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语调自然,林宰辅却莫名从中听出了些许期待的意味。

    他疑心是自己听错,抬眼去看容珩手中的考卷。入目先是一笔好字,端庄却并未有寻常女子字中的秀气,反而是带着一股英气锋利,力透纸背。

    林宰辅平生最爱王右军,如今见了这字,更是移不开眼,定睛往那文章上一瞧,这才发现力透纸背的何止是字。

    大笔如椽,鞭辟入里。

    其文章比起日前男子科举赵长礼之流竟是毫不相让。

    女子恩科竟也有这样的人物?

    原本只当是走个过场的林宰辅乍然将身子坐得更直,眼底也悄然聚起郑重之色。

    他看向两位目光交汇的皇室宗亲,原还在怀疑长公主略显怪异的语调,现下看来并非是他多想。

    不认识见窈字的林宰辅观其文章,私以为她是高门大户家的子弟。

    便认为长公主是想把太子当枪使,让太子来言明淘汰她,以免得罪了世家高门。

    这等文章放在女子恩科里竟也是要被淘汰的吗?

    林宰辅心下有些稀奇,故而起身去看另外五份糊了名的考卷。

    眸光在考卷里转了一转,片刻之后,林宰辅看向长公主的背影,眼底更是惊讶。

    他知道人人都有偏好,却不想自己能与长公主的眼光相差如此之多……

    依他所看,太子手里那张卷子,才应是状元考卷。

    寒门出身的林宰辅向来是惜才之人,不然也不会再看了赵长礼的考卷之后,决意将自己唯一的女儿下嫁给他。

    他的目光又定在了容珩身上,心道长公主的算盘怕是要落空了,太子也是个惜才有怜悯之心的——

    当日春闱考卷批改。

    礼部之人有所失误,一阵风起,一张考卷被吹到了水洼旁边,糊名处沾了水,“赵长礼”三个大字逐渐显现出来。

    林宰辅是亲眼看着太子反应极快地用大袖将沾水露了名字的考卷遮住。

    又亲自动手用浆子重新将赵长礼的试卷糊住,以防名字泄露,被取消考试资格的。

    他是自己一路科考上来的,自认为知晓读书人十年寒窗的苦处,因而粗粗看见了沾水试卷上“赵长礼”三个字也只当没看见。

    却不想锦衣玉食,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也是个能够体谅学子辛苦,亲自去糊浆子的。

    竟真如流言所说,是个“仁”字当头的君子。

    更未曾想到容珩回身与他对视之后,竟能为赵长礼求情。

    他好像以为看见了一切的林宰辅要按规矩办事,废了赵长礼的参考资格,故而语调中满是惋惜——

    太子爷压低了声音,“这个学子孤是知道的,如今住在孤的府上,越州秋闱的解元,若是因为这么一点点意外,就要再等三年,着时有些可惜了。”

    如此一来一回,林宰辅这才对赵长礼来了兴趣,又在定睛赏过他的文章之后,决定了自己榜下捉婿的人选。

    有才华又得太子青睐,想来是个有本事的。

    春闱的成绩未出,林宰辅也不想把事情办的太高调,便私下里偷偷去了一趟东宫,询问太子殿下,赵长礼人品如何。

    “自是人品贵重。”太子爷满口夸赞,随即语调满是打趣,“宰辅这是在为自己瞅女婿?!”

    待林宰辅笑着应下,他眸光更亮,“那孤不是无意间凑成了一段姻缘。”

    “修建一座庙,不如促成一桩婚。”容珩眉目温润,语调含笑,“不若宰辅大人给孤写下一封委托书,孤帮你说和说和?”

    他选个寒门学子为婿,哪里用得着太子说和?

    林宰辅心知这是太子爷自己来了兴致,他也不想做这扫兴之人,于是大手一挥,只在纸上留下一句——

    “老夫有意东宫赵长礼为婿,烦请太子说和。”

    最后还给面子的盖上了自己的印。

    果见太子爷十分高兴,虚虚拿着那纸看了又看,语调中竟透着一股如愿以偿的意味,“那孤就先祝林宰辅觅得佳婿了。”

    他也以为自己会如愿以偿的。

    却不想这“佳婿”是个有婚约的。

    思绪在脑海中跑了一圈儿,林宰辅这才抬眼对上了容珩那双平和剔透的凤眸。

    只见太子爷将手中的考卷轻轻放在桌上,“何苦一定要剔除一张,孤的东宫也正巧缺了个侍笔女官。”

    他勾唇与长公主对视,语调里满是爱才惜才之意,“长公主若觉得此人之才比不过其他五人,大可以直接将此人划进孤的东宫。”

    哪里能如他的意?

