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用自己的术法编织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国度,可她却不愿称之为世外桃源,对于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她将它称为文明。

    她体验神明造物时的俯瞰天下,无数精美的器宇,无尽华丽的锦罗绸缎,甚至外界重金难求的玉盘珍馐,都在她的一念之间变得触手可及。

    只是.....

    这座宫殿里除了她便再也没有其他活物了.......

    毕竟只有心怀慈悲的神明才能拥有赋予万物生命的能力。

    作为曾经坠落沉渊的堕神,她或许早已在光阴的磨损变得无知无感。

    渐渐地,她再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作为上神时候的她该是个怎样的性格,直到后来,就连心头的情绪也一点点被封闭在灵魂深处。

    神灵渐渐地意识到了一件事实:她好像在某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里,逃难似的丢掉了一段撕心裂肺的记忆。

    闲来无聊时,她经常光着脚踩在石子路上,张开双臂从地板的这一个格子跳到另一个格子,当那双脚轻盈地点到阳光与阴凉交界的时候,她产生了第一个重大的决定:她应当给自己赋予一个新的名字。

    盛欢。当属繁华,一世盛欢。

    孟尧第一次见到她,便是这样的场景。赤足女孩独自站在精美的宫殿前舞蹈,柔软的腰肢随着风轻轻摇摆,宛如精灵般跳跃,旋转。身轻似燕,衣袖轻散出去的同时,手中变幻出一柄折扇。

    这支舞是他很像是曾在宫中盛典上看到的祭祀舞蹈。

    皇城善舞者无数,却没有一人能比得上眼前少女的优雅圣洁,举手投足间皆是不容冒犯神明威严。眼前这支没有名曲应和的静默之舞,却随着女子以足尖点地,落下好一个舞落惊鸿。

    突然,女孩抬头,四目相对,平凡的人类从那双蓝色的异域眼眸中看到了悲悯,普度众生的神明啊,令世间万物臣服。

    “你...你是神仙?”孟尧瞪大了眼睛,全身仿佛被定住了一般,不知所措地看着女孩步态轻盈地走到他面前。

    “你是哪里来的的小孩?”

    盛欢一亮一亮的眼睛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看,这么多年来,她许久未见一个活人,活生生会动的人类。

    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岁左右的小孩子,个子堪堪到她的肩膀,模样生得傻傻地,也不知脑袋也是否表里如一地愚蠢。

    孟尧闻言挺起胸脯,按照先生教的那样,拱手举高,微微弯腰,认认真真地将礼数做了周全。

    “在下广荣王世子孟尧,并不是有意冒犯贵宝地,只是今日本应该是我入宫向阿姊请安的日子,谁料想马车在皇城道前遭遇刺客。”

    “平日里小乖一直都很听话的,可没想到它竟然跟疯掉了一般朝护城河里冲去,它平日最是温顺了。”

    “说起来它祖上可是先帝最爱的西域骏马,当初那匹烈马生了三头小马,先帝便将那最漂亮的小马驹赏赐给了祖父......”

    突然,他说话声音戛然而止,父亲说,在外言谈要有礼有形,不可顾左右而言其他,不可信口开河,喋喋不休。

    “然后呢?”

    显然神仙姐姐并没有发觉他那早已跑偏了的话题,他默默咽了咽口水,将话题来了个峰回路转,“它当时拉着马车,马车里坐着我,我就一同掉下去了。”

    说罢,他又补充道,“我原本是会游水的,可深处的水草将我的脚缠住动弹不得,只见得自己沉入水底,再一睁眼就来到这儿了....”

    “这样啊........”盛欢若有所思地点头。

    原来是皇室的子弟,家里想必十分殷实,才将这小家伙娇养得白白净净的。

    只可惜年纪轻轻地,成为了河中冤魂,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流浪到这来的,但眼前的灵魂忽明忽暗,说明他原本的那副身体早就成了一具近乎死亡的空壳。

    孟尧这边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令人悲伤的身世与命运,伸着脖子好奇地打量着她精心布置地世界。

    “神仙姐姐,这里是仙境吗?”

    “这是一个国度。”

    “国度?像皇朝一样的国家吗?”

    “嗯。”

    孟尧眼睛亮了起来,心中无数情怀让他不由得灵感大发,有种提笔作诗的冲动,他暗暗搓手,“等我回去我要将今日的经历写成桃花源游记,当做年底先生考核的文章。”

    “哦,那你可能回不去了,你已经死掉了。”盛欢好心地提醒道。

    “?”

    “你既然说生前落水,那你难道没有发现自己身上仍然干净整洁。你再瞧自己的手,是不是与周遭空气的边界变得模糊?”

