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军很快以破竹之势向长安城逼去,犹如滚滚洪流——冲得跨城墙,淹得了村庄;又似燎原的烈火,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遍地荒芜。

    冷月全身的肌肉都在激动地颤抖,可那完全是身体在兴奋到极致时做出的一种下意识动作。她跨在乌黑白蹄的高头大马上,一边引着大军勇猛地追击着溃退的敌人,一边时不时在自己颤抖的右臂上猛敲两下——她实在太激动了,往日捏在手中有如捏了一杆不细不粗的木棍那样轻松的“龙吟”,此刻竟成了她相当一部分力量的消耗品。

    她抬头望去。远处的天空依旧蓝盈盈的,好似完全没有受到这场战斗的影响。这可真是一个好兆头,取下了长安,紧接着便是洛阳。冷月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泛起一片通透的水光,这一刻,她仿佛要把所有人都抛在了脑后,唯余穿过长安城,那依稀能望到的故乡,和想着念着两年多的故人。

    冷月仍然记得她和孙芳洲见的那最后一面是何等的匆匆,何等的压抑,若知有这般的离别,当时她就该不顾一切地站出来——可惜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来不及了。

    她想得是那样出神,连身边的同伴们慢了下来都不曾觉察。恍然间,冷月只觉得身侧被人冷不丁地带了一把,一时间产生了一股与疾驰中的“踏雪”相反作用的力,竟然一个趔趄,险些从马上跌落下来。

    冷月怔定定地回神,朝身侧看去,发现裴十一正紧拽这“踏雪”和“炎月”的缰绳,神色凝重地盯着不远处的城楼顶部,双唇轻颤着。

    “怎么……”冷月本就擅长察言观色,她立时从裴十一复杂的表情中觉察出事情的不妙,赶忙也朝着那方向眺去,不料这一看,也沉了脸色。

    只见长安城楼上黑压压挤满了人,紧靠城墙箭垛子的一排人全都被绑住了手脚,跪在最外面的两块城砖上。他们的身后一对一站着一个五大三粗,手握利刃的叛军。冷月只觉心尖一凉,不由得看得更加仔细。

    她没有看错,一点也没有看错,这些被绑住手脚性命堪忧的人,正是长安城中的老百姓。他们许是从叛军破城那天起就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就没有哪一个夜晚得以安眠,如今跪在城头,瘦瘦小小的,冷月逆着光,尚且能够看到他们皮肉凹陷在骨头里的面庞。

    “城下的唐军听着,限你们一日内马上退兵。否则这些百姓,我们会一个接一个杀掉,杀掉,我们可以再抓!”

    就在官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打断了步伐不知所措之时,城头上一个叛军将领突然发了声。他朝城下官军叫嚣着,明晃晃的刀在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头顶上游过一遍又一遍,城下的官军看得分明,每一遍过去,都会有百姓吓得昏厥过去。

    或许,搁在平时,不少人只知道这是一种威胁的手段;但不巧得很,偏偏这些士兵中有许多都直接或间接经历过不久前叛军偷营的那场战役——他们犹记得屠杀自己的百姓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以及那种任人摆布束手无策的耻辱感……

    裴十一的眼圈红了,相比是想到了那日进退两难的情形,硬生生将自己逼红了眼,可是若是非要让她说为什么哭,她终究是一个字也无法启口。

    冷月的手臂在那一瞬间仿佛失去了身体的控制,原本平举的“龙吟”竟也枪头一点点低了下来,最后点在了地上——该死的叛军,太会往人身上最重最疼的伤口处补刀了——冷月知道,此情此景,连平日里能勇冠三军的李嗣业仆固怀恩王思礼等人,也陷入了两难之境。

    “苏子锦!——”

    大军已然是迟滞在了长安城下。就在冷月正要同其他将领商议该如何攻城之时,怎料刘曦桡突然发出了一声顶凄厉的叫喊,喊着一个将领们不久前将将熟悉,尚有些陌生的名字。

    “糟糕!”冷月和裴十一几乎同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是以二人纷纷转头向城墙上方看去——

    只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被叛军拎着领子,大半个身子探出了城墙垛子。他那僵硬发力的身体和那用力扳着城砖的手,无不告诉眼见到的每一个人,他很害怕。奈何他又自幼饱读诗书,有的是一腔的热血,一身子的傲骨,端的就是不肯向叛军求饶,更没有按照叛军教他说的那样去威胁官军。

    站在他不远处的,是一群七八岁的孩子,哭咽着喊他们的先生,得到的却是叛军以觉得吵闹为由,一人“赏”过去的一个大耳刮子。

    “不要打孩子!”

    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这个名叫“苏子锦”的男人说的第一句话。叛军见他在孩子面前终于开口,一时间仿佛找到了突破口一般,登时就提着刀,揪出一个八岁大的男孩,威胁他道:

    “苏先生,我劝你最好还是乖乖照做,向唐军喊话让他们退兵,否则……”

    言毕,他将那写满罪恶的刀在小男孩的头上晃动了几晃。

    “住手!”苏子锦大喝一声,声音急切有力,竟惊得城下将士纷纷注目,李俶也挤开人群跑到了前面来,看着眼前的一切。

    “殿下,我们……”

    手足无措的将军们把最后的决定权交给了李俶,每个人的心里都颇为矛盾——退兵,则又是竹篮打水,若不退兵,谁又能舍得眼睁睁地看着这些百姓枉死在这里呢?

    冷月几乎又一次要把自己急哭了,她不想,也再不能接受那个梦破碎掉,可是百姓的死,她怕也是无力承受。然而这种情况下,却听得李俶洪亮的声音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分明是“绝不后退”!

    ……

    “苏先生,你到底做还是不做?”

    叛军依旧在威胁着苏子锦。城下刘曦桡已经焦头烂额不知所措,他额头上全是冷汗,一双眼睛直直地对视着苏子锦,又在叛军一次又一次的催促下,剜了他们一眼又一眼。

    苏子锦的喉头滚动着,想必心中也有太多的不忍和无奈,他轻轻闭上了眼睛,许久,对揪住他领子的叛军道:“你且松开我,我做。”

    他说得很淡,似乎只是寻常人之间的对话。刘曦桡眼见着叛军松开了手,不由得心下一惊,然而还没有等到他大骂苏子锦没骨头——他也骂不出口,但见苏子锦慢慢转过头来。

    “城下的将士们,我苏某人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今已将重要的话说与我的同乡刘曦桡听,也算为李唐尽最后的绵薄之力。”他这话说得很是隐晦,但城下的将军,已然听懂。

    刘曦桡的眼泪刹那间变得极不争气,一种诀别前的惊悸一下子占据了他的五官百感,让他险些昏厥。

    苏子锦仰天笑着,身后的叛军眼见苗头不对,想要继续威胁他,怎料他对城下大喊:“将士们,待山河收复,清明祭拜,莫忘苏某!”随后,他像一颗流星,自城头而下,跌落在了官军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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