    本公主一愣,随即笑出了声,爽朗嗔怪道,“哪里能由得你来先选?”

    闻言容珩起身告罪,“皇姑母教训的是,侄儿僭越了。”

    长公主即刻伸手去扶,“何至于此?无非是一颗爱才惜才之心。”她眉眼弯弯,“皇姑母省的。”

    说着随即从容珩手里抽出叶见窈的卷子,与其他五张堆叠在一起,随即转头吩咐芸娘,“既是东宫也需要一位女官,那便是六位都入选了……”

    她顿了顿将考卷交给芸娘,“一模一样誊抄六份,速送各位贵人那里,看看他们心里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女子恩科到底比不得男子春闱,虽比照殿试,也有一个觐见皇帝的环节,但其实在这最后一环之前,要用女官的贵人们早就都定好了自己的人选。

    除非是出现了几宫挣一个人的情况,否则这最后一环,无非皇帝是走个过场罢了。

    誊抄好的试卷在同一时刻由长公主府的人送进皇宫与东宫,交到帝后、贵妃与魏国夫人和东宫的人手中的时候,竟是分秒不差。

    今日三皇子军中休沐早早就进了宫在宜贵妃处尽孝,二人垂钓完从御花园中回来之时,六份考卷已经在黄梨花木的茶几上摆了许久。

    “长公主殿下说这是今年考中的女官名单和她们的考卷,娘娘您看有没有合眼缘的?到时候留用在咱们宫里。”

    贴身伺候的宫女一边送着净手的帕子,一边介绍着这考卷的来历。

    宜贵妃是将门虎女向来对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不感兴趣,来她宫里伺候的人,什么《诗经》《礼记》都可以不会,最重要的还是要能做事、够忠心才行。

    故而她随意翻了几下便把卷子丢到了一边,“圣上选了哪位?”

    话未落地,一旁的小太监便连把打探到的消息递了上来。

    贵妃娘娘抬眼去看,圣上那一行写着——

    越州贺县人氏,叶见窈。

    那便是不能选这个人了,毕竟这后宫里谁想不开,要和圣上强人呢?

    宜贵妃百无聊赖地扶了扶自己头上的华冠,开口又问,“皇后选了哪一个?”

    给她举着簿子的小太监闻言往下翻动了一页。

    入眼便是叶见窈三个字。

    “她疯了?”

    看着一模一样的三个字,原本斜倚着美人榻的宜贵妃坐直了起来。

    她的人都能探到的消息,皇后的人不可能不查,知道圣上点了这个姑娘,就是再想要也该避着的。

    但是叶见窈的名字还是出现在了皇后那一页。

    那说明皇后是有意要跟皇帝抢人。

    “呵。”与之斗了近二十年的贵妃讽笑,“哪怕亲生儿子都不要,上赶着替别人养儿子……都要装贤良的皇后娘娘,如今这是吃错了哪味药?”

    话音未落,满宫里的宫人都收敛了眉目,只当没有听到,没有看见。

    青石砖上静得落针可闻,容嘉琰却是神情不变,他定定看着“叶见窈”三个字,半晌后,突然反应过来——

    “这个女子儿臣在长公主的寿宴上见过。”

    他看着自家母妃开口,“容珩将其聘作了府医,月银六十两,还专门找了暗卫护着她?”