    都明示到这种程度了,他这个被水泡过的脑袋终于幡然醒悟,生前这个词传到他的耳朵里异常的刺耳。

    他笑不出来了,声音近乎颤抖,“这里,难道我已经死了,所以魂魄才来到这里....”

    萤婆掌灯寻厉鬼,黑白无常索生魂,阎罗殿,奈何桥,孟婆汤.......话本中一幕幕怪力乱神之说浮现在脑海中,原本富丽堂皇的宫殿如今怎么看怎么阴森恐怖。

    小孟尧沉默了半天,僵硬地抬头道,“你...你不是神仙....难不成你也是个鬼魂?”那副胆怯的模样好像生怕盛欢下一刻就会变成吃人的妖怪。

    盛欢不曾想到这个人类小孩的想象力过于有趣,她太孤独了,难得有人陪她说了这么多话。

    想到这,她微微弯腰,眼底的笑意更明显了,顺着他说的话点头道,“是呀,刚死的,新鲜的鬼魂。”

    眼瞧他眉头微微蹙起,泪水在泛红的眼眶内开始打转,一开口,声音也变得可怜巴巴起来,“那你是怎么死的?也是落水死的吗?”

    可爱极了。

    “是啊。”

    “那你的家人呢?他们一定很难过很难过吧。就像是父亲母亲那样,还有皇后阿姊,她身体本就羸弱,如今我这么突然离世,她免不了又哭得大病一场了.......”孟尧叹了口气,不由鼻子发酸。

    他终于接受了自己死亡的事实,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变得萎靡起来。再也顾不得先生教他的繁文缛节,一屁股坐在摆在院子的软榻上。

    盛欢瞧着他欲哭不哭的模样,心里盘算如果这个小家伙敢把鼻涕蹭到她金丝绸缎上,她一定毫不犹豫把他丢出去。

    至于家人嘛.......

    “我忘记了。”盛欢对这些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只是那份恨意总让她每隔一段时间疼的发疯。“或许跟你差不多,是哪家富贵人家的小姐,某天路过河边,被人推了下去,做了了这孤魂野鬼......”

    “那我也会忘掉自己的一切吗?”

    “或许吧。”

    “你别难过。”他声音闷闷地,一时间不知道是先可怜自己还是同情别人,

    “所以永远留下来吧,陪我说说话,这里还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什么?”孟尧没有听清,抬起头,伸着脖子朝她看去。

    盛欢肯定地点了点头,认真地胡说八道:“我是说,你我既然已经成为魂魄,在黑白无常来找我们之前,不如我们先在这里做个伴如何?”

    男孩没有回答。

    盛欢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院中那棵杏树,矗立于宫殿的门口院,枝叶长势被她精心设计过一番,与一旁的藤萝相互遮掩,形成了一处天然好乘凉的地方。

    花开正当时,却没有生命流动的痕迹。

    在漫长岁月的某一天,盛欢的世界拥有了第一缕鲜活的灵魂。

    .........

    盛欢第一次觉得一个人可以聒噪到这种程度,她本想留着这个意外闯入的人类解闷,不料接下来几天这个人类男孩竟把他从小到大鸡毛蒜皮的事情全都复述了遍。

    好几日她刚刚睡醒,就看到孟尧握着不知道从哪里摸来的纸和笔,蹲在大殿门前写写画画。

    看他的意思,好像要打算写一本生平记事带着入土。

    可实际上孟尧想了想自己生平,自己还没来及的准备考取功名,就连太傅下个月的书考他都没机会参加了,死的这般不明不白,甚至都不曾及冠取字号。写到最后他思来想去能有的成就便是去年跟隔壁孙公子斗蛐蛐比赛赢了这件事。

    “你说黑白无常什么时候来接我们啊?”

    “等你头七之后吧。”

    “那我能不能托梦给阿姊....”

    “盛欢盛欢,你这般漂亮,是不是上门求娶的媒婆早就踏破了门槛了。”

    “说起来母亲也给我定了门亲事。我没见过她,听说是一位精通诗文的才女。不过可惜我们荣王府要先失约了。”

    “千万莫要有损她的名声才好......”

    一个有婚约的,爱唠叨的,没有什么脑子但好像家庭很幸福的人类男孩。

    .......

    真到了‘头七’那天,孟尧万般感慨地拉着盛欢坐在大殿的石阶上。他看着夜空,不禁想到奉元节漫天花灯的盛世场面。

    “奉元节是什么?”

    “你竟不知奉元节,皇朝没有人不信奉神明的。”

    “信奉神明?”

