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棚里出来,苏小山被先行遣回家做饭,冷月则被苏文远推着又去村口坐了片刻,坐到直到送走了天边最后的一寸夕阳,坐到披落了一身月光。

    夜风渐起,苏文远想她已坐了一个多时辰,时间算来当真不短,便不由分说要将冷月推回去——这已经是他最大限度的“纵容”了。

    “苏先生,我的同伴……”轮椅方调转过头来,谁也没想到冷月会突然发问,苏文远闻之一怔,继而停下脚步沉默了。

    “苏先生?”

    冷月回不了身,见他不作声,只好轻声朝身后问道,但苏文远仍旧没有回答,只有轻微凌乱的喘息声传来。等了片刻,苏文远才又推着车子缓缓向前动起来。

    冷月说的同伴,自是李流芳,可是苏文远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气绝——数支箭从身后穿进去,一支透体而出,一支又正中后心——如此情形,就是神仙来了也救不活他。

    是以,苏文远犹豫了,他不敢对冷月说实话。那天冷月受伤严重生命垂危,一个活人和一个死人同时躺在眼前,他自然会选择去救活人。至于李流芳,死在那种地方,被山上的野兽叼走吃掉或许是最有可能的结局了。

    忠臣良将,死后尸骨无存,冷月若知实情,一定会受不了的。

    “那天我采药回来,只看到了你,不曾见什么其他人。”苏文远一边推着冷月慢慢地走着,一边回答着,“要不是‘踏雪’在你身边嘶鸣,可能……我也错过你了。”

    “……”

    冷月听后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沉默着,苏文远一时不知她是否相信了这一套说辞,但既然选择了不开口,他当然也是少说为妙。

    四周越来越黑,月亮还没有释放出它最大的能量,故而那月华也同蒙上了一层翳一般,白得发污,只有村民的屋子里透出星星点点的灯光。

    苏文远的目光没有再离开冷月,望着黑暗中她孤绝的身影,不免又想起疗伤那日的情景来。

    冷月于无助之时、痛绝之时、垂危之时,口中始终念叨着,心中始终放不下一个名字。她呢喃也好,呓语也罢,那个名字,委实刺痛了苏文远心中的软肋,他脑袋一热,居然试探地开口问道:

    “孙芳洲……是谁?”

    这边苏文远话音刚落,就见前面的冷月猛然间身子一抖,大概是想要开口,但又太过激动,不料被一口气挟在胸腔里,继而猛烈地咳嗽不止起来。

    苏文远显然没有想到冷月在听到这个名字的刹那间会有如此大的反应,养了不几日的伤口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冷月瞬间疼得几近蜷缩在了轮椅上。

    苏文远自知问错了话,连忙向冷月赔罪。他不敢怠慢,赶忙转到冷月面前抬起她的头压住伤口,以免伤口崩裂,却在不经意间与她四目相对,两人这才发现,彼此的眼底竟然都已是一片水光……

    在潼关被叛军占领的头几天里,唐玄宗就打着御驾亲征的旗号,然而到头来却是行着逃跑之事,如此举动委实为百姓所不齿。

    然而嫌弃归嫌弃,当时的局面下,皇帝仍旧不失为百姓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故而一片骂声过后,还是有大量的百姓选择与唐玄宗一起踏上了去往蜀川的征途。

    皇帝就是标杆,皇帝到哪儿,百姓就到哪儿。渐渐地,一路上追随的百姓越来越多,皇帝的包袱也越来越重。

    大概是觉得已经做了太多有负百姓期望的事情,玄宗明确下令,不要驱赶随行百姓。

    这道命令自然让百姓满意,至少从心中会恢复些许对皇帝的好感,然而一天两天不成问题,时间久了,弊端也就显现出来——皇帝的粮食快吃完了。

    太子李亨最先意识到这个问题,但是眼下君臣百姓尚且心齐,他不能,也不敢草率打破眼下平衡。况且,玄宗并没有对太子抱有太大期望,若非兵祸从中搅乱,恐怕太子之位已经移交他人。

    这天,又到了做饭的时辰,玄宗正端坐在君臣给自己临时置办点的一亩三分地上,等着厨子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来。不成想他适才闭上眼睛想要休息片刻,厨子就跑来禀告——粮食不够了。

    李亨眼见自己的亲爹当晚皱着眉头咽下了粗食,一股强烈的羞耻感顿时漫上心头。李亨是个聪明人,虽然他向来表现得都是那般不尽如人意,以至于李隆基都很难高看他几眼,但他却是当时唯一一个能真正拿主意的、决断果敢之人。

    常言道:时势造英雄。有时只差一个契机,就能让眼下的情况发生戏剧性反转,浩荡人间,似乎有些人就是为这个契机而生,而李亨又不偏不倚,正正好好抓住了这个契机。

    这天晚上,月光半明半晦,趁着队伍休整之际,李亨悄悄地来到了禁军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的帐中……

    “你看看,我就说了不行嘛!苏先生,你太心急了点!”

    苏文远带着冷月尽可能快地回到家里,王铁牛和李小娥早已等候在家中。冷月进门看到了二人,心中很清楚应该礼貌地同他们打个招呼——至少也当微笑致意。然而这一笑不打紧,简直比哭还要难看。

    王铁牛心肠软、性子直,一见到冷月痛苦扭曲的面容,当下就以为猜到了来龙去脉的七八分,脑子亦是不自觉地开始遐想起来。他的语气中有一点点埋怨的味道,以为是苏文远好心办坏事,冷月却朝他摆了摆手。

    ……

    “现在感觉如何了?”

    “……无碍。”

    “你先躺下休息,我需要给你好好检查一下,免得崩裂了伤处。”苏文远小心翼翼扶着冷月躺下,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去拿东西。冷月偏过头去看他,在他即将跨出屋门的那个瞬间叫住了他,哽咽道:“孙芳洲……是我夫君。”

    苏文远的身影恍然轻颤,他转头,用他的独眼看向冷月,像是寻求想要之物多次无果、而今终于得到的孩子那般上扬起了唇角:“谢谢你告诉我,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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