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闻这样的请求,云无月感到有些意外。

    并非因为有人想听她的“声音”而奇怪,世上不惜代价想要一闻传说中最美之声的人比比皆是,但黎行晚不是对声音的“美”好奇,而是对声音的“力量”好奇,这倒是独一份。

    云无月淡声道:“你可能会死。”

    黎行晚当即回道:“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实在是把她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这是已经准备好去死了,还在想北洛知不知道这件事呢,只听黎行晚说:

    “正巧我研究了两个防御法术,这里又是我的梦域,理论上是我的力量会被压倒性增强、而你的力量会承受一定程度衰减的地方,你再控制一下力量输出……没问题的,这已经是安全系数最高的方案了。”

    安全系数最高,不意味着毫无危险。但黎行晚显然很信任她,相信她会在真的危及自己生命之前停下来。

    “你为什么突然想听‘声音’?”

    “因为力量。”黎行晚认真回答了她的疑问,“上古时人们就发现,一定的图纹组合可以激发不可思议的力量,那就是最早的巫术,现在的阵法、辟邪一族的文字,其实都属于一种特别的‘术’;但力量的载体不止有图纹,声音也同样是,而且无疑是更便捷、更高效的输出方式。”

    一部分修道之人会懂得五行之法,借由一些咒语进行施放,但这个咒语并非是使用声音的力量。显然咒语谁都能念,但能成功施法的即便在修道之人中也是凤毛麟角,咒语在这里只是辅助凝神聚气的手段,并非直接沟通天地、唤醒力量的手段。

    而云无月的“声音”,很可能可以。

    云无月并不介意满足她的好奇心。

    也许是因为有北洛把妖力借出给人类研究的先例,也可能是人类的弱小印象根深蒂固,但总之,云无月并没有感受到危险。

    她很从容地答应了黎行晚的请求。

    ·

    黎行晚试了很多次,才“听见”了云无月的“声音”。

    在她的设想中,“声音”是一种攻击手段,而攻击手段必然会带来痛觉,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在前两次,她几乎是无知无觉地步入幻觉的甜蜜陷阱,直到被唤醒,都没有意识到流出的血液已经沾湿了衣襟。

    她以为梦域是自己的主场,但梦域同样是魇魅的主场。

    他们天生就能影响甚至操控梦域,而不论是好意的影响还是恶意的操控,或多或少都会直接给现实中做梦的生灵带去精神与身体上的损害。

    而云无月……她的声音让人如入仙境,好像天地万物尽在掌握,万事和谐可亲,荆棘亦柔软,火舌亦多情。

    如此安宁。

    如此缱绻。

    一个毫无苦痛的世界直接映在她的脑海。

    越是经历过苦痛的人,越是难以挣脱,梦中之梦……

    是如此惹人沉沦的迷人。

    即便黎行晚的意志是远超常人的坚定,也不免迷失了一遍、两遍。

    就好像一座十几层的大蛋糕,点缀得鲜亮而甜美,切口处流出果浆与巧克力,蛋糕胚软软地下陷……

    你已提前知道其中藏有剧毒,可你是如此饥饿,疯狂分食蛋糕的人又是如此之多……你实在忍不住揣想,也许毒性并没有那么强呢?看上去好像吃不死人。

    又或者,你吃的那一块,就恰好没有毒呢?

    于是一口、两口……逐渐疯狂地夺食,身上毫无苦痛,灵魂却消磨殆尽,只知不停地争夺、吞食、争夺、吞食。那一整个巨大的蛋糕吃完了,自己也变成了一块行走的、香喷喷的蛋糕,本能地争抢,又被他人分食,仅剩一地不甘蠕动的残渣。

    是如此盛大、如此甜美的恶魔盛宴。

    在诱惑中感到痛苦,是觉醒的征兆。

    而感到痛苦的人之中,愿意伸手抓住这份痛苦的理智,而非堕落沉沦的,又是少数中的少数。

    第二次抵抗“声音”失败后,黎行晚缓了很久。

    遭受痛苦后,还要承认痛苦的意义,反倒对于唾手可得的安宁,要平等地予以批判。

    ——这怎么可能是常人可以做到的事情?

    云无月看到黎行晚攥紧衣襟,脸上已在垂泪,心中并不感到太多意外。

    “声音”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带去的死亡都令人甘之如饴……不,不止是人类,即便是妖族、魔族,听到“声音”后沉沦其中愿得一死的,也不在少数。

    其实云无月并不清楚“声音”让他们听到、看到、感受到了什么。“声音”对她来说,就只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力量而已。

    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和见思族有些奇妙的共通之处。

    见思族总是不自觉地幻化成他人思念的模样,而云无月虽然能够控制“声音”的收放,但实际上也无法真正地操控它,甚至并不清楚听见“声音”的人到底经历了什么,只会看到他们晃神、失落、哀嚎或是疯狂的模样。

    这次把“声音”以一种可控的方式,几乎是展示给黎行晚,或许也抱着一些借她看清这份力量本质的心思……只是从结果上看,稍微有点失望。

    也是,她自五百岁获得自己的“声音”,直到千年前都未曾参透的玄妙力量,指望一个人类听两次就明白,怎么可能呢?

