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元年,十一月,清晨。

    冷冽的空气钻入鼻腔,不少刚起床的士兵毫无防备,一出暖烘烘的被窝就□□冷的天气刺激到,立时打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喷嚏。

    初阳不急不躁,才懒洋洋地攀上东方的树梢,尚不算嘈杂的营地中就遥遥听得响过一阵清脆的铜铃声。裴十一本是安稳地躺在床榻上休养,听到这阵越来越近,且频率越来越慢的铃声缓缓睁开了眼睛,把头偏向帐门外,等着那熟悉的人影出现在眼前。

    “时辰尚早,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不一会儿,冷月果然带着晨霜进门来,一边说着一边在门口掸了掸衣袍,细小的灰尘在阳光下恣意地翻飞着。她见裴十一正慢慢地从床榻上坐起来,是以关切地问道。

    “不早了,你都练武回来了不是?”

    面对裴十一的回答,冷月一边将龙吟搁置到枪架上,一边转头对着她笑。养伤这十余日的时间,裴十一已经将冷月的作息规律摸了个透。她口中的“不早”是对冷月而言,眼下,也不过才卯时而已。

    裴十一穿好衣服,站起身来——伤口还同昨日一样,肌肉伸展开来,免不了一阵由内而外的疼——但这也已经轻多了。不可否认,苏文远确是个数十年不遇的良医。

    冷月搬了两把凳子,招呼裴十一坐下,又从身后的包袱里,变戏法似的掏出几只刚出锅的包子——她练武回来,特意绕道伙房,把第一锅出炉的包子给“打劫”了回来。

    将包子递到裴十一手里,冷月突然觉得少了些什么,开始有些煞有介事,随即在一眼就能看个全景的军帐里左顾右盼起来。她先是扫过苏文远的床铺——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又看到他床头上放着外出时从不离身的药箱——说明他也没有去其他营出诊;再看……

    “他一早就出去了,”不等冷月将帐中的每一个角落扫视一遍,裴十一看着手中和桌子上的包子,已骤然知晓冷月在寻找什么了,“苏先生说,他要去河边打水,煮洗他的那些‘宝贝儿’。”

    “一个人?”

    “小山陪他去的。”

    这就对了。听裴十一这样说,冷月才仿若吃了定心丸一般松了一口气,可很快她就想起什么似的轻笑了两声——带着自嘲的味道。

    的确,军营中设防重重,洗个东西而已,哪儿有这么容易出事。冷月一时不知道自己在担忧什么,又因何而担忧,这样想了有片刻时间,她竟然没由头地出了神……

    裴十一从始至终都在盯着冷月看,看她那说不清是欢喜还是悲伤,是怀念还是憧憬的表情。虽然她一直没有问过冷月的想法,可是从她同苏文远两人的日常行为和对话中,裴十一可以感受到那种微妙的感情。不过她也知道,有时真正的阻力,不是来自当事双方,而是另外存在的第三方的力量。

    裴十一到底没有开口去问,最终打断冷月神思的,是马璘身边的传令兵。他恭恭敬敬地向冷月行礼,说是奉马璘之命来叫冷月,有要事相商。

    ……

    “迁都!”

    果然是要事!

    自来到灵武,冷月不是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毕竟灵武这个地方,委实没有一点朝廷中心该有的样子。她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况且,唐王朝在陈涛斜亏损的元气尚未补充回来,现在迁都,劳民伤财,着实仓促了些。

    “此言差矣。灵武贫瘠偏远,皇上又急于收复京洛,把都城迁到凤翔是最好的选择。这样,一来可以尽快招兵买马,二来方便以后指挥军队。”

    “可是,据可靠情报,史思明已经率领十万大军直逼太原,太原距离凤翔可比灵武近多了。”冷月本想继续往下说,却顿时语塞——提到太原,她不自觉地就会想起潼关,想起那座巍峨险关被叛军攻陷那日,是如何如同一张纸那般脆弱不堪。

    况且,当时潼关尚有二十万大军驻守,仍然无法守住这道天险,眼下镇守太原的李光弼,手中却只有五千人不到。

    “不可能,做不到的!”冷月暗自忖着,一不留神就牵动了不愿触及的往事,一时难以自抑地沉了情绪、红了眼眶。同时灌在心上呛得她喘不过气来的,还有与叛军每次交手后留在心上的耻辱。这些,全被马璘看在眼里。但是……

    他转头看了冷月一眼,从心里叹着气,表面上却不打算顺着她的思路去做过深的思考,反而加重了语气:“皇上圣意已决,我们做臣子的还是遵命得好!”

