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的!流言到处飞!

    夜半,我坐在沙发上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目光移到墙上的那副面具,我憎恶它犹如憎恶我自己,但却又无法摆脱。正如我无法袒露真实的自我。

    我放下酒杯烦躁地呼出一口闷气,伸手抓了抓头发。事情还要从前阵子说起。

    那天我去到德维尔伯爵夫人家里与她见面。事实上我晚上还要去陪别的夫人参加舞会,我能与她交谈的时间很短。

    我不抱任何希望地去,仅仅是一种礼貌,就像别人叫你的名字你就回应。毕竟德维尔伯爵夫人是位慷慨的女子,只需陪她讲讲话就能拿到一笔不菲的报酬。

    我与她已许久未见,据女佣说,她一直病着,身体不怎么好。我一走进花园便看到了她——她站在那儿,身形比上次见时更瘦削,长裙下露出一截小腿似乎还打着颤。

    唉,可怜的女人,病中多么需要丈夫的陪伴呀!可惜德维尔伯爵从不回家。也只有丽莎,那个总是一脸严肃的管家能给予她一些温暖。

    不过德维尔伯爵夫人曾在一次聊天时向我吐露过她的烦恼:她认为丽莎老师(她总是这样称呼她)有时候并不能理解她,况且她们太过熟悉彼此,有些难以启齿的话说不出口,这个时候自然需要一位新的可以信赖的倾听者,但丈夫的缺席使得她无法将烦恼和顾虑倾诉出来,只能留在心里陡然翻来覆去折磨自己。

    那时德维尔伯爵夫人就问过我:我可以信任你吗?

    “当然。”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对她说,一个我希望与之缔结关系的人,任何极微妙的秘密和顾虑,请不要害怕把它们说出来。

    今天见她的眉宇间填满了与昔日相似的哀愁,出于某种怜悯,我便暗自决定多停留一会儿。

    我抛出几个话题,可惜都没能挑起她的兴致。或许这个饱受疾病和内心空虚折磨的女人对一切都丧失了乐趣。但看着她盘的整洁的发髻和胸前的碧玉项链我产生了轻微的怀疑:病中的女人真的会有心思打理自己吗?

    不过随后这个疑惑被另一种想法所取代。

    啊,那条碧玉项链。我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它,随着德维尔伯爵夫人胸口的微微起伏而晃动。仿佛有一种魔力,要把我吸进去似的。我甚至产生了一种荒唐的想法:我大可趁她无还手之力之际一把扯过这条项链然后逃走,当掉它还清自己的债务再大摇大摆地以自己原本的身份出现,开启新生活。

    如此不耻的念头闪过脑海,我打了个寒颤。固然美好的未来生活在诱惑我,但从小接受的教育绝不允许我做出这样堕落的事情。我为自己产生的歹念而心生愧疚、痛苦。

    “你在看这条项链吗?”德维尔伯爵夫人适时问。

    我慌忙摇头,努力从碧玉上拔.出自己的目光。

    德维尔伯爵夫人却只是笑笑,在我狐疑的注视下微微垂下头摘下了项链。

    “我把它当掉还你的债如何?”

    我不可置信地愣住了。

    “夫人您是想替我还债?”

    好一会儿,我才怯生生开口,生怕自己错意了她的话。

    德维尔伯爵夫人点点头。她嘴唇微张,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刹那间,我感到被一种独属于女性气质的爱所萦绕。那种爱,细致入微,无所不在,就像一呼一吸间的空气和洒在身上的阳光。对于她给予的,我感激不已,那种心情几近于虔诚。

    巨大的幸福撼动了我的灵魂,压弯了我的脊梁。我发出无声的呐喊声,几乎要落泪了。那一刻,任何言语也无法述尽我的感激,我匍匐在她脚下,献上了自己最为虔诚的一吻——愿上帝保佑,这位女人可以尽快好起来。

    片刻,德维尔伯爵夫人问起我已故的妻子,我又陷入了悲伤。我努力平复心情才开口,不至于哽咽。我告诉她,我很爱我的妻子,她是我此生唯一的挚爱。这话多是出于真心,以及一点儿微不足道的私心:我这样说以此来彰显自己的深情。只可惜,那时我并未揣摩清楚眼前这个女人的心思。

