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张嬷嬷来寻她拿翠玉的身契的时候,见窈正在翻看《小戴礼记》的《大学》篇,上一届女子恩科,长公主所出的论述题便是出于此篇。

    见窈今日好不容易得闲便想着多看几遍。

    “叶大夫。”张嬷嬷对着见窈虚福了福身。

    她是坤宁宫里出来的,便是有品级的官员见了也要礼让三分。

    见窈自不敢受她的礼,于是连忙起身去扶,“这么晚了,嬷嬷怎么过来了。”同时实实在在把膝盖弯下去,还了个实礼。

    太子殿下决定聘她为府医,张嬷嬷自然早把她的资料报进了坤宁宫,原本就对她这个“越州榜首”心怀敬意,如今又见她心思清明,处事周到,眼中自然更添几分欣赏。

    “姑娘还说呢!”张嬷嬷爽朗一笑,言语中竟添些许亲昵,“还不是翠玉那个小贱蹄子!没几日安分的,今日竟惹了殿下的怒,我自来自姑娘这儿取她的身契的!”

    翠玉和红绡这两个不安分的,她向来是盯得最紧,如今眼看着这两个都要被她清出府去,张嬷嬷说话时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些。

    见窈心下一沉,未料到有此一遭,要了身契发卖出去——落在人伢子的手上,又是翠玉这种有些姿色的,想也知道会沦落到何种地步。

    想了想还是开口,“敢问嬷嬷,可知晓是犯了何事,惹了殿下的怒气?”

    张嬷嬷见叶见窈神色微顿,面露怜悯不忍之色,便也猜到她的好心,劝道,“姑娘,老身知道中午刚将身契交给你,下午便过来取,属实是有些闹笑话了。”

    “但是姑娘是读圣贤书的人,自也明白,东郭先生与狼,农夫与蛇……哪里是事事人人都值得怜悯爱护的。”

    她顿了顿,颇有些语重心长,“过分心善,小心城门失火,招致灾殃。”

    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见窈心中知晓,明哲保身,向来是她这样没什么倚仗的人,所能选择的最聪明的做法。

    也明白两面之缘,张嬷嬷愿意这样提点自己,已属善意之举,于是她笑,面上皆是不好意思,说话也吞吞吐吐的,眼眸却是清亮,“我总觉得……没投生在好的家庭里,年纪轻轻就要出来为奴为婢,已经是不容易了。”

    末了,“当然,”她痴笑,找补一句,“能伺候太子殿下,也算是她的福气。”

    “但若是再因为一点小错就误了终身,未免有些太可怜了。”

    见窈杏眼带笑,像是一座弯弯月牙桥。“谁不会有犯错的时候呢?”

    张嬷嬷是陪着皇后一步一步走上后位的,在宫里十多年,自认是人是鬼都见过了,哪能看不出这小丫头是扯着一张皮在这儿给她装傻装笨呢!

    可这心不知道怎么的就软了,最后竟答应留些时间放见窈去东宫主殿求情。

    大抵做奴婢的,谁没有个犯错的时候呢?

    天色越来越暗,一炷香之前还明显能够看见的太阳,此刻已经完全没有了踪影,留下些许红霞还在西边挣扎。

    空旷的东宫主殿没有点蜡烛的迹象,一切摆设只任由昏暗吞没。

    虽然已经过了年,但北风过境,天气依旧是冷,那一碗由翠玉端过来汤药没过多久就没了热气,凉寒如冰的摆在那。

    见窈猜测那中药可能是洒在了哪里,只因苦味遮掩不住,横冲直撞地弥漫在整间大殿。

    太子容珩就端坐在一张紫檀木的茶几旁,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一本卷起来的书册细细看着。

    菱花窗里透进来几缕微弱光线,和着烛影斑驳,见窈看清那是一本《孙子兵法》。

    “听孙嬷嬷说,叶大夫你有事找我?”容珩说话时眼睛依旧在书上,只留给见窈一个侧脸。

    先皇后并非汉人,是乌金部的公主,所以容珩的眉骨也比寻常男子更加挺拔,连同高挺的鼻骨一起,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将他的脸一半隐在昏暗中,一半现在光线里。

    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

    见窈俯身下拜,端得是谦卑至极,“小民听闻,小民的贴身婢女冲撞了殿下,特来请罪。”

    容珩却没抬头,只说,“叶大夫,孤的药潵了,孤还没用今天的药呢……”

    见窈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又瞥见《孙子兵法》中《欲擒故纵》那一章确有一大片污迹。

    也就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开口:“小民现在就去给殿下煮。”

    闻言,容珩把书反扣在茶几上,“那你就在院中煮吧,孤懒得再等你去到药房煮好再端回来。”

