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洛与黎行晚这一对,感情上与辟邪所熟知的伴侣都不尽相同。

    或许与辟邪悠长的寿命有关,辟邪的感情通常也是坚定平缓多过亲密热烈的,上一任辟邪王玄戈向霓裳示爱的场面能被辟邪津津乐道一百多年,但他们也不会公开场合有什么亲密举动,都是心心相印的默契。

    真到危难时连拥抱都不会有,一个眼神的交互之后,玄戈去做辟邪王要做的事情,而霓裳做王妃要做的事情,或是另一处战场,或是战后抚恤,或是伤员安置……

    即便是普通辟邪情侣们,也很少有出双入对的时候,甚至几年不见面没说过话也无所谓,毕竟几年时间对于辟邪来说,实在是不算什么。

    对比起来,北洛和黎行晚无疑是一对相当黏糊的情侣,大街上就能牵手亲吻,房间里干什么简直想都不敢想,在天鹿城就凑在一起,有时候北洛出去巡视一圈都要带上黎行晚,把他们两个分开,那是半年也分不开的。

    因为这一对小情侣,天鹿城内外都多出来好几处情侣打卡点,比如说他们打千秋戏打得冒火的石桌,一起跳舞的海边,突然唱起情歌的路口,钓鱼烧烤一条龙的岸边……虽然不至于像现代那样打卡拍照,但是如果有辟邪在相同的地点邀请对方做了类似的事情,就会被默认为是一种含蓄的表白。

    有的辟邪对此接受度很高,甚至有点羡慕人家小情侣甜甜蜜蜜的感情,但有的辟邪也会因此诟病北洛,觉得他是否有点懦弱,被一个人类牵着走,无法统领天鹿城。

    岚相显然属于后者。

    虽然天鹿城从来没有规定过辟邪王要多鞠躬尽瘁,但是有玄戈珠玉在前,北洛这种撒手没的辟邪王显然让他颇有成见。

    他到现在还记得,自己带着一队辟邪巡逻回来,远远便看到这位辟邪王背手藏了个果子,兴冲冲地往树下跑……树下当然就是他们那个很有本事的人类王妃。

    岚相懒得关注这种小情侣的事情,本来是打算绕过去得了,但是瞧见辟邪王突然停下脚步,背后手中的果子掉下来都没感觉,他心中一紧,多驻留了两秒,担心出什么事,这便听见清朗柔和的歌声传来——

    “好想好想和你在一起,和你一起数天上的星星,收集春天的细雨……”

    队伍的辟邪都有被肉麻到,一个个忍不住夹起肩背,低声轻呼:“呜~啊!”

    岚相用冷峻的眼神一个个瞪了过去,辟邪们立刻收起表情,一脸严肃。

    然而歌声在空气中的传播不以岚相的意志为转移。

    “……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和你在一起……”

    岚相:“……”

    恨自己有这么好的听力。

    他转头就走,不再关注那些有伤风化的事情,但很快这件事还是被辟邪们传开,什么辟邪王当时连剑都提不动了,什么听了王妃的歌会走不动路,什么辟邪王扑到王妃的怀里两个人滚到地上……

    因为岚相当时在现场不关注,现在也无从分辨这些到底是添油加醋的流言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只好禁止巡逻辟邪谈论这些事情,心里怄得不行,对辟邪王北洛的评价再度下滑。

    虽然岚相属于对北洛黎行晚意见最大的那批辟邪,但是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感情确实热烈又融洽,所以到了后来,看到黎行晚怀孕后不久,他们之间氛围骤然冷却的样子,心中更有些复杂的滋味。