    德维尔伯爵夫人默默向我伸出一只手,如我们初见那天的情景。她的手纤细白皙,蕴含着我所能想象得到的世间一切美好和良善。那手在空中震颤了一下,像是至高无上的奉献。我搭上,微微借力站了起来。然而下一刻——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她竟像一头贪婪的母兽全身颤抖着扑向了我。我惊愕地感受着嘴唇上传来的温热的柔软。

    直到她跌跌撞撞地逃离了我的视线,我仍呆愣在原地,被她唐突而大胆的举动搞得不知所措。

    那天晚上的舞会从始至终我都心不在焉。艾蒙特侯爵夫人察觉到了,对我很是不满。于是我只得加倍尽心尽力地服侍她。第二天,天蒙蒙亮,我从艾蒙特侯夫人的床上下来,拖着疲惫的身躯驱车回到家中。

    我倚着靠垫坐在镜子前,伸手慢慢揉着自己的两颊,试图缓解因肌肉过度运动而导致的酸疼感。嘴里残留着的一股怎么也冲洗不掉的淡淡的腥味让我回忆起昨夜,感受到一股无法承受的恶心。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只看到一个纵欲过度饱受摧残的男人的面容。

    突然我发觉自己的嘴角有一个小伤口,于是凑近镜子更加仔细地观察起来。随即我意识到那是德维尔伯爵夫人激动之下不小心磕碰留下的。

    唉。我心情复杂地回想自己与她的每次见面,她总是一副淡然又略显疏离的模样,交谈得体,言语克制,活像修道院里那些不怎么与男人相触的修女。谁又能想到她对我竟抱有一丝别样的情愫?

    我并未因自己被人喜爱所欣喜,因为我无法回应她的感情。

    法尼男爵小姐曾对我说过这样一番话:想想那该死的债主,想想你的孩子,想想你可怜的亡妻。你现在不需要眼泪,不需要任何东西,只需要激情。你要变成全新的人,明白吗?

    可惜我始终不能完全做到。我曾在神父面前许下誓言:我会用我的一生来爱我唯一拥有的女人,我的妻子。如今,身体的堕落固然无可避免,但我绝不允许自己从精神层面背叛克里斯汀。虽然这意味着这样糟糕的生活恐怕还要继续几个年头。想到这儿,我的身躯又情不自禁地因一眼望不到头的绝望和心底翻涌而起的痛苦而颤栗起来。那种不甘受羞辱的无奈,对迫不得已屈服的愤恨,以及想过欢乐生活的强烈愿望满弓欲,发,搅得我心里乱糟糟的,但我仍为自己坚守住了自己的底线而感到庆幸。至少我的灵魂还没有沦落到罪无可恕的地步。

    克里斯汀,克里斯汀……

    我呢喃着她的名字缓缓闭上眼,眼浮现出她微笑的面庞。我确信,我在世俗之中所遭受的苦楚将从她与我缔结的纯洁的爱情关系中得到救赎。

    麻烦事一件接一件。

    不知怎么的,圈子里突然多出了一些流言蜚语,直指我的身份。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一直是社交圈的边缘人物。因为我的子爵身份和并不够亮眼的经济条件,以及我的妻子前舞女的身份。近些年来,因为革命,贵族的更迭加快,匆匆来匆匆去,很多人我都没有见过,想必他们对我也是如此,也仅仅是听说而已。但架不住无聊的好事者。他们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听来了一些虚虚实实的玩意,恨不能把我的过往翻个底朝天。

    有两次,我跟在某位伯爵夫人身边听见那些人聚在一起有意无意地谈论起我和我的家族,搞的我心惊胆战。我很担心这样下去,我家族的名誉会因此受损。

    夏尼子爵是个什么人?

