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俶的身边终于不再是无人可用了。他虽知眼下战局多变，形势难测，但亦知大唐不再是身处危局中的弱小绵羊，只能颤抖着身躯，等着被如狼似虎的叛军肆意追赶、屠杀。
李俶嘴上不说，心中却早已涌动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激动：几个月来，他从手下一无所有到统领天下兵马，身边汇聚起了诸多良将——远的不说，只说眼下——仆固怀恩、李嗣业、王思礼……还有一个他早已闻名良久，今番始得见的冷月。冷月今夜的表现着实令李俶欣赏不已，年轻将领尚且如此，还怕平叛大业难成吗？
诚然，这些人的存在，给了李俶极大的信心，他坚信，不日之后，唐王朝一定可以光复，重现昔日荣光。
虽然阿史那从礼已经退兵，但李俶的处境仍然算不上安全，王思礼担心阿史那从礼事后回过味儿来对眼下形势不利，故而向李俶提议连夜动身，先苦过这几日，待到了郭子仪的驻地再修整不迟。
这个想法与李俶的当然不谋而合，于是由仆固怀恩率领玄甲军于前方开道，王思礼和李嗣业分别领兵充当后军和左、右军，一行人护着李俶浩浩荡荡向驻地而去……
自阿史那从礼闹了这么一出，冷月更觉心事重重，思绪难宁；大军开拔之后，她更是于恍惚间第一次走在了苏文远的后面，不讲，亦不说为了什么。
苏文远走了片刻，久久不见冷月跟上来，回头去寻她，适才发觉她竟在盯着自己看。苏文远终是转身转得急了些，冷月发觉时已经来不及将目光从他的身上挪开，只好颇有尴尬地朝他笑着向外挥了挥手，仿若在说：“走你的路，别看我。”
苏文远不明就里，可于人前仅作为一名士兵的他又没有理由不听从于冷月，只得乖乖地转过身去，抛下一连串的疑问在脑后，想着什么时间再问她。然而他终究不知——
冷月将这抹浅笑强撑了片刻，终于渐冷了勉强流露出的这一丝热情，再一次凝视着苏文远的背影蹙起了眉头，兀自神伤起来。
冷月自知忧心于何事。相识数日，苏文远的身影一直带给她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明明相识不久，却觉一见如故；想说一见如故，可又知道，他终究不是他。苏文远恰似上苍给予冷月的补偿。他对她的好，若非被她的理智抗拒着，或许早已成了治愈她心伤的良药。可如今，他的关切与热情、主动与陪伴，反倒更像是一味毒药，将冷月从皮肉至骨髓地折磨着，中毒愈深，毒瘾愈大，愈是觉得离不开了……
许是人马多的缘故，回程的时间整整比来的时候多出了一倍，队伍中途辗转，虽尽全力掩藏行踪了，还是难以避免地与叛军的小分队交了几次手。但总体来说，缓慢却还算顺利。
冷月不知自己每次都是如何停止思索那些恼人事的，许是中途有谁叫她，同她说了什么事，恰好不失时地将险些落入深渊的她拉了出来；又许是同叛军交锋时，她自己将这些事情先行放在了一边……
直到随着距离大本营越来越近，冷月的心才终于渐渐从诸日折磨自己的琐事中冷静下来，继而又被另外一件事占据——她一路上都不曾忘记的一件事，就是李小犬的妻子写给李小犬的那封信。
每当想到那姑娘写信时满目期待、唇角含笑的样子，冷月就心生感动。不知怎的，她前几日尚觉痛苦难耐，今番又须臾间觉得，诸般苦楚纵然磨人，自己也当咬着牙挺过去的：孙芳洲生，她要寻到他；死，她要替他报仇。这是自己曾经立下的誓言……
再走几里便是朔方军的大本营了。冷月遥遥望去，初冬的阳光下，似能看到飘扬在营门口瞭望塔上方的大旗。
她心中渐怀暖意，不知不觉又将手伸进战甲内侧的夹层中，再次摸了摸那封被自己的身体捂得温热的信，如同怀揣至宝一般，一颗心居然也按捺不住地激动起来。
李俶如期而至，但一路风尘委实让他疲累得紧，郭子仪怕他久累成病，是以先行安排他去休息。至于诸将参拜，商议战事，缓一两日再行不迟。
冷月同样被郭子仪允许休整几日，可她委实没有办法安安静静地休息，只要眼皮阖上，心跳就会不自觉地加快。睡不踏实是一方面，心中挂念着那一份承诺又是另一方面。
索性，她拿了信，决定到下面的军营中去找李小犬。
冷月按照信封上所写，一连问了三个人，终于找到了李小犬所在的“烈山营”。然而走进去，营中的景象却颇有几分怪异。冷月的心蓦地轻颤起来，可仍是掀开了其中一间营帐走了进去。
眼前的一幕令人震惊，仿若利剑一般直刺入冷月的眼瞳，狼藉、混乱、血腥……一时间，诸多不安的念头洪水般向她奔袭而来。在张了几次嘴的欲言又止之后，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发问了：
“为何有诸多伤兵？”
她话音始落，几名轻伤的士兵抬起头纷纷朝她投来目光，却没有一个人回答她，冷月从那一双双几近麻木的眼睛中，竟然也看出了恐惧。
“将军，您……有事吗？”
冷月正待追问，身后却有一个人发话了。冷月闻声回身去看，只见一名丢了一条腿的老兵正依靠在床榻上，面容凄苦地反问道。
