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十一已经不记得这是为冷月捏得第几把汗了,她被阿史那从礼拖在后面本就打得辛苦,奋战中她自己都佩服自己居然还有向冷月那边关注的时间。裴十一绝对是个称职的副将,这在军中是公认的,可是现下情势如此危急,冷月又身陷重围,她却只能远远看着,那样有心无力。

    裴十一每一次回首侧目,都会看到冷月与死神擦肩而过。这一次同样不例外,而且比先前诸般还要凶险——不只是擦肩,死神的手甚至已经碰到了她的身体。但此时的冷月,已经战到了一种精神飘忽,感知麻木的状态。

    这无疑是很危险的。

    唐前诸多朝代,都不乏骁勇冠绝的将军,他们很多却牺牲在了敌人最低级的进攻或袭击中。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的武功有假、实力打折,皆是因为战至最后感知的麻木,令他们丧失了对基本危险的感受力。

    裴十一知道冷月的处境已经万分危险,奈何就是无法赶到她身边,把即将被阎王爷收走的她救下,只能朝冷月大喊“小心身后”。

    她的嗓子因为无法适应那又尖又长的声调而发出的又厉又怪的声音,似枝头高唱的黄鹂被突然扼住了脖子那般,戚戚然飘出嘴巴。然而战场混乱,似这样的嘶喊对谁而言都是司空见惯,又何况,两人相距是那般遥远,冷月对裴十一的警告只字未闻。

    但是好在,冷月感觉到了,就算不能确定身后究竟来者是谁,起码她知道收手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竟是苏文远猛不丁地像颗流星撞进了她的怀里。

    “你……”冷月见是他的第一眼,不是惊诧,不是疑惑,而是怨愤,同时有一种埋藏已久的情绪,不知为何会在她和苏文远之间升腾而起。她想要给苏文远一巴掌,除了脸哪里都行的那种。但是苏文远没给她机会——偷袭冷月的叛军别将的长矛,不偏不倚地刺进了苏文远的右肩窝。

    冷月看得发怔,那别将下手速度又颇为迅捷,连当事人尚没有感觉到清晰的疼痛传来,长矛又被从身体里抽了出来,直抽得苏文远当下一个趔趄。

    沾满鲜血的长矛划过空中留下残影,也刺红了冷月的眼。

    “老苏!”

    裴十一喊完冷月喊苏文远,一时焦头烂额只想撞墙。阿史那从礼见状,突然心生一计,他当即抛开裴十一,朝冷月和苏文远那边追了过去!

    “你他娘的!”裴十一见势,脏话扔了一长串,只得紧随阿史那从礼其后,奈何又总是差个几尺,顶死了也追不上,“这么肥还这么能跑,吃什么长大的!”

    她咆哮着,不少因她的声音而分神的士兵心中泛起了嘀咕,不知她所言说的是人还是马;更有叛军闻声而动,却冷不丁被她一刀砍去了脖子以下。

    苏文远还没有回神,冷月已经反身朝那别将冲了过去,径直躲过他一矛后,紧拽他的腿将人从马上掀了下来。她把人摁在地上,从旁边随意绰起一块半头砖,毫不犹豫地向他的脑袋上拍去:一下为踏雪,一下为苏文远,还有很多下,为了谁,不重要了。

    要不是苏文远的惊呼,冷月怕是又要陷入麻木状态了。

    她恍然想起苏文远的四周都是敌人,他自己又是个不会打仗的主,只能赶忙抬头去乱哄哄的人群中找他。万幸的是,王铁牛及时雨般地带兵突破重围涌了上来。

    冷月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管理自己的表情,眼泪鼻涕真真糊了一脸。她发誓,这是她至今哭得最狼狈的一次。——总感觉此时就该如此……

    随着王铁牛、裴十一等人渐渐围了上来,叛军的溃败迹象也越来越明显,胜利的曙光已然就在眼前。却谁也不防,半路杀出来个阿史那从礼。

    他策马入乱军阵中,抬手过处就有几名唐军被斩杀,然后他竟像绝壁上倒挂而生的枯松,弯腰从马上探身而下,又似高空飞扑抓羊羔的雄鹰,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受伤的苏文远捉到了马上。

    “苏文远!”冷月心悸痛呼,抬手时被阿史那从礼疾驰而过带起风和力量拖倒在地,人也随即呆愣在了那儿,眼睁睁看着他到不远处站定。

    只慢了一步,冷月的手就与苏文远失之交臂,只抓到一下苏文远的衣角。这时那块玉佩——那块从上次过后被冷月还给了苏文远的玉佩——正巧从苏文远的怀里被抖落出来。

    玉佩落地,与石头磕碰在一起,在凤鸣声里瞬间变成了晶莹的四块,随之一起摔疼摔碎了的,还有冷月那颗本就不再坚固的心。裴十一下马扶她起来,却见她已被涩泪洗面。

    “冷将军,”该死的阿史那从礼开口了,他像一只炫耀战功的猎犬,朝这边的唐军叫嚣道,“我突然改变主意了,我猜他对你而言一定很重要吧!”

    “狗东西,你放开他!”裴十一用刀指着阿史那从礼,若不是顾及苏文远的性命,她真想一盾牌飞过去砸烂他的狗头!

    大概苏文远被抓起那一刻,就猜到对方一定会以此来要挟冷月,故而这会儿不等阿史那从礼开口,他先冲冷月喊道:“将军,不要答应他!……”

    这可真是一种不好的感觉,苏文远才一开口,就觉得伤口疼得快要夺走他的半条命,但是疼痛的刺激中,他脑海中想到的,竟是冷月先前受伤时的模样和感受——那种疼痛,今番他算是尝到了。想到这儿,苏文远居然也眼睛一热,但他仍旧拼力喊道:

    “不要管我,什么都不要答应他!将军,听到没有?”

    冷月不敢开口回应,苏文远又提了口气,眼眶更红了:“冷月!你回答我!”

    像是炸开了一个炸弹,听到他喊自己的名字,冷月心头终是一颤,人却双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裴十一尽可能稳住她,却听阿史那从礼又说:“你们若想救他,三天后仍在此地,拿凤翔布防图来换!”

    是命令的语气,令人不容分说和质疑!

    话音落定,冷月听明白了,心也从悬崖上一落至深渊底部落定。大概,如果是自己被俘,那么如同自己此时这般为难的,就该是马璘、郭子仪、李俶,或者唐皇了吧……

    打扫干净战场,天幕已经装点上了繁星。没有月光。深黑色的天穹只让冷月感到恐怖,一如她自己尚且不能看透的心思和情绪。

    军队终是回到营地,江小米心急火燎来禀报,山上果然如冷月料定那般下来一个人,此时正在帐中等待。他本以为这是好事,冷月一定会感到高兴,却不成想,见到的是她失魂落魄到憔悴的面容——她甚至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踏雪的前蹄骨头皆有些许扭伤,现已被送去休养;倒是冷月,心上仿若被开了一个碗口大的口子,一直淋淋地在滴血,痛不可耐。

    她捧出碎掉的玉佩,只一眼,鼻子又酸得掉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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