    在流言四起前,我在人们口中是个赌徒、酒鬼、鳏夫。而这个刚刚失去妻子的可怜虫心碎地回了诺曼底。

    如今因为那些该死的风言风语,很多人开始对面具下的面孔感兴趣。有一个贵族小姐跟友人打赌,给我三万法郎要我摘下面具,但我没有答应。可以预见,这件事后将会引发更多的不满和怀疑甚至是诋毁。

    我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否则夏尼子爵这个名字将会跟以色.侍人画上等号,于是我只得选择“回到”巴黎。

    那天我特地换上自己最好的燕尾服,缝工分外考究,料子也特别柔软。我站在镜子前感到一阵恍惚。片刻过后,我拿起一顶高顶帽和手杖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家门。

    我选择在行人较多的时刻乘上马车在巴黎市中心转悠了一圈然后叫车夫在大门前停下,正大光明从前门进入,以此高调地宣布自己的归来。

    事实上,回归前后的日子并没有多大的区别,谣言依旧没有平息,我谢绝了一切访客,无论他们抱有怎样的目的。对外我的管家菲利普太太只是说,我仍沉浸在对失去妻子的悲痛中,不想被任何人打扰。但这样的说辞并不能拒绝所有人。

    第一个打破规则的人是个美国来的侦探。我对他的印象并不怎么好,因为在我看来侦探这类人就像嗅到味道就到处撕咬的野狗。

    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我正捧着一本书靠在床上,打算再读两页就去睡觉。灯光柔和,能让我从中涉取一丝温暖。公开“回到”巴黎后,夜晚能亮灯于我而言是唯一的慰藉。

    就在这难得的静谧时刻,菲利普太太敲响了我的房门。

    “有人来访。”她披着毯子嘟囔着,一脸倦意。我打断了她的话,挥挥手,“让他走。”

    菲利普太太没有动。

    “他说他有一封来自吉里夫人的信,坚持要亲手交给你。”

    吉里夫人?听到这个名字,我微微皱眉,思绪又被拉回到克里斯汀离世那噩梦般的一天。思索片刻,我呼出一口闷气,“叫他进来。”

    菲利普太太点点头,打了个哈欠转身离开。我盯着床头发了会儿呆,然后起身下床,穿上鞋披了件大衣朝客厅走去。

    很快我见到了来访者,一个身材健壮的小伙子。明明还很年轻却特意留了与年龄不相符的大胡子,让我觉得很是好笑。不过他的言谈举止倒还算得体。他拿出一封信交到我手里,表情诚恳地希望我可以回一封信以减轻法官对梅格的判罚。

    我叹了口气,拆开看了看,是吉里夫人的笔迹。内容呢,也无非是一些求情的话——来自一位母亲的哀求。

    我再度叹了口气。我已经失去了克里斯汀,难道吉里夫人也要失去她深爱的亲人,唯一的女儿吗?

    人总是在拥有的时候喜欢斤斤计较,一无所有后却又慷慨到令人惊奇的程度。人啊,还真是不可思议。我摇摇头,把这些无用的感慨都赶走。

    我取来纸笔开始给吉里夫人,当然,更像是给审判此案的法官回信。我写道:

    [梅格小姐与我的妻子克里斯汀自幼在舞团一起长大,亲如姊妹。我妻子在世时经常向我提起她。即便在分开多年后二人的感情依旧深厚。正因如此,我愿意相信梅格小姐没有恶意,手.枪走.火只是个意外。

    因此我愿理解她,原谅她。听闻梅格小姐在事发后饱受内心的谴谪,精神一度处于崩溃的边缘,想来失手害死挚友也是她心中不可磨灭的创伤。她的母亲,严厉又和蔼的芭蕾舞教师吉里夫人,也曾给予我妻子足够多的关怀和照顾。这份恩情,克里斯汀也曾说与我听。

    我深知自己没有资格替克里斯汀原谅任何人,但是看在上帝的份上,也还请宽恕这位可怜的姑娘。希望法官尽可能减轻她的刑罚,让这对母子早日团聚开启新生活以避免下一个悲剧的诞生……]

    [但若是在此事终结之后梅格小姐仍未能获得解脱,那便是她自己的责任了。]

    我写下最后一句话,抬起头,看到侦探倚在桌边,表情复杂,“您真是……出乎意料的仁慈。”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就算我把她送上绞刑架,亲手绞死她,我的克里斯汀还能回来吗?”