    “传闻千百年前,神明的女儿诞生于人间,她不忍百姓受苦,唤来了甘泉与丰耕。当时年轻的人类帝王被仙子的善良与美貌所倾倒,二人郎才女貌,天造地设。最后神女与帝王幸福的在凡间携手一生,在他们的庇佑下,当时的大央王朝子民安居乐业,成为历史一段传奇佳话。”

    “可笑得是那个被神明庇佑的国家最终还是走向灭亡不是吗?”否则哪来的如今的皇朝。

    “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朝代的更迭最终都是统治者的清明与否有关。”

    大央的最后一任君王大肆修建灯塔宫殿来取悦妖后,妄图与天道作对,最终落得个国破的下场。“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

    “看不出你倒有这觉悟。”盛欢扭头看了看这个男孩,十三岁的人类。在他们的世界里这似乎还是未及冠的年纪。

    她不懂人类政权,也不屑于这为之天下逐鹿的权势。但她有种预感,也许在未来,以他的身份地位,或许能坐到一定的高度,成为他口中的掌权者吧。

    “这些都是夫子说的。”孟尧小声嘀咕一句,但他显然对这份夸奖很是受用,兴致勃勃继续讲述道,“大央王朝虽然已经成为历史,但百薇仙子与白术仙君的爱情故事广为流传,人们为了纪念他们,每当奉元节这天,就会把自己的愿望写到孔明灯上,希望它能落到仙宫,被神明看到。”

    “百薇与白术?”

    “是啊,传闻帝王死后化身为漫天细雨,令天地动容,竟突破法则飞升成为神官,也就是后来的白术仙君。神女回归天界,自此,百薇仙子与白术神君这一段爱情故事算是有了最好的结局。”

    孟尧也曾憧憬过这般美好的爱情,大概就像是父亲跟母亲,阿姊和皇帝哥哥一样吧。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满眼星河,瞪大眼睛看着远方,彼时的他全是少年意气。不曾注意过旁边的女孩眉眼间的怅惘。

    盛欢不语,人类真是奇怪,他们愚蠢地竟不知道那些传说都是神明的谎言,为了自己化身信仰的卑劣传说。同时他们又是多么地可悲,将希望寄托于他们的神,殊不知神明早已自顾不暇。

    她更不解,明明人类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拥有独特的文明与成就,却将一切归咎为神明的恩赐与祝福,同时又将自己的不幸定义为此生既定的命运。

    孟尧趁着夜色,看向盛欢,她漂亮得不像话,像传说中神女那样,神圣,纯洁。

    只可惜她与自己一样,英年早逝。

    “说实话,一想到我们的身体就这么躺在护城河底下,还是很难过。不过万幸,我们至少还能有个伴。”

    “要不下辈子我们一块投胎,当个一母同胞的兄妹,我罩着你,不会让人欺负你。”有个这般漂亮的妹妹,不知道会引来皇城多少人的羡慕。

    “........”

    “哎呀我们明天就要投胎了,你怎么睡得着的!”孟尧用力将疲惫的盛欢摇晃醒了。只见他惊喜地指着天空,眼睛里明亮万分,“盛欢你瞧,这满天星河,原来投胎的路上,便是在这般灿烂的星空下......”

    盛欢施了个法,天空一瞬间乌云密布。

    孟尧:.......

    盛欢撇撇嘴,她关上房门,任凭孟尧在外面感慨人生。

    良久,外面的声音渐渐变小,躺在床上的盛欢倏地睁开了眼,她好奇地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最终听到门外男孩可怜巴巴的声音。

    “盛欢.....我想家了......”

    某一刻,盛欢的心突然颤了一下。

    他本有一个幸福的人生。

    自天宫诞生起,她第一次有了人类的换位思考。对于孟尧来说,她才是那个闯入者吧。

    不知过了多久,盛欢披着雪白的披肩走了出来,大概是折腾累了,孟尧哭够了直接靠在院内的软塌上睡着了。

    这场关于转世投胎的恶作剧她突然觉得无趣了,人类的小孩又笨又傻的,唠唠叨叨喋喋不休,上到广荣王祖宗八代的艰苦奋斗历史,下到邻居家的白猫跟大橘猫私奔生了一窝煤球,她都能倒背如流。

    这也难为太傅整天追在他身后反复嘱托要谨言慎行了。

    盛欢捡起孟尧视若珍宝的本子,最新的一页用很好看的字写着:

    “天历二十二年,和盛欢一起投胎,下辈子当一母同胞的兄妹。”

    盛欢颇为嫌弃地将笔记本丢到他的怀里,睡梦中的男孩咂咂嘴,翻了个身沉沉睡去。单纯的少年从未接触过世俗的险恶,就连梦境中,也是被糖果色的世界包围。

    谁要跟你当兄妹了。

    “我反悔了,才不要跟你一起投胎。”

    孟尧迷迷糊糊仿佛被人踹了一脚,这一脚差点踹的他灵魂出窍。

    他不知为何竟有些受伤,心底的委屈也不知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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