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考卷的审查批改,向来是科举考试的重中之重。

    按照大齐惯例,一向由礼部负责,并由一位皇室成员同百官之中一位二品以上官员共同监督完成。

    皇室成员由圣上指定,而这位二品官员则是百官在殿上抽签决定。

    今年抽中科举监察签的正是百官之首,林宰辅。

    容珩赶去贡院的时候,林宰辅已经穿着官服坐在了太师椅上。

    长亭里,屋檐之下,礼部的官员们正在一页一页看那些被糊住名字的文章。

    多数的文章被极快地如同草芥一样丢进了桌旁的草篓里。

    一百篇里面只有一篇会被礼部的人挑选出来,轻而重之的放到桌子的上方。

    而后这些百里挑一的文章,便会被聚拢到一起再次挑选。

    如此反复三次,方能决出高中人选。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容珩的目光还没从那些忙碌的官员身上移开,看见他的林宰辅便已经起身拱手准备行礼了。

    林宰辅今年五十有余,二十岁时中了探花,写得一手好字,幼年时容珩的字曾得他教导一二。

    容珩连忙伸手去拦,“老师折煞孤了。”

    林宰辅顺着他的力起身,只躬身拱手,语调依旧恭敬,“殿下说笑了,君臣父子师徒,礼不可废。”

    话既说到此处,容珩便也不再去拦,只将右手负到身后,而后对着林宰辅微微颔首,也算还礼。

    一番客气过后,二人这才一同在这长廊中巡回。

    礼部的人阅卷阅得极快,长廊四面无墙,一阵寒风吹过,都是纸张翻动的声音。

    “殿下,大人。”

    说话的是礼部侍郎,今年礼部尚书担任主考官,礼部侍郎则被分到了监察一职。

    “这眼看着就要到正午了,要不咱们先用膳?”

    他赔着笑凑到了容珩和林宰辅面前。

    林宰辅自己便是科举出身,太子爷早就有君子之名在外。

    想也知道二位定是对科举阅卷的公平千万分重视的,是以他们谁也不敢懈怠。

    只是这贡院长廊四面漏风,帝都如今又是乍暖还寒时候,一句话不说,拼命地看文章,批文章,别说眼睛都给看的昏花,便是手也冷的受不了呀!

    但是两个大人物不说休息,谁敢休息?

    太子尚且站在寒风中,他们礼部众人也只能咬牙挺着。

    挺得实在挺不住了,这位侍郎才敢来拐弯抹角的提醒二位大人物。

    容珩看了看一旁高大朱柱的影子,未到午时,远不是用饭的时候——

    抬眼瞅了一眼赔笑的礼部侍郎,又看了一眼长亭里似乎在打着颤的礼部官员。

    当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今年帝都的春天来的格外的晚,往年这个时候都该是草长桃花开,今年却还是冰雪尚未化。

    科考的考卷一阅七天,想来是每一天都有自己定时定量的任务。

    往届都由主考官早早规定好每天批阅的量和休息的时间。

    可今年主考的是礼部尚书,监考的却是他和林宰辅,品衔身份皆在这位尚书之上。

    想来尚书大人也是怕自己被他二人认为是越俎代庖吧,这才迟迟不敢下达休息的命令。

    只可惜容珩是头一回督察科考批阅,二品官员里面三年一抽签,想来林宰辅也没做过这件事。

    不然不能任由这礼部的官员硬生生批了一个上午。

    是以适时他勾出一个疑惑的笑容,“怎么你的礼部同僚都不休息啊?”

    起身看着冽冽寒风里拿着笔批考卷的众人,“大家都休息用膳吧,未时在批也未尝不可。”

    看向有心装死的礼部尚书,“劳烦尚书大人把此次科考批阅、选人、排名、誊抄的任务都均分到七日里去,总不能挤着一天把所有事情都完成吧。”

    此言一出,众官员自然感恩戴德。

    就连一直不作为的礼部尚书也即刻跪倒在容珩面前,“下官愚钝,一时间竟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幸而太子殿下圣明……”

    得了太子的话,诸位官员一心只想找个暖和点的地方暖暖手脚,都连忙起身用镇纸将还未曾翻阅的考卷压住,停止批卷。

    只听朔风呼啸,礼部一官员年过五十,手指冻的实在僵硬不复灵巧。

    竟一不小心没有压住最上面那一张考卷,任由朔朔北风将它卷起,最终吹落在容珩面前,由积雪融水而成的小水洼边。

    糊名那一侧沾了水,赫然露出了“赵长礼”三个大字。

    未曾批改的考卷露出了名字,任文章再怎么好,也是绝不可能再有名次的!

    容珩定定盯着那被水迹氲湿的三个字。

    “见窈姑娘,你能不能为我送考?”