“为何会有诸多伤兵？”冷月又问了一句，思忖片刻恍觉这样问似为不妥，只好又改口对他说明来意，“我找李小犬，这里有他一封信。”
冷月这边才说完，受伤的老兵突然睁大了眼睛，可转瞬又低垂了眸子。他没有说话，仿佛一直在努力平复，让冷月的心跟着揪了起来。
良久，他终于轻叹了一口气。
“您……能带我去找他吗？”冷月小心翼翼地问着，她已然能感觉出气氛的凝重，自己也有些乱了方寸，连说话的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士兵拿过一旁立着的木棍充当拐杖，艰难地撑着地站了起来，他哑着嗓子对忐忑难安的冷月说道：“我带你去找他。”
去找他！冷月闻这话，陡然松了一口气，她对老兵笑了笑道：“您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就好，我自己……”
“还是我带你去吧将军。”
老兵的脸色没有变得轻松，且打断了冷月的话，冷月当下心头一紧，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拒绝。她伸出手去搀扶老兵，同他一起朝营帐外面走去。
老兵已然是越走越远，竟然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他走得虽然专注而认真，却始终一言不发。冷月的心里终于越来越怕，她的脚步都有些迟疑。就在她想再次询问李小犬究竟在何处时，老兵已经转过了一道土丘，几座新坟赫然出现在二人面前……
“……这……”
“是！”老兵语气坚定，抹杀了冷月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他放开冷月的手，独自往前走了几步，慢慢把木棍放在一边，自己则坐在了坟包边的一块凸起的土疙瘩上。
荒冢新坟，赫然而立，朔风席卷而过，一株弱小而伶仃的坟头草孤独地摇曳着。冷月喉中一时梗塞，只觉一口浊气从五脏六腑的深处赫然而出，顷刻就将她的灵魂吞没。她的头也在片刻的极度清醒过后开始变得又麻又胀。
老兵轻轻地将头倚在坟丘上，双眼看着天空，浑浊的眼睛里蓦地淌下两滴泪来。冷月更是睁大了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剜过坟前的石碑。“李小犬”三个字冷冰冰地刻在上面，与土灰色的石碑一个颜色，却于瞬间刺红了冷月的眼睛……
李俶嘴上不说，心中却早已涌动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激动：几个月来，他从手下一无所有到统领天下兵马，身边汇聚起了诸多良将——远的不说，只说眼下——仆固怀恩、李嗣业、王思礼……还有一个他早已闻名良久，今番始得见的冷月。冷月今夜的表现着实令李俶欣赏不已，年轻将领尚且如此，还怕平叛大业难成吗？
诚然，这些人的存在，给了李俶极大的信心，他坚信，不日之后，唐王朝一定可以光复，重现昔日荣光。
虽然阿史那从礼已经退兵，但李俶的处境仍然算不上安全，王思礼担心阿史那从礼事后回过味儿来对眼下形势不利，故而向李俶提议连夜动身，先苦过这几日，待到了郭子仪的驻地再修整不迟。
这个想法与李俶的当然不谋而合，于是由仆固怀恩率领玄甲军于前方开道，王思礼和李嗣业分别领兵充当后军和左、右军，一行人护着李俶浩浩荡荡向驻地而去……
自阿史那从礼闹了这么一出，冷月更觉心事重重，思绪难宁；大军开拔之后，她更是于恍惚间第一次走在了苏文远的后面，不讲，亦不说为了什么。
苏文远走了片刻，久久不见冷月跟上来，回头去寻她，适才发觉她竟在盯着自己看。苏文远终是转身转得急了些，冷月发觉时已经来不及将目光从他的身上挪开，只好颇有尴尬地朝他笑着向外挥了挥手，仿若在说：“走你的路，别看我。”
苏文远不明就里，可于人前仅作为一名士兵的他又没有理由不听从于冷月，只得乖乖地转过身去，抛下一连串的疑问在脑后，想着什么时间再问她。然而他终究不知——
冷月将这抹浅笑强撑了片刻，终于渐冷了勉强流露出的这一丝热情，再一次凝视着苏文远的背影蹙起了眉头，兀自神伤起来。
冷月自知忧心于何事。相识数日，苏文远的身影一直带给她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明明相识不久，却觉一见如故；想说一见如故，可又知道，他终究不是他。苏文远恰似上苍给予冷月的补偿。他对她的好，若非被她的理智抗拒着，或许早已成了治愈她心伤的良药。可如今，他的关切与热情、主动与陪伴，反倒更像是一味毒药，将冷月从皮肉至骨髓地折磨着，中毒愈深，毒瘾愈大，愈是觉得离不开了……
许是人马多的缘故，回程的时间整整比来的时候多出了一倍，队伍中途辗转，虽尽全力掩藏行踪了，还是难以避免地与叛军的小分队交了几次手。但总体来说，缓慢却还算顺利。