    像是高悬的明月落入水中,被涟漪击得破碎。

    也许会有人类爱嗑类似的“破碎感”,但是辟邪的审美中绝对不存在这种东西。

    能维护的纯粹美好就去维护,实在无能为力的时候才只余得惋惜。即便是岚相也没有反对过他们的感情与关系本身,只是不希望辟邪王被影响太深。

    这种爱惜之情几乎在每一个辟邪内心深植,所以北洛与黎行晚的感情风波几乎让整个天鹿城都稍显沉寂,谨慎观望。

    听说北洛为了陪黎行晚请了很久假,岚相皱紧眉头,只说:“……罢了!天鹿城难道离开他就不能转了吗?这个辟邪王也不过如此。”

    分明并没有来自魔物的任何危机,天鹿城仍是陷入一阵难言的低迷,这种紧绷感在漫长的黑夜中更显突出,直到黎行晚生产的那一天达到顶峰。

    北洛已经提前找好了医师、产婆甚至奶娘,也备好了参片、毛巾、婴儿衣服之类所有需要用到的东西,但真到了时候,仍然手心紧张得有点冒汗。

    他发觉有些事无论如何也是没法提前做好准备的,他担心起黎行晚的情绪来,因为她这几日情绪相比以前一直非常平静,即便他变成了辟邪原身也不想和他说太多话,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可能在哄人开心上没有太多天赋。

    北洛问医师:“她最近心情不太好,会有影响吗?”

    医师:“不会,不会,肯定会顺利的,别担心了。”

    北洛怀疑道:“怎么不会?要是……要是她不想生了呢?”

    医师差点绷不住,心说那还能塞回去吗,但忍住了:“……你就放心吧,没有妈妈不想要宝宝的。”

    黎行晚在里面听见北洛的话,似乎是笑了一声,放声道:“这还没发动呢,看你紧张成什么样了?”

    听见她中气颇足的声音,北洛心中稍定,虽然喉咙里还有一百个问号,但都默默吞了回去,强迫自己坐回了屏风背后的椅子上。

    屏风的另一侧,传来纷杂的、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北洛能在脑海中大致勾勒出里面的场景,约摸是黎行晚在众产婆和陪产姑娘的陪伴下在房间慢慢走动,等待生产发动的样子。

    他被黎行晚的从容感染到,也平静下来,隔着屏风看向她,只关切道:“要是不舒服随时叫我。”

    黎行晚笑道:“你还打算进来?到时候我可不好看。”

    北洛道:“那有什么要紧,又不是没见过。”

    黎行晚:“那你还真没见过。”

    想来生育和房中事差距还是挺大的,北洛被噎了一下,又理直气壮道:“没见过就没见过,不好看又怎么了,难道我变丑了你就不待见我了?”

    却听黎行晚回道:“哎呀……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你……!”北洛差点要翻开屏风进去理论,最后只重重哼了一声,又轻轻放过了,把里面的姑娘们逗得偷笑,纷纷打趣二人,说他们感情真好。

    天鹿城特别设置有两座产房,一座适用于长夜,一座适用于长日,他们正处前者。

    也不知人间什么习俗,产婆医师都不让他陪产,好歹才竖了个屏风,让他呆在室内。

    最初的一切还很正常,气氛平和得好像只是隔了一面屏风一起静静地散步似的,但是很快,他听见黎行晚逐渐不稳的呼吸声,慢慢变成轻微的喘息,听见明显的水流落下的声音。

    随即喘息变成一阵阵用力的痛呼声。

    北洛胆颤心惊地叫了黎行晚两声,被产婆骂吵,又被医师劝住,悻悻地捏紧了座椅扶手。

    忽而又听产婆惊道:“不对!不对!先别用力!这个胎位不对!”

    好一阵兵荒马乱,北洛甚至难以估算时间流淌的速度,只知很久都没有进展,反而痛呼声一直持续,甚至逐渐无力,立刻越过屏风,走向被左右抱着的黎行晚,把旁边的人吓了一跳。

    “你们该忙什么忙什么,不要看我!”