    侦探默然。我深吸一口气,把信折叠起来放进信封,拿起桌角的蜡烛将蜡油滴在封口处,“梅格若是死了吉里夫人还怎么活?”

    “我只是不愿意看到悲剧再度发生了……”我喃喃自语。

    “您是个好人。”侦探突然动情地说。闻言,我举着蜡烛的手抖了一下。

    “我可没有你说的那么高尚。”我自嘲地笑,目光不自然地掠过墙上,那里曾挂着我的面具,不过好在刚才菲利普太太已经先一步帮我取下了。

    见蜡油差不多凝固,我伸手把信递给侦探。他接过,踌躇着没有立刻离开。

    “您知道我从哪儿来吗?”他问我。

    “华盛顿?”我随口一问。

    “我不是这个意思。”侦探顿了顿,“我去了您夫人的家乡。”

    我皱眉,“布列塔尼吗?”

    “是的,”侦探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看我的眼神莫名透着一丝怜悯,这让我很不舒服。然后他放轻了声音,“现在我要告诉您一件事,请您千万要保持冷静。”

    我不知道他在耍什么把戏,抿了抿唇,“说吧。”

    “您妻子的墓是空的。”

    “什么!”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脑袋嗡的一下,我感到一阵晕眩。

    “你……确定?”我的嘴唇嚅动、颤抖着。

    侦探点点头,眼里满是同情。他见我状态不好于是询问我是否需要他去向管家要嗅盐。

    我还没那么脆弱,我摇摇头。抓紧了扶手努力平复呼吸,好一会儿。我稳了稳心绪,开始怀疑是那些打着专业处理丧事旗号的人坏了信誉,没有按照约定为克里斯汀下葬。但侦探并不这么认为。他告诉我,有人曾在事发后不久巴黎的深夜酒馆见过克里斯汀。与之同行的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们从马车里下来,喝了一杯就启程了。

    “去哪儿?”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他们没有说。”侦探答,又反问我皮埃尔现在是不是在美国跟那个剧院幽灵在一起。我不明所以,但慎重考量之下还是点点头。

    “真相显而易见。您的妻子策划了一场精彩的死亡表演从您身边逃离。她是故意激怒梅格小姐朝她开枪的,不过软铅.弹的威力您也知晓,一块铁板就可以免受其伤害。当你酩酊大醉的时候她就堂而皇之地溜走,这场演出就大功告成啦。”

    “大概她现在跟孩子还有和那个拥有剧院的神秘男人生活在一起吧。”侦探补充道,“告诉您一个常识:孩子在哪儿他的母亲通常也就在哪儿。您还不明白吗?”

    见我面色煞白,他收起了那种洋洋自得的表情。

    刹那间我陷入了巨大的痛苦漩涡当中。一方面,我发了疯似的希望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克里斯汀还活着,可另一方面我又忍不住想:如果她还活着,为何要选择以这种方式来摆脱我?

    不!她不是那样的人!我为克里斯汀争辩。如果她想离开我,大可直接提出来而非选择用这种方式消失。可我又突然想到——她那晚唱出第一个音符之际就注定要离开我了,不是吗?甚至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剧院幽灵的赌注是个圈套,克里斯汀也知晓,目的只是逼迫我主动离开呢?

    痛苦在我心中拧成一股麻绳,拉扯着我早已脆弱不堪的心。我动摇了,感到自己全身上下的器官都快要崩溃衰竭了。

    “可我还是不明白……”

    我挣扎着开口,如果克里斯汀想要跟剧院幽灵在一起,我愿意主动退出成全他们俩,为什么她要选择如此大费周章的方式来愚弄一个心碎的男人的心?

    侦探有一套他自己的见解。

    “她这么做当然是为了让夏尼子爵夫人这个人从法律层面彻底消失。”

    他摸了摸下巴,带着一点调侃的调调,“换个身份生活是常事儿,毕竟你们法国人都不怎么擅长离婚,不是吗?

    侦探伸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似乎是在安抚我。他又说起他的办案生涯,男女之间的各种事情见多了。其中自然也不乏改换身份的先例。

    “嘿,振作点子爵先生。我见过更过分的,您想听吗?”

