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北风止,艳阳出,倒有那么几天即将春来的意味。

    刘竹青喂完药,又拉着芙蓉左右叮嘱了好几遍“既跟了叶姑娘,叶姑娘便是你的主子了。”

    “要用心伺候。”

    “不要沾水,好好休息。”

    这才放下芙蓉的身契,起身离开了琼华苑,走出门的时候还在对着芙蓉安排,“多给叶姑娘煮些鱼汤,鸡蛋什么的,好好养着……”

    芙蓉一边点头,一边将人送出了院子。回到房屋内的时候,看见原本应该在床上躺着的见窈,身上虚披着一件姜红色的袄子,静静坐在茶几一侧。

    檀木茶几上摆着的是刚刚刘竹青送来的她的身契,和那位叫翠玉的丫鬟的身契。

    盖着官府大印纸头被展开,她的姓名、籍贯、出生年月,何时入的裴府,在府中受过何种奖励,受过何种惩罚便一一展现在见窈眼前了。

    “小姐怎么不去床上躺着?”芙蓉不太喜欢别人审视她身契的感觉,这会让她觉得自己是待价而沽的商品。

    却也知道一日为奴,终身为婢,叶见窈好歹也是官家出身的小姐,何况如今自己的身契在人家手里握着,她哪有什么本事指点别人做什么呢?

    于是只快步走近,将正对着见窈的菱花窗户关了起来,“这正是风口上呢,小姐还是小心这些,您还生着病!”

    说话间,她低头看到见窈指尖正放在她身契上写着她本名的地方——

    她五岁被卖进裴府做玉宁小姐的陪玩丫鬟,一辈子没读过什么书,她的名字是他认识的笔画最多的三个字。

    刘贱女。

    芙蓉下意识身子一僵,正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就见叶见窈不知道何时自己整理好了衣衫,她的身契也被折叠放好。

    “翠玉的房间在哪,你知道吗?”她起身拿了一管黑玉断续膏,问了一句。

    东宫的丫鬟们自然不可能跟主子一样各有各的院子,她们都是住在一处的。

    芙蓉带着见窈拐了几拐才走到了丫鬟门住得地方,是大通铺,看起来一张床要睡五到八个人。

    她们二人到的时候,旁人应该都去各院里做工去,唯有一个翠玉在铺子上趴着。

    应该是没有想到会有人过来,她没有盖被遮掩,整个背都暴露在胃有些寒凉的空气里,青红一片都是鞭痕。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翠玉的语气算不得好,甚至颇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东宫里稍微聪目明些的都知道昨夜太子殿下为了新来的府医叶见窈请了太医。

    也都知道她翠玉昨日给太子殿下喂药出了差错,差点被太子殿下逐出府去。

    “出了差错。”人人都说的隐晦,可能眼神里分明都是心照不宣,人人都觉得是她翠玉用了狐媚子,发了骚,才惹了太子殿下的厌烦。

    翠玉越想越觉得心口有一股气咽不下去,目光直直盯着见窈,“叶见窈,你很得意吧?”

    得意自己这样的狐媚子用尽浑身解数也比不上她。

    甚至她主动将亲近太子殿下的机会让出来,说不准就是为了让她自取其辱,认清现实。

    “会医术可真好啊……”翠玉的语气说不准是羡慕还是嘲讽,她看着见窈,末了,竟扯出了个笑,“你也很看不起我吧?”

    上赶着爬床,还被人罚了。这东宫里如今谁不再看她的笑话?

    饶是芙蓉只作为一个旁观者也有些看不下去了,她上前一步,有意挡在见窈面前。

    “怎么人家属兔属羊,你是属白眼狼的吗?”

    明明都要被发卖出去,人人都知道是见窈姑娘求的情,芙蓉不信这个翠玉自己不知晓。

    她骂白眼狼向来狠,“早知道翠玉姑娘的嘴这么厉害,就应该请伢婆来看看牙口,看看是不是能卖个好价钱?”

    翠玉连被她骂了两句一下子屏住了气,而后整个人眼眶都红了,“……你以为我最后不会进那些地方吗?”

    芙蓉原还想再指着她的鼻子骂上两句,忽听她这样说,一下子卡了壳。

    只见一向骄傲,自视甚高的翠玉抽动着肩膀,像是忽然决堤的河流,她哭喊着倾诉着,“那个老不死的张开眼睛就要赌,我娘被要债的逼死,我被他卖进府里做丫鬟。”

    她眼眶红着,“他儿子三十岁了还没有讨到婆娘,我马上就要到被放出府的年纪了……你以为我不会成为他儿子讨老婆的聘礼吗?”

    未嫁从父,她的户籍在那老头手上,那她出了府后离那些烟花柳巷又能差多远呢?

