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依稀记得,耳畔男男女女的说话声交替过好几次。她有些许意识,但睁不开眼,眼皮沉重得仿佛灌了铅一般。起初她以为自己被叛军俘虏,身体虽然动不了,脑子却没消停,甚至还在混沌中花了好大心思琢磨逃跑的办法。结果大费一番周章之后才渐渐明白过来,这是被救了。

    “师父,她会好吗?”

    “已经没事了,脉象虽然虚弱但至少平稳,只要气血回转补充上来,很快会好的。”

    窗外有一大一小两个人的声音隐隐传来,冷月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听那男人的声音,听那男人的口吻——真的和孙芳洲太像了,以至于真实到她连梦里孙芳洲手心的温度都以为是真实的;真实到她希望窗外的男人推门进来时,迎着自己的就是那张让她念念不忘,朝思暮想的面容。

    冷月就这样想着,想着想着,鼻子就酸了。

    洛阳、潼关已经接连被叛军攻下,此时说不定连长安也……冷月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不知道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好在窗外时不时传来鸟鸣、虫啼,抚慰着几经离乱,千疮百孔的心。

    风雨飘摇中,究竟是何地方还能寻得这片刻悠然与宁静;自经丧乱后,何时才能再回东都驰骋北邙(洛阳北邙山)……她想着想着,酸涩中又觉得困倦,仍旧像前几次沉沉地睡了过去。

    李小娥见苏文远天天守在冷月身边,既没办法去给别人看病,更没办法上山采药,有户病家专程从山北头赶过来请他,他都因为冷月的伤而停住了脚步。

    往日,不管路途多远,他都会去的。

    李小娥同王铁牛商议,到苏文远家里帮着照顾一段时日,冷月醒来是一回事,真正能自理又是另一回事,至少换药擦洗,女子做起来比男子方便。

    王铁牛听了妻子的话,他停下手中的活,直起弯了许久的腰朝着远处眺望了片刻说道:“也好,等我忙完手里的活,也过去帮忙。”

    ……

    冷月第一次睁开眼睛是在一个午后,盛夏的阳光从南窗偷溜进来,悄悄爬上她睡着的木榻,用温暖将梦中冰冷血腥的金戈铁马、鼓角吹笙一点点驱散。

    昏睡了三天才醒转过来,开始冷月的眼神尚有些失焦,被阳光一闪则更觉得看不清东西。待她适应了片刻,终于看清楚了四周环境,却又不知何由,发现空荡荡的屋子除却自己并无一人。

    她抬了抬头尝试着要坐起来,却意料之中的没有成功,脑袋仿佛也坠了铅,沉得脖子都快要招架不住。

    病床靠窗,阳光懒懒地照着,停落在窗框上的肥啾好奇地向屋内探着头。冷月眯着双眼望着窗外的天空出神——这下她是真的睡好了,纵然身体还是虚得没有分毫气力,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一边暗自思忖,乱世中竟还能觅得桃源一处,可真是这里的人修来的福气,一边小心地做了一次深呼吸。然而受伤的位置太特殊,只这一下就让冷月疼出了汗、疼裂了嘴,同时,她也闻到了飘进窗户的淡淡的药香。

    正想得出神,屋门突然响了,冷月艰难地转过头来,不经意的目光正好与苏文远对上。

    ……

    “你醒了?”苏文远眼睛一亮,登时就半扔半放地搁下手中抱着的药筐,恨不得马上就要挽起袖子来给冷月把脉。他的激动是真实的,掺不得半点虚假。冷月看了一边苦笑,天下的医生是不是都是一个“德行”,仿佛病人不是单纯的人,而更像他们经手的艺术品,一边在心中确定了眼前的人,就是那天听到的说话的男人。

    “嗯。”她艰难地回应着,声音又哑又小。没有力气是一方面,还有一个原因却是她将仅有的一丝精力放在了观察苏文远身上。

    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沧桑、疲惫,下巴处还留有分明的胡茬。左眼虽然外表看着没有什么不妥,但那灰蒙蒙的瞳孔和蔓延在上面的刀疤,足以让冷月断定,它已经失明。更何况,那道伤疤虽然已经长好,但看得出来伤到了骨头,以致左边的眉骨都比右侧的高起一部分。

    苏文远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冷月身上,而是在冷月的脉象上,所以她对冷月打量自己这件事分毫没有留意。是以冷月能够一直看他,不动声色地看、目不转睛地看……

    她用目光剜遍了苏文远身上所有的轮廓,但看不出任何异常的事实仿佛一个铁证从天而降砸在了冷月的头上,她突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在这样一个瞬间,她已然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悲伤?愤恨?还是失望?

    孙芳洲年轻、俊逸,眉宇间有的是韵致,眼前这个人却与孙芳洲相差甚远,也许有几处颇为相像,可终究不是他。冷月可笑自己,从天真地以为孙芳洲还在自己身边的那一刻,她就应该想到,这个男人会无时无刻提醒着自己,孙芳洲回不来了。

    “姑娘……将军,”苏文远把完了脉,才说了一个“姑娘”,抬头就见冷月眉头紧锁,他以为冷月介意陌生人叫她“姑娘”,一时反而不知该如何称呼为妥,便急忙改了口,“将军的伤已无大碍,不知将军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冷月听见声音,停止了那不便言说的黯然神伤,想着好歹也是眼前的人救了自己,太过严肃就没意思了,便将方才苦痛硬生生咽了下去。她冲苏文远点头示意道:“没有了,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无碍,将军还是先调养身体,其余的暂时不要想。”

    “先生,如何称呼?”

    “草民姓……苏……”男子顺着冷月的话答着,问到名姓却突然有了片刻犹豫,定神之后想要再往下说,冷月已经开口拦住了他:“多谢苏先生救命之恩。”

    苏文远有些出神,他看着冷月,张嘴想要问什么,但见她身体尚未恢复,才说了几句话便有倦累之色,便将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苏文远叮嘱冷月好好休息,恰巧苏小山在外面喊他,便出去了。

    望着苏文远的背影,冷月的心头又一次被失望填得满满的,她偏过头去,与窗外树上的一只小鸟相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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