    “不必了。”我摇摇头,心里依旧乱糟糟的。

    我需要时间消化以接受这个真相。侦探便准备告辞,“谢谢您的信,您的善意会成全一对母女。”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脚回头步望向我,“为了您的声誉着想,我不会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但我希望您能重新振作起来。”他挥了挥帽子致意然后大步离开了我的视线。

    我怔愣了一会儿,取来酒一杯接着一杯地喝:无论我在理智上如何抗拒都不得不承认,酒精是我排遣苦闷的唯一方式。

    我边喝边开始回忆我跟克里斯汀诀别前最后的共处。在返回巴黎的轮船上。

    那时我在货舱里陪着她?不,我不在那儿。我只待了一会儿不是吗?

    对,我口渴,还有些晕船。我走到客舱要了一杯温水然后我又去了哪儿?酒馆还是在赌场?不,我没有去赌场,我是想去来着但是我全身上下只有不到一百法郎。我喝酒了吗?好像是,不过只喝了两杯,让我想想……嗯,一杯五法郎,一杯是一位好心的男士请的。因为我对他说我刚刚失去了我的妻子。他表示同情然后付了我的酒钱。我记得我哭了,哎,真是难为情。

    然后呢?有人演奏起音乐,曲调欢快。大家开始跳舞,嗯,笑脸,我讨厌他们的笑脸。还有笑声。这里不适合我,于是我离开了。

    我又去了哪儿?甲板,没错,就是那里。我穿过人群的时候还摔了一跤。有人对着我笑,是个小孩。我瞪了他一眼。

    我继续往前走,是的,我回到了克里斯汀身边。我当时很累了,一身酒气,眼睛通红。我想我需要休息。但我还是忍不住掀开白布去看她。

    她脸上的血管和绒毛清晰可见。船体的颠簸下,头顶的光晃啊晃,她脸部的肌肉线条轻微的抽动。恍惚间我看见她嘴角弯起,露出神秘的笑。胸前的光影也起起伏伏,仿佛她什么都不做只是躺在那儿静静地呼吸。

    我呆愣地盯着她的胸口,感觉自己的心跳随着阴影晃动的频率而跳动。不知过了多久,倦意袭来,我趴伏在克里斯汀的身边睡着了。

    第二天我在客舱里醒来,一个侍者模样的人向我要小费,他说昨晚是他把我从赌桌上扶下来的。

    不不不,这不对。我明明睡在克里斯汀身边。可为什么睁眼却到了客舱?

    可是筹码,我记得自己后来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枚10法郎的筹码。

    海上的几天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到底什么才是真实的?

    我痛苦地捂住脑袋,努力回想因醉酒而变得支离破碎的记忆。

    我记不清了,真的记不清了。

    我不住地捶打着脑袋,可记忆依旧混乱无序。我闭上眼,眼前甚至出现在了这样一副画面:货舱里我蜷缩在克里斯汀身边昏沉沉地睡着。此刻克里斯汀睁开了眼。她慢慢坐起身,柔柔地看着我然后在我的额头落下了一吻——我分不清这源于我歇息时仍保持警觉的知觉还是侦探那些话语诱导下臆想出的产物?

    最终我放弃了。颓然地松开手任由自己的身体从椅子上滑坐下去。

    这些记忆之所以混乱不堪是由于我过度悲痛导致的。我把它跟自己先前几次跟克里斯汀乘游轮旅行时的经历弄混淆了。我安慰自己说,但有些事情我还清晰地记得——某些我知道但不愿意承认的东西。我跟克里斯汀,我们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般配。

    她热爱的音乐,我愿意倾听但也只能听个细枝末节。我会拉小提琴,但也只是按部就班地照着曲谱演奏,一旦克里斯汀一时兴起转音或是变调,我便手忙脚乱应对不来。也就是说,我们在音乐上没有默契。

    我是个男人,可也只算是半个男人。我的妻子爱我,可她心里还藏着另一个男人。我当然有所察觉,但这些尚可以忍受,因为那个男人已经死了。我的自信、我对她的信任以及我对我们爱情羁绊的笃定都是建立在那个幽灵死亡的基础上。

    知晓他还活着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开始慌了。我没办法再欺骗自己,在那些音符激起的让灵魂都颤栗的共鸣面前,我与她在上帝注视下许下的誓言竟显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或许这一次克里斯汀真的要作出另一种选择了。

    我兀地想起当克里斯汀得知那个幽灵葬身火海时在我怀中哭泣的模样。她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充满了恐惧。

    啊,克里斯汀,你的眼泪究竟是为何而流?泪水的名字叫做欣喜还是悲伤?