    爬上太子的床。

    那是她思量了许久,想出来的唯一的活路。

    如今这条路也被封死,翠玉只觉得自己像一条被逼进死巷子的狗,自然是破罐子破摔,什么都无所谓了。

    她肩膀抖动着,伸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泪,骨子里的骄傲让她侧头不去看芙蓉和见窈的眼睛,“好了,我的戏也看完了,二位请回吧!”

    她实在是乏了,下了逐客令。

    却听一直没说话的见窈在这时缓缓开了口,声若碎玉。

    “我若是考中了女官,可以带两个人进宫贴身伺候。”

    她笑着,手里捏着翠玉的身契,“你愿意吗?”

    直到二人走出院子的时候,芙蓉都不太敢相信,见窈竟然愿意带着翠玉入宫。

    那么明显不是好性子的人。芙蓉眉头微微有些皱着,心中腹诽叶见窈的心实在太软了些。

    却见叶见窈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面前,她伸手轻点了一下芙蓉的眉毛,“想什么呢?眉毛皱的跟个小老头似的?”

    芙蓉回神,摇了摇头,原是不打算说的,但忍了半天还是没有忍住,“小姐一定要带她进宫,为什么呀?她一看就是个脾气差的,小姐你又不欠她的!”

    欠的。见窈没应声,她欠她一条命。

    当年她把人赶出东宫,身契给翠玉父亲的时候,她官场正得意,年纪轻轻位居五品,是朝中除长公主外品衔最高的女子,和容珩也正是蜜里调油。

    只以为翠玉是受皇后娘娘指示来敲打自己的,于是还递了几个侍卫的名贴给翠玉家。

    “你当日不是问我为什么连个侍妾之位都捞不到吗?”

    她那个时候太年轻了。

    “如今我告诉你因为什么?”

    “因为我誓不做妾。”

    刚刚升任五品,还担任着给圣上熬制丹药的责任,深得圣心。

    自以为自己挣了个苦尽甘来,便自大的想着“以其昭昭,使人昭昭”因而告诉翠玉,“世道艰难,女子艰难,所以女子更要自强,洁身自好。

    这几位都是御前当差的,你相看相看,做个人家的正妻,总比做富贵人家的妾室要好。”

    那名贴是她亲手递给翠玉父亲的,她母亲早亡,那是她仅剩的长辈。

    那位父亲接过看了又看,又是给她倒茶,又是对她道谢的,明明是对名帖上的人很满意的样子。

    可见窈没想到,她会在秦楼楚馆遇见翠玉。

    彼时她正在陪长公主调查一件江南官员贪污的案子。

    一间青楼一个月的流水超过了十万两,引起她们的注意,为了查清这葫芦里面是什么药,她做局将自己卖了进去。

    未想到幕后之人早有防备,竟是做局中局,故意引她入套。

    欲将她于青楼内斩杀。

    性命攸关之际,她遇到了这青楼楚馆的头牌——玉姑娘。

    翠玉替她挡了一剑,长剑直直穿过了她的胸膛。

    “你怎么会在这儿?”见窈按着她的伤口,想要查看有没有伤到内脏。

    翠玉却是笑了,“呦,叶女相还记得我是谁?我还以为奴家要花上大半时辰解释呢!”

    她这话说的刻薄,见窈却根本无心顾及,只因这人说完话之后,竟硬生生又吐出一口鲜血。

    血量之多,多半是伤到内脏。

    见窈将她平放在地上,想要先封住她几个大穴,以免人失血过多而亡。“你先不要说话了,我已经派人通知了长公主,援兵马上就会到!”

    岂料翠玉闻言直接笑出了声,“不让我说话,是因为女相大人也怕我说出,我是被我爹买到这青楼里来的话吧!”

    “什么?”叶见窈心中一惊。

    只见翠玉却是眉目舒展,她言语中有报复之意,却不知是在报复谁,“我说我是被我爹卖进来的。”

    她伸出手指,“三千两,谁能想到我有那么值钱?”

    她直直盯着见窈,似是想要看清她的表情,“你介绍的那些侍卫都是穷小子,几个凑在一起怕都拿不出三千两。”

    “我爹怕你会为我出头,专门将我绑来江南卖的。”

    她的脸色越来越白,笑容却是越来越艳,“其实我还是挺高兴遇见你的,能让我为当年的事情解释一下。”

    “谁也不是天生下贱,哪有上赶着给人暖床的。只不过叶大人你有半句话说对了,世道艰难,女子艰难,给一个人艹,总比给千百个人骑要好。”

    “叶大人,你说是吧?”

    长公主的援军赶到的时候,翠玉已经倒在她的怀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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