    终于,黎行晚舒了一口气,轻声道:

    “是精神、幻觉领域的术。”

    她毕竟钻研了许久幻术,甚至在幻术实体化方面颇有建树,这种程度的分辨力只是基础。

    脚边沾着鲜血的土壤中长出新的绿芽,方圆十里的树木一夕繁盛,这绝对与两次“声音”的影响有关,又显得如此安和、如此无害。

    谁能想到那背后是侵略性的、能崩毁一切的力量?

    假如她没有将自己的梦域寄让给寄灵族居住,大概可以通过否认一切幻觉的方式挣脱“声音”的控制吧?就算会受伤,至少不会完全受牵制。

    可是现在,她若是否认这一切幻觉,恐怕她的整个梦域都会崩塌,造成大片的伤亡。

    ……真是的,这不是已经承认精神世界的真实存在,甚至承认只生存在精神世界的妖族同样确实拥有生命了吗?

    若是已经担起守护的责任,想要抵抗侵略,除了变得更强,别无他法。

    至少不能连云无月着意控制的、一点点的“声音”都抵抗不了吧?

    “把梦域当作了自己的主场,是我大意了。”

    她抬眼看向云无月——泪痕未干、眼角也还有些湿润,可她的目光已变得专注而坚固,再度亮起灼人的光泽,就像曾经在鄢陵,那个大放厥词要猎杀下等魔的柔弱少女一样——

    “再来一次吧,云无月。”

    ·

    若是黎行晚只有一个人,大概是抵挡不了这份力量的。

    可如今的黎行晚,从各种意义上都不是一个人;她的梦域已不是一个人的梦域,而是承载着许许多多生灵的梦域,是她的负累,但同样是她的力量来源。

    云无月再度使用“声音”时,明显感到被这整个梦域抵抗、排斥、针锋相对了。

    原来这份力量是作用在梦域的……但又不完全是梦域;只有睡着的生灵会做梦,但她的力量绝对可以作用在每一个生灵上。

    如黎行晚所说,这份力量是精神的、幻觉的。

    甚至是亡灵的,因为亡灵同样会在梦域留下精神力量,会被她影响、甚至被她利用。

    所以不论她在现实中使用了多少次“声音”,也无法直接看到“声音”到底做了什么。可如今在梦域,就看得十分明显。

    是和谐之音,是所有的草长莺飞、呦呦鹿鸣……

    是死亡之声,是所有复生的亡灵、仍旧鲜活而生动……

    交错着人间与魔域之景,混淆着生与死的界限……

    ——是宏大的幻觉。

    但止于方寸之地。

    “声音”再度停止时,被唤醒的亡灵都渐次消解……又或是隐入更深的梦中了?

    一只黑尾长角的贤羊轻巧地跃到云无月的身前,低头轻蹭她伸出的手掌。

    随即如一缕不可触摸的记忆,在被捕获之前便快速地消散了。

    ·

    不知何时,黎行晚在离火殿醒来,身上有灼伤与荆棘的痕迹,但并不感到疼痛;不过三番两次地对抗“声音”,确实给她带来了很大的精神负担。

    她睡了很久,依然疲劳得像是几天几夜没睡觉。

    ……好吧,她得想想要怎么跟北洛解释这些痕迹。

    准确地说,是要想想在他生气难过的时候,要怎么把他哄哄开心——辟邪对□□几乎免疫,这显然加大了哄人的难度。

    坐起拢了拢衣襟,黎行晚久违地打量起这个空旷的房间,打量每一个屏风、小柜,与桌椅,心想:

    想在人间拥有这样一个坚固、宽阔、干燥,采光又相当不错的房子,附加这一套耐用且美观的家具……可能真不是她能做到的事情;当然,要想在人间拥有近乎平等的话语权,参与这所有的内政、外交、讨伐……更是不可能的事情吧。

    她又想起自己在人间写完的那本书。

    女子修身术……

    哈哈,几年过去,不知这本书有没有被烧掉?感觉这真是早晚的事情。

    黎行晚躺回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发呆。

    疲劳感如潮水一般袭来,让她哪里也不想去,什么都不想干。

    她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想知道这本书的命运,一点也不想回人间。

    一点都不想。

    柔和的抚摸与时间流水般的冲刷让她变得圆润,而痛苦的凿刻与摔打给予她粗砺的锋刃。

    假如她不满足于此,就必须自己追逐细致的磨砺;但若是不愿再经受苦难,就是时候寻找一处安全的高阁,或是垫着绒布的宝盒,将自己保护起来。

    天鹿城就是她的高阁,她的宝盒。

    留在这里,逃离人间的劫掠与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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