    现在看来一切都有迹可循。难道不是吗?

    那我又算什么?我与她生活了七个年头!整整七年!在她离开了我之后我仍死守着这份感情并将其作为支撑我活下去的希望。

    真挚?圣洁?无暇?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多么可笑的爱情美梦,好一出荒诞剧!

    我哈哈大笑,笑的流出了眼泪。

    不过这不怪克里斯汀。我对自己说,她理应离开我的。因为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我酗酒、赌博,搞得倾家荡产。她伤心、失望,要让皮埃尔远离我这个可耻的父亲。看吧,一切都顺理成章。

    没有我,他们所有人都会幸福。很幸福。我咬着牙,从作践自己中感受到一阵快感。

    我紧咬着嘴唇。反应过来时血液的锈味儿已在嘴里蔓延开来。我伸手摸了摸嘴角的小伤口,想起了德维尔伯爵夫人——我灰暗的人生落下的一丝女人的光亮。她的出现何不归为上帝的垂怜?

    就算克里斯汀没有背叛我,一切都是假的又如何?她已经死了,而我还活着。活人面临的麻烦事儿总是更多。面对机会,我得抓住,牢牢攥紧在手里把握住才是。

    现在我就要接受德维尔伯爵夫人的爱,只是因为她能让我自由。放弃对我的占有,她会把一切都献给我,永远不提出任何要求。

    我要去到她身边把伤口指给她看。

    “夫人您像头小兽一样撕咬,这是你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

    那样她就会羞愤地垂下她的头。然后我会慢慢靠近,用手指轻轻触摸她那白皙脆弱而修长的脖颈处的脉搏。我也会牵起她的手放在我的胸口,让她感受一颗忠诚的心的跳动。

    见她的爱胜利了,她会兴高采烈地惊叫出声。我不会再叫她德维尔伯爵夫人,当我用她的名字呼喊她时,她的心定然会跳得更厉害。然后我会对她说:是命运指引我来到你的身边。将我们联结在一起的将不会使你与我分离,因为我便是这样遇见你的。它将是永恒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管在你身旁还是远离你,我将永远为您效劳……

    当我说完这些(或是还没等我讲完)她就会被感动的开始流泪,我将把她抱在怀里,哄着她,劝慰她,舔她的泪水。更增添了几分柔情,某些更富有人性的东西渗入到她的爱情之中。

    我对着镜子反复演练动作,每一个抬手每一句话都熟记于心,然而左等右等也没有等来德维尔伯爵夫人的消息。我辗转了几个晚上决定主动出击夺回命运的掌控权。我买了一束鲜花,来到她的家,开门的女佣告诉我夫人出了远门,跟管家一起。已经走了一段时间了,这几天便能回来。

    时机不对,我只得垂头丧气回了家。别的夫人小姐叫我去,我便去。这天晚上我精疲力尽从后门溜回家,一进门便看到菲利浦太太侯在门口。她在等我。

    “怎么了?”我问,而她显得有点紧张。

    “发生了什么?”我边说边摘下面具,菲利浦太太立马殷勤地接过紧紧攥在手里。

    “家里来了客人。”她小声说,不敢看我。

    我顿时警觉,忙问是谁。

    “一个男人,自称是您小时候的朋友。”

    “胡闹!我哪有什么以前的朋友!”

