续看着城头上几近崩溃的冷月。

    真是该死,孙芳洲的眼神仿佛有一种镇定人心的力量,从前是,今天亦是。

    冷月看着他澄明的目光,眼泪并没有减少,双腿却不似先前那般软弱无力,差一点被打垮的理智也回来了。终于,她的眼中渐渐不再只有孙芳洲,而是城内城外的数万敌军、身后身侧的浴血将士,以及被叛军所掳仍然寄希望于唐军的百姓……

    “孙芳洲,你够狠!”

    冷月忍不住在心头骂他道,行动上却已经抽出了贴身的宝剑。原地死守只有死路一条,她必须想办法突围了。

    阿克图尔与北城将领已经兵合一处,且把抓来的百姓挡在了前头。羽煞营营长命令全营弃弓换弩,准备配合冷月和封常清突围。

    徐贲被害已是板上钉钉,李流芳被临时委派做了冷月的护卫,他跟随冷月冲下城楼,捎带着往南门方向眺了一眼,登时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南门,也破了!

    “封常清,你可太行了,怎么这就要丢下这么多百姓开溜?”

    一行人才到城下,阿克图尔也丝毫不怕有人会偷袭他,居然堂而皇之地走上前来叫嚷道,口气甚是轻蔑。他这边话音才落,后面的百姓全都哀嚎起来。

    冷月急得心里冒火,不只是因为她再也看不到孙芳洲的身影。这些百姓都是大唐子民,很多年龄大的可谓为这个国家操劳半生,如今落在敌寇手中受辱,他们的将军和士兵居然保护不了他们,甚至还要抛弃他们。

    于心何忍!

    洛阳城只剩下东门在强撑,阿克图尔不急于一时进攻,想来是在等待东城门外的田承嗣。冷月知道,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她记得,洛阳城除了这四门,还有一个偏门。说是门,其实不过一条小路,却可以一直通到陕郡。所以,她要先发制人,从叛军的重重包围下打开这一条通路。

    许是没有想到冷月会在实力悬殊的情况下率先动手,阿克图尔抵挡这一招着实力不从心。冷月出剑又快又狠,阿克图尔手中的刀险些被打得脱掉。这下,抢了先机的冷月怎会再给他还手的机会,收了剑直接挺枪纵马冲进了敌人的队伍中。

    虎啸营、天枪营的士兵都是不甘示弱之人,见冷月如此,也当抱了破釜沉舟之心,跟着一起冲了进去……

    南门敌将早就赶来,他一眼就看到了把阿克图尔压制得无法还手的冷月,像在欣赏一件绝美的艺术品——可惜这样的女人,是他的敌人。

    看了许久,阿克图尔眼见将要败下阵来,他才决定动手,便站在马上亲自挽弓,朝着冷月拉开了那张号称有九石的弓。

    冷月没有看到,但是感觉到了,她一枪逼退身边的敌人,朝感觉的方向猛然一回身,同时抓着盾牌就势一挡。只听一声鸣响,箭射穿盾牌露出了箭头,冷月也被冲击力撞得连退好几步。

    “将军快走,我来断后!”

    李流芳眼尖,也能很快领悟冷月的用意——如今敌人的包围圈已然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然而,刚刚还目的明确的冷月却犹豫起来。

    冷月握枪的手有些颤抖,她本就疲惫尤甚,一时心头的压力让她更加力虚难支,况且,现在走,就是把受俘的百姓推上绝路。

    望着遍地的尸体和眼前一张张被鲜血装饰的面孔,冷月突然觉得很可笑。自从正式掌握军权,大小战役也经历过近百场,剿匪、平乱,哪一回不是自己带领军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敌方迅速制服,怎么今天面对叛军,好像自己才是应该被制服的人呢?

    远远地看见封常清苦战,冷月心里五味杂陈:寄希望于你,却还是改变不了结局,早知如此,一开始弃城逃掉是不是更好的选择?

    “将军!走吧!”见冷月还拿不定主意,李流芳心急如焚,他突然想到什么,从地上拾起一截断掉的刀,策马急奔至冷月身边用刀面在踏雪的屁股上狠狠抽了一下,黑马吃痛,长嘶一声奔向前去……

    冷月再一次模糊了双眼,她侧身,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恍然又看到了孙芳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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