    “殿下,窈娘胡萝卜过敏。”

    耳边一声又一声响着赵长礼的声音。

    到最后又骤然无声,只有一双十指相扣紧握的双手。

    众人皆站在他身后。

    那样远的距离,只有他一个人能清清楚楚的看见赵长礼的名字。

    换言之,只要他能够在众人赶来之前,将考卷从水洼中拿起,再用手遮住糊名处,等到水迹变干,再亲自糊名。

    那么批阅试卷的人,依旧是没有见到“赵长礼”的名字的。

    这张考卷也可以再次被错分到不知何人手上,完成它被审阅的使命。

    而他只要什么都不做——

    等到身后的人赶来,捞起这张答卷,那赵长礼这次科考就算是白费了。

    月光下十指交握的双手,在他眼前愈发清晰。

    “那……能十指相扣吗?”

    耳边甚至想起了赵长礼矫揉造作,故作弱势的声音。

    *

    容珩回到东宫主殿的时候,已经是夜深酉时,朱雀街上关门闭户,只有各府门前的灯笼高高悬着。

    “殿下。”

    余闲跪在榻前劝他,身旁还放了一床鹅绒厚被,“请您三思啊!”

    他满脸的惊慌,苦口婆心道,“太史局今早还说晚上正是大降温的时候,您这盖条薄被,身体会受不了的!”

    太子爷这几日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帝都正是化雪降温的时候,他非说自己盖的被子厚重。

    把榻上的鹅绒厚被、狐裘熊裘,全部换成了春秋的薄被。

    眼看着他这咳疾拖了快一个月都还未见好,太史局又再三嘱咐今晚正是帝都大降温的时候。

    余闲哪能不急?

    “殿下——”

    他声音似有哭腔,还要再劝。

    容珩眉宇里却浮现出烦躁之意,“孤说了,孤盖这被子太过厚重。”

    他眼眸晦暗,声音因为日日在咳也变得沙哑厚重,“还是你现在觉得自己能做孤的主了?”

    此话一出,余闲哪里还敢再言,只一个劲儿的以头抢地,他慌不择言,“您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叶大夫何时才能治好您的咳疾……”

    自以为找了一个能够劝住容珩的理由。

    话没说完,却挨了一记迎面扔来的枕头。

    太子殿下淡淡看他。

    急过了头的人精这才惊觉自己似乎说错了话,正想说些什么挽回。

    就听上首之人轻轻巧巧地转了话题,“让你去请赵学子的家人,请了没有?”

    见容珩没有追究的意思,余闲也不敢再劝,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回殿下的话,请了,赵学子只有一个母亲,我已经派人把她接过来了。”

    “嗯。”

    得了答案的容珩点头,摆手示意余闲退下。

    昏暗空旷的大殿内,烛火被从门缝窗户中闯进来的冷空气吹的连连摇晃,忽闪明灭。

    打更人穿着厚厚的袄子都冻的双手通红,连连跺脚的天气里,太子殿下的榻上只有一床不足两指厚的秋凉被。

    偏他还像感觉不到冷似的,将自己的大氅也解下放到一边,只留一身单衣竟躺在床上。

    子时的敲更声响在静谧寒冷的夜空里。

    叶见窈睡得熟了。

    赶到帝都后,她就一直在调整自己的作息。

    如今正好是寅末卯初时自然醒,酉时开始犯困,除此外清醒一整天的,最适合考试的作息。

    打更声逐渐远去,穿了身墨色单衣,披了个大氅的人,静默地站在琼华苑外。

    他透过菱花窗在见窈床前点了一支安神香。

    等到香燃得殆尽,寒风中的人这才开门,走到了叶见窈面前。

    凛冽北风将他的脸颊吹的发红,指尖都是冰凉的,这人确好似一无所觉。

    他只静静的,往铜盆里打了一盆水,而后拿出随身的丝绸手帕,沾湿。

    又把叶见窈白日里与人十指相握的右手从锦裘里缓缓拿出。

    他坐在床榻边,稍稍用力便让已经失了意识的人乖乖把手摊开。

    手帕被他拧得微干。

    他捏着手帕一点一点的,从掌心擦到手背,指缝、指甲,丝毫不肯放过。

    只擦了一遍还不过瘾,洗涤了一遍手帕,那人又擦了一遍。

    不过片刻,叶见窈整只手掌便变得水淋淋的。

    手帕像垃圾一样被丢进了铜盆。

    下一瞬,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覆在了叶见窈的掌心。

    强硬地、不容拒绝地与她十指紧扣。

    凌厉凤目紧盯着月光下呼吸绵长,睡相极为乖巧的人。

    容珩声音沙哑,似有锈意,偏面上还是笑着的——

    “叶大人,最后一次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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