    面对我的训责,菲利普太太辩解称那人跟我体型过于相似,又是半夜看不清楚,才误把他放了进来。事已至此,再多究责已经没有用了,我只能深吸一口气去见这位不速之客。

    沙发上的男人见到我立马起身,一脸惊喜地叫出来我的名字,而我呢,矜持地点点头没有多言。

    他的年龄跟我差不多,也是一头金发。眼前这张脸,似乎在哪儿见过,但我没有把握不敢贸然开口。倒是他,一见我就兴奋地喋喋不休,讲起他从诺曼底来到巴黎一路上的见闻。我不动声色地听着,逐渐从零碎的信息里拼凑回忆起自己确实有这么个儿时的玩伴:尼克。

    那时我还生活在诺曼底的老宅,姐姐嫁人了,哥哥很忙,我能接触到的只有佣人和家庭教师。没有同龄的孩子作伴,我整日闷闷不乐,哥哥便叫来尼克到家里跟我一起读书。他是农民出身的孩子,身姿矫健,虽然书读的不怎么样但认得很多课本里没有的动植物。我一度很崇拜他。完成课业后尼克经常带着我在原野里奔跑,去小溪里游泳,到处玩耍。我还记得一次,我的家庭教师,穿着古板长裙的格雷琴女士四处寻我,最后看到我穿着皱巴巴的外套攀在树叉上时那惊恐又古怪的表情。

    我提起这事儿。尼克哈哈大笑,又说起他那次跟我掏鸟窝闹出的糗事。我也露出了怀念的微笑。这时菲利普太太端着红茶过来,尼克直接拿起一杯喝了一大口,咂咂嘴。我的余光瞥见菲利普太太朝他翻了个白眼。我假装没看见,拿起另一杯小口酌着喝。

    尼克讲了一大堆自己的事情又问我这些年过的如何。我说起自己曾去往意大利、罗马、威尼斯等地的所见所闻,看到的艺术珍品带给我的极致的美的享受。尼克听的认真,时不时发出惊呼或是赞叹。我的虚荣心得到了大大的满足。

    我们聊到深夜。尼克和儿时一样对我充满了崇拜。我则优雅自持,即便是把他领去空荡荡的客房,仍淡淡解释,为了尽快走出丧妻的阴影,打算将家里翻新一下。

    听到这话,尼克不打算走了,他想留下来帮忙,讨一点工钱。可我哪有钱给他?

    接下来几天我都绞尽脑汁想找个借口打发他走。而且最重要的是得体面。菲利普太太私底下对我表达过不满,她觉得自己一把年纪照顾我一个已经够累的了,尼克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更是闹的她心烦。我理解她,这个给贵族们服务了一辈子的女人看不惯乡下人那副做派太正常不过了。我说尽好话,再三保证这个周日前就让尼克从家里消失。

    又过了两天,我还是没有想出一个合理且体面的借口赶他走。尼克依旧待在家里,还时不时问我什么时候开始翻新房屋,他好去买些工具准备一下。菲利普太太对我也没什么好脸色,她最近做的饭都有点难吃。我猜她是故意的。

    星期五那天我收到一份邀请函。是德维尔伯爵寄来的。他邀请我参加周末的酒会,以夏尼子爵的身份。

    我本打算回封信谢绝他的好意,但很快注意到落款处写的是德维尔伯爵夫妇——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也能见到德维尔伯爵夫人?

    我的心立马变得紊乱。我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她。我的未来,我的希望都系在她身上。不能再拖下去了,我咬咬牙下定决心,今晚就得让尼克搬出去。我深吸一口气,准备去客房找他谈谈。

    我打开门,菲利普太太正站在门口,吓了我一跳。我刚想开口抱怨便听见她说法尼男爵小姐那边传来消息,威尔伯爵夫人指名道姓让我陪她参加周末的酒会。

    “知道了。”我敷衍地点点头,突然意识到她口中的酒会就是德维尔伯爵邀请我前去的那个。我僵住了。叹了口气,看来我只得写封回绝信了。

    于是我又重新回到房间坐下,开始起草一份言语委婉的拒绝信。这对我来说并不算太难,因为最近一段时间,我林林总总已经写出过好几封这样的信。许久之后我才放下笔,起身活动了一下身子。

    突然门铃响了。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渗人。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抬头看向菲利普太太的房间:灯灭了,她多半已经睡下了。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我等了一会儿,门铃声依旧飘荡在耳边。看来是躲不过了。纠结片刻,最终我还是披上外套去到门口。

    我手持蜡烛打开门,面前出现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待我看清她的面容,不由得吃了一惊。

    “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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