    北洛喝了一声,勉强恢复产房中被他扰乱的秩序节奏。

    站、坐位生产的方式下,产妇并非躺在床上,而是被左右陪产半扶半抱着站在毯子上。她出了不少汗,鬓发一缕一缕地粘在脸颊与脖颈上,地上的毯子已经完全湿了,但血流的不多,颜色被稀释得很淡,顺着她的腿缓慢往下流。

    产婆跪在她身前,手按在她的肚子上揉,北洛感觉到其中微弱的、瑟缩的、不稳定的妖气,反抗着产婆手掌的力度,每一次跃动都给母亲带去痛苦。

    产婆像是觉得腹中胎儿已经听得懂人话,焦急地叮咛:“哎呀,你动呀,羊水已经破了,你再不出来,你和你娘就都活不成了!这么不听话,小心你爹揍你!”

    “什么?!”

    北洛完全听不到最后,料想产婆真的很可能制不住胎中妖气,扯开产婆的手自己按上去,小心翼翼地顺着方才观察到的方向揉,口中急切道:“要怎么按!”

    这一下给产婆干愣了,傻了一秒才说:“就这样就这样,按到这里……对对,姑娘可以用力了!快用力!”

    北洛按在她的腹部,几乎是隔着肚皮制住了腹中孩子的脖子,让她维持一个头部朝下、适宜生产的体位,但母亲的腹部迟迟没有用力,他抬头一看,便见她低着头,沉沉地、静静地落泪了。

    那不像是疼痛的眼泪,更像是某种情绪上的、心理上的,忧郁的、痛苦的,甚或是绝望的,教人心碎的眼泪,从脸颊滑到下巴,一滴一滴落下来,落在北洛仰起的脸上,像是他也在一起流泪。

    产婆急的满头大汗:“哎哟我的姑奶奶这时候你哭什么啊!没力气了?快快快,再含一片人参。再痛就现在了,啊,孩子生下来就好了,很快就好了。”

    北洛回过神来,亦将膝盖抵在了润湿的毯上,一手还压在她腹部,一手轻轻环过她的腰背,像是把自己埋在她的怀中,又像是成为她的支撑与依靠:“再坚持一下,好吗?”

    北洛没有听见回答,但是她的胸腔传来一次猛烈的起伏,她抱着他的脑袋,用力抓住他的头发,一阵又一阵漫长的痛呼与急促的呼吸中,产道再度蠕动起来,大大的胎儿脑袋从小小的产道被接出,这是他见自己女儿的第一面。

    这之后的生产过程像是被按了快进键,肩膀、胳膊、整个身体,剪短脐带,取出胎盘,用火红的钳子止血,所幸没有再出现什么意外状况,黎行晚伏在他的脑袋顶上昏昏沉沉,像是累坏了。

    趁着黎行晚醒着的功夫,北洛又喂了药汤给她,擦洗与换衣服的事也没经手他人,布置一下床铺,然后让她先在产房睡下,以免虚弱受风。

    做完这一切,他还舍不得离开。

    北洛摸了摸她的脸,发觉对比往常变得相当松弛、蜡黄,甚至额头、眉眼、脸颊都出现了明显的皱纹,唇色苍白,简直像是一夕衰老,耗尽了生命力。

    生育真的是必要的吗?他觉得有些后悔。人类本就人生短暂,这样去伤害元气,是否会折损寿命?他悄悄地探了一下她的经脉情况,发现未损根本,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的衣裤上有残留的水液血渍,因此没有坐在床上,只是蹲在旁边,把手伸进被窝里覆在黎行晚的手背上。明明刚刚才让她睡下,此刻又很希望她睁开眼睛冲自己笑一笑,打闹一下。

    他现在还沉浸在方才紧张、恐慌、压抑的情景中,女儿的出生似乎并不完全是一件明媚快乐的事情,想到她从黎行晚的产道出来的样子,抛开父女情分来说,竟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但这样的想法又无疑令他内疚,硬要说的话之前去无名之地,或者说梦域里面一些场景都比那恐怖多了,但是拿女儿出生和这个比好像也……

    一直逃避也不是办法,北洛收拾心情,给黎行晚掖好被角,走出门去,才发现天已大亮。

    门外不知何时聚集了十几个辟邪,看到他便招呼道:“北洛大人!是个女孩!好小一只啊!”