    就像是早料到见窈会来,会说出如此提议一般,容珩随手一指,房间的角落里竟早已备好了煮药用的器具。

    她亲手写的方子也被扔在器具的一旁,上面还沾着点血迹。

    煮药的气味难闻,自是不可能被允许在容珩的寝宫操作,他顺手一挥,那器具就被小太监利落扔在了院内一角落。

    那是北风的风口上,原本正对着东宫寝殿们。钦天监看了,说如此不详。这才从太湖运了两块巨石,请能工巧匠在门前造了个山水小池。

    见窈此刻便蹲在那山水后起火煮药,她在家也是做惯了粗活的,因而劈柴、架炉都熟练利落得很。

    可是不知是这风太大,太冷,还是这柴有些潮的缘故,见窈用火折子点了几下,都没有将火生起。

    凛冽北风吹得她青丝翻飞,手脚都冻得有些麻木。

    她蹲在地上,用整个人挡住风口,又用火折熏了许久才将将将柴火下面的干草点了起来。

    然而失去了北风的压制,黑烟立刻向叶见窈反扑过来,呛得她眼鼻生疼,呼了好几口气才算缓了过来。

    她有意节食瘦身,如今已经有将近一天半的时辰未近米面,之前在房间里看《小戴记》的时候还好,可是这北风一吹她的胃竟有些受不住了。

    猛的一抽,绞得生疼。

    疼得见窈一下子站不起来,用膝盖抵着地,靠近火堆缓了许久,这才有了能直起身的力气。

    她捂着胃。

    北风一吹,骤然觉得自己的额头、后背一片冰凉。

    好在砂锅里的药汤已经咕嘟冒泡。

    扶着自己的膝盖起身,又轻轻捏了一下自己酸软的腿肚,这才弯腰将汤汁倒进小碗里。

    其余的装进玉壶里。见窈挺直了背,端着托盘走近了殿内。

    昏暗的殿内点着暖香,推门那一瞬间暖意就包裹了叶见窈每一个被寒风侵袭的毛孔,让她整个人都不自觉微微有些颤栗。

    烛火昏暗,隔着屏风,她看不清容珩的所在,于是俯身行礼,“殿下,药好了,现在用药吗?”

    容珩的声音隔得很远,“太烫了,冷冷吧。”

    于是见窈端着汤药静立等在一旁。

    刚在寒风中冻了小半个时辰,现在又骤然进了暖屋中,她整个人都被香炉中的暖烟熏得迷迷糊糊的。

    不知是过了多久,容珩总算是大发慈悲地开口要喝药了,见窈端着汤药绕过屏风,就见太子爷在锦衾中躺着,背对着她。

    见窈垂眸,端着药碗上前,却见容珩动都没动,“放了这么久,是不是都凉了呀?”

    太子殿下最是金尊玉贵,喝茶都是烫了不行,凉了不行,必须得是七分热。

    闻言见窈忙后退想重新给他倒一杯,呈药的玉壶有保温作用,此时再给他重新倒一杯,应该刚刚好是差不多七分热。

    她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见容珩扬手,对着她一指,“幸而那还有一包,你去重熬一份吧。”

    事到如今,见窈哪儿还能不明白容珩就是有意在搓磨她?

    莫名地,她眼眶一热,刚刚熏火燎都忍过去的杏眼此刻竟有些湿了。

    三年不见,她竟一时忘了容珩温润君子皮下的恶劣傲慢。

    见窈提着玉壶的手攥得死紧,发着颤,骨节都有些泛白。

    也是。

    容珩不向来是最会演的吗?

    上一世,她也是几乎到了最后才发现他的真面目,一来是因为容珩确实会演,又长了一张英俊正气的脸庞,实在太有迷惑性。

    二则是因为他们初次见面的场景——

    崇仁九年春。

    她七岁,闹着要上女子庠序,嫡母有意苛待,不愿为她浪费这份束脩。

    为求一线希望,她偷跑出庭院,在大街上哭喊自己想要上学。

    彼时父亲已经是贺县主簿,她在赌甚重名节的父亲会因此为她付上一年束脩。

    哪怕她被抓回去之后会迎来一顿毒打,哪怕第二年的束脩,她依旧很难得到。

    但这也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到如今她还记得被追出来的家丁按倒在地,骂着“贱蹄子”、“小娼妇”,嘴里一遍遍呼喊,“我要上学”,“我爹娘不给我上学”的时候的那份无力。

    被一点一点拖着往高门大院里走的那份恐惧与心慌。

    所以那句,“父皇、母后她好可怜,让她上学吧,让她上学吧!”

    她才会记得这么清楚。

    跟着父母游江南的小太子眉眼间已经有了十年后二人重逢的模样。

    他就穿着锦衣华服,被他爹抱在怀里,被他娘牵着手腕,站在几尺之外。

    一句话保住了她的六年庠序。

    上一世发现容珩并非良配的时候,她已经欠了他太多,她还不起,所以走不掉。

    如今不同了,自她重生回到十三岁,自信走到今天的每一步都跟容珩无关。

    前世种种,她已经赔了他一条命。

    唯欠的就是这七岁时的一句之恩。

    “好。”

    因此她轻声应了一句,随后安静退出房门,将门轻轻带上。

    胃再次在寒风中绞痛起来。

    尖锐的疼痛让她将将把托盘上的东西放在一边,整个人就不自觉的直直往下跪。

    手掌擦出血丝,膝盖磕出一片青紫,到处都是火辣辣的疼。

    一股酸水从胸腔涌上她的喉头,见窈弓着身子吐了出来。

    见窈低着头,微微打着颤,青丝在寒风中飞舞隐隐遮住了她的脸颊。

    半晌,只一滴水珠从挺翘的鼻尖滑落。

    罢了,就算全了他恩情。

    自此,他们两不相欠。

    她也终得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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