冷月不知自己每次都是如何停止思索那些恼人事的，许是中途有谁叫她，同她说了什么事，恰好不失时地将险些落入深渊的她拉了出来；又许是同叛军交锋时，她自己将这些事情先行放在了一边……
直到随着距离大本营越来越近，冷月的心才终于渐渐从诸日折磨自己的琐事中冷静下来，继而又被另外一件事占据——她一路上都不曾忘记的一件事，就是李小犬的妻子写给李小犬的那封信。
每当想到那姑娘写信时满目期待、唇角含笑的样子，冷月就心生感动。不知怎的，她前几日尚觉痛苦难耐，今番又须臾间觉得，诸般苦楚纵然磨人，自己也当咬着牙挺过去的：孙芳洲生，她要寻到他；死，她要替他报仇。这是自己曾经立下的誓言……
再走几里便是朔方军的大本营了。冷月遥遥望去，初冬的阳光下，似能看到飘扬在营门口瞭望塔上方的大旗。
她心中渐怀暖意，不知不觉又将手伸进战甲内侧的夹层中，再次摸了摸那封被自己的身体捂得温热的信，如同怀揣至宝一般，一颗心居然也按捺不住地激动起来。
李俶如期而至，但一路风尘委实让他疲累得紧，郭子仪怕他久累成病，是以先行安排他去休息。至于诸将参拜，商议战事，缓一两日再行不迟。
冷月同样被郭子仪允许休整几日，可她委实没有办法安安静静地休息，只要眼皮阖上，心跳就会不自觉地加快。睡不踏实是一方面，心中挂念着那一份承诺又是另一方面。
索性，她拿了信，决定到下面的军营中去找李小犬。
冷月按照信封上所写，一连问了三个人，终于找到了李小犬所在的“烈山营”。然而走进去，营中的景象却颇有几分怪异。冷月的心蓦地轻颤起来，可仍是掀开了其中一间营帐走了进去。
眼前的一幕令人震惊，仿若利剑一般直刺入冷月的眼瞳，狼藉、混乱、血腥……一时间，诸多不安的念头洪水般向她奔袭而来。在张了几次嘴的欲言又止之后，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发问了：
“为何有诸多伤兵？”
她话音始落，几名轻伤的士兵抬起头纷纷朝她投来目光，却没有一个人回答她，冷月从那一双双几近麻木的眼睛中，竟然也看出了恐惧。
“将军，您……有事吗？”
冷月正待追问，身后却有一个人发话了。冷月闻声回身去看，只见一名丢了一条腿的老兵正依靠在床榻上，面容凄苦地反问道。
“为何会有诸多伤兵？”冷月又问了一句，思忖片刻恍觉这样问似为不妥，只好又改口对他说明来意，“我找李小犬，这里有他一封信。”
冷月这边才说完，受伤的老兵突然睁大了眼睛，可转瞬又低垂了眸子。他没有说话，仿佛一直在努力平复，让冷月的心跟着揪了起来。
良久，他终于轻叹了一口气。
“您……能带我去找他吗？”冷月小心翼翼地问着，她已然能感觉出气氛的凝重，自己也有些乱了方寸，连说话的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士兵拿过一旁立着的木棍充当拐杖，艰难地撑着地站了起来，他哑着嗓子对忐忑难安的冷月说道：“我带你去找他。”
去找他！冷月闻这话，陡然松了一口气，她对老兵笑了笑道：“您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就好，我自己……”
“还是我带你去吧将军。”
老兵的脸色没有变得轻松，且打断了冷月的话，冷月当下心头一紧，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拒绝。她伸出手去搀扶老兵，同他一起朝营帐外面走去。
老兵已然是越走越远，竟然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他走得虽然专注而认真，却始终一言不发。冷月的心里终于越来越怕，她的脚步都有些迟疑。就在她想再次询问李小犬究竟在何处时，老兵已经转过了一道土丘，几座新坟赫然出现在二人面前……
“……这……”
“是！”老兵语气坚定，抹杀了冷月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他放开冷月的手，独自往前走了几步，慢慢把木棍放在一边，自己则坐在了坟包边的一块凸起的土疙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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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轻轻地将头倚在坟丘上，双眼看着天空，浑浊的眼睛里蓦地淌下两滴泪来。冷月更是睁大了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剜过坟前的石碑。“李小犬”三个字冷冰冰地刻在上面，与土灰色的石碑一个颜色，却于瞬间刺红了冷月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