    很大只的王辟邪北洛:“……”

    走近一看,被围在中间的赫然是霓裳——和霓裳怀里的襁褓婴儿。

    北洛从霓裳的手中接过女儿,低头便对上她那对圆溜溜的大眼睛,皮肤还残留着些许红痕,但已看得出白嫩的模样,与刚出产道的样子这竟截然不同了,让他非常惊讶。

    “还没出生就是个调皮鬼,”北洛掂了掂她,心中又爱又恨,“让你妈妈遭多少罪?”

    “哎呀!刚出生的小宝宝懂什么?你还和她较真?”陪产姑娘看不过他那粗鲁的抱姿,赶紧把孩子接来自己抱着哄。

    不得不说人类对幼崽的爱护还是远高于平均水平的,至少辟邪不觉得幼崽被摔一下是什么太大问题,两米不到的高度还能摔出好歹?

    但是想想人类幼崽的脆弱程度与辟邪显然不同,又不得不反思自己刚才的动作是否不够谨慎了。

    眼看北洛有些尴尬,霓裳问道:“孩子叫什么名字可想好了?”

    北洛答:“我与行晚早就商量过,就叫翼火。”

    凑热闹的辟邪都应道:“翼火,好名字!”

    陪产姑娘却问:“这名字,怎的没有姓氏?”

    北洛说:“那也不难,跟行晚姓黎就是了。”

    “随母姓呀?”

    陪产姑娘若有所思地侧过身,无意识地把孩子抱在了远离北洛的一侧,有辟邪注意到这点,赶忙道:“别担心别担心,没别的意思,我叫佩英,这是椎叶、海襄、朝垣……我们一族向来就没有姓氏一说的。”

    朝垣没反应过来,一脸茫然地看向佩英:“你突然说这个干嘛?”

    倒是陪产姑娘放松下来,嫣然笑道:“见笑了。”

    北洛:“……”

    人族的文化,还真是挺麻烦的。

    疏散了热情围观的辟邪,产婆和陪产姑娘们表示近一个月在排恶露的关键时期,还不能离开产妇,北洛只好又从他的无限口袋里翻出多余的床具,放在了产房隔壁的空荡荡的病房里。

    要说争强好胜也有争强好胜的好处呢?以辟邪的性格,不是受了那种严重影响行动力的伤都不会往这里跑,最多在家睡一觉了事,加上先前黎行晚与玄戈霓裳强力推行的基础医疗和基础药剂的技能普及见到可喜的效果,所以这些病房总是闲置。

    北洛的心情有些无奈。

    没有料想中的责备,产婆挺庆幸北洛在生产半途进来稳住了局面,抚胸长吁:“还好还好,还算顺利。”

    “……这,那算是顺利吗?”

    北洛十分怀疑,他觉得整个生产过程,某些步骤和用刑也差不多了。

    见多识广的产婆见他感兴趣,立刻科普了很多自己见过的“大场面”,比如胎盘留滞的情况、脐带打结的情况、大出血的情况、死胎的情况、母子双亡的情况……

    北洛:“……”

    他发誓绝对不要第二个孩子了,并且一定要把辟邪母亲的生育关怀列进日程;虽然不知道辟邪母亲的生产过程是什么样的,但肯定也不简单。

    “哎,你看我,跟你说这些干嘛!”产婆有些懊恼似的拍了拍脑袋,叫陪产姑娘把孩子抱回屋里,又对北洛道,“若是有心,可以常来探望,这段时间产妇都比较脆弱,若能多陪她一会儿,就再好不过了。”

    北洛点头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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