    遵命!又是遵命!为了这两个字,陈涛斜已经死了多少人心里还没有数吗?冷月抿着嘴唇不再说话,拳头却在身后捏得咯咯直响——若非看在马璘的面子上,她定是要转头就走的。

    “冷月!”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对于冷月早就仿若停滞了一般,她本就神游物外心不在焉不知想到了哪里,自然不晓得马璘同其他人说了些什么。后来诸将回营,她又不经意放慢了脚步,不想被马璘厉声叫住。

    她回过头去看马璘,他的脸上分明是阴云密布,连从冷月身边经过的两名裨将,都停下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自求多福。

    冷月眉间的皮肉抖了抖,努力克制着怒火没搭理他们,却没料到马璘的态度也在帐中只剩下他们二人之后缓和了下来: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更没有料到的是,马璘的声音突然变得有气无力起来,冷月亦是没有想到他会这样,一时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无措起来。她看他,那在人前从未软弱过的坚实脊背突然弯曲了好多——他此刻的模样,像极了潼关决战前夜的哥舒翰……

    “迁都之事,并非陛下一时起意,广平王殿下和老帅郭子仪已经在去往凤翔的路上。”

    马璘好似在同冷月解释,但是从冷月被叫住的那一瞬间,她就已经猜到马璘要说什么。

    她垂下头,张了张嘴,终于对马璘轻声道:“我……不是纠结这个。”

    “那就说你纠结的。”马璘长出一口气,好似要将胸中浊气一并吐出,而后问冷月,“你可知我折损了多少兵力?”

    这个问题一摆出来,冷月当场缄口——她不知道如何回答,也没办法回答。她一直觉得命运对自己太过残忍,让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却在这一刻觉得,自己对马璘同样残忍。

    许是早就知道冷月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马璘也不卖关子,继续同她核算这笔不小的账:

    “你带着王铁牛他们来时,我麾下有十万之众。为了补充朔方兵员、接广平王回京以及击退叛军包围,王思礼假意叛变带走我五万人。谁承想兵员补充了,计划却被房绾抢走,我手下的五万之众与李光进带来的两万人全归了房绾。”

    说到这里,马璘的声音已然哽咽了,冷月才想让他缓缓再说,他却突然像决了堤的坝,一拳砸在了桌子上吼道:“老小儿房绾就这样把我的兄弟们败没了!我怎么对得起他们!”

    随后他像个孩子一样呜咽起来。

    冷月无言以对了。

    ……

    日过晌午,冷月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她有些失魂落魄,要不是裴十一叫她小心,她能撞在营帐外面的火盆上。

    马璘说得不错,七万大军回来不到一半,马璘手中现有的兵力,也只有逃回来的十之三四,其中,自己麾下的“天枪营、虎啸营、羽煞营”再加一个近卫队,又占去了这十之三四的十之一二。

    想到这些,一种前所未有的罪恶感直冲进冷月的脑袋里。她头痛欲裂,一遍一遍拷问自己,这一切悲剧的根源究竟在哪里?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裴十一先是见冷月耷拉着脸,随后又坐在床榻边的地上一言不发,最后眼角里开始淌下眼泪。她有些害怕,只好上前拍了拍冷月的脸。

    “十一,我好累……”

    “累的话,不如……”

    “将军,不好了,裴将军的‘炎月’和‘奔雷营’孙将军的‘冠军’打起来了!”

    裴十一正想着该如何安慰冷月,没想到居然听到了如此令人不可思议的消息。她一时忘记了伤,噌一声从地上站起来,又因为动作太大,疼得龇牙咧嘴:“干起来了?为什么?”

    裴十一话出不等人回答,又有一名天枪营的士兵跑来:“将军,苏先生出事了!”

    这下,换成冷月从地上一跃而起了。她自是知晓“出事”指的什么,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早上会有那种不安之态。

    很快,两人出了营帐对视一眼,分别朝两个方向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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