    跟太子也有联系?!宜贵妃挑了挑眉,再次将目光放到了那叠被她扔到一边的考卷里面,伸手随便拨了拨,她选出了叶见窈的卷子。

    满章的大道理,看得她心烦。宜贵妃又将其余几张试卷全部都摊开在茶几之上。

    就见送来的人基本都是高门大户家的女儿,除了叶见窈,最差也是尚书之女。

    越州贺县……宜贵妃的指尖一下又一下的敲在叶见窈的名字上,越州富庶,可是贺县她闻所未闻,可见是个穷乡僻壤。

    容嘉琰也沉默了几息,最后还是决定跟自己的母亲交底,他挥手让周遭侍奉的人全部下去。

    偌大一个宫殿只留母子二人,而后他说,“前些时日长公主的寿宴上,儿臣让人在容珩的杯中下了春风沉醉。”

    “原是想让桃夭爬上他的床,在文武百官面前破了他如玉公子的名声。”

    三皇子顿了顿,未敢抬眼看自己的母亲,“但是没有得手,桃夭报告说看见秦玉宛走了进去,片刻又哭着走了出来。接着这个叶见窈就走了进去。”

    “儿臣特意掐着时辰进去“捉奸”,没有找到人影。”

    “放肆!”

    容嘉琰话没说完,宜贵妃已经狠狠拍了一下桌子,美目目满是凌厉之色。

    容嘉琰即刻下跪,低眉顺首静听自己母亲的教导,却听上首之人声音淡淡,“谋算太子那是死罪。”

    她语调一转,“参与的人都杀干净了吗?别留活口。”

    容嘉琰连连点头,就听贵妃又问,“桃夭呢?”

    桃夭是她宫里出去的。

    “杀了。”容嘉琰回道。

    “嗯。”上位之人拨弄着自己的指甲,“她也算跟了我几年,厚葬吧。”

    末了,贵妃水葱般的手指点了点叶见窈的考卷,“既然人人都想要她,那本宫也来凑凑这个热闹,看看这是何方神圣?”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日的太阳还未落山,这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帝都。

    “唉,你听说了吗?今年的女子恩科出了个女状元!”

    “女子恩科什么时候也排状元榜眼了?不都是直接选几个女人到宫里伺候着吗?”

    有着男子春闱在前,众人对女子恩科的事情兴致缺缺。

    “选出来也不过是做做首饰、传个话的,我看倒不如取消,真不知道长……”公主坚持个什么劲?

    说话的是帝都今年刚落榜的考生,喝了几口酒,心中又郁闷,一时间竟有些口无遮拦,数落起长公主来。

    幸好同行里有聪明人,听他话音不对,连忙拍他一下,开口截断了他的话头。

    “女子恩科怎么不能有状元?!听说是叫叶见窈的,那可是圣上、皇后、魏国夫人、贵妃娘娘、太子殿下,长公主,一同选到的人物!”

    “都选了她到自己处当差?!”

    他这么一说,立即有人来了兴趣,这几位可都是大齐顶顶尊贵的人,什么样聪慧的人才没见过?

    竟都选了这位叶见窈。

    “运气也太好了吧?”

    有人呐呐。

    “瞧各位爷说的,一位贵人选了人家是运气,几位贵人全选了人家还是运气啊~”

    刚结婚不久的摊位摊位老板王花娘有些听不下去,上菜时盘子碗落下时和桌面碰撞的声音都大了些,“那我看今年春闱的一甲学子运气也不错!”

    她一向泼辣,这话更是刺的一堆背后说人的大老爷们脸色通红。

    “行了……”

    她丈夫暗暗拉着她的衣摆劝她收敛些,花娘却不管这事,上完这最后一桌菜,便起身走了出去。

    平日里不算拥挤的西市,当下变得人山人海,叶见窈居住的街上,一柱香时间里,居然能够你来我往的走过四五百个人。

    人人都透过大门往里瞧,想看看这让皇帝皇后贵人们抢着要的女子是何模样?

    王花娘此刻也隐在人群,她幼时也是上了几年女子庠序,一心想要考女官的,只可惜家里穷,只供得起弟弟。

    “你以为那女官是谁都能考的?五年一考,你看看今年还要了几个人?”

    “不是爹娘不供你和你姐,你们要是真能考个女官,爹娘不吃不喝都要供你们……”

    父母的话混合着在她耳边响起,王花娘抿了抿嘴唇,最后在路边一个铜板买了一枝花。

    状元郎就该是有人向她赠花的。

    花娘轻轻抚摸着自己买的这朵梅,好似摸到了那个哭着说自己不再上学了的幼时的自己。

    就算是女子恩科没有这个规矩。

    起码……她想,她该给叶姑娘赠一朵花。

    提步走过这个拐角,花娘抬眼,整个人怔愣在原地。

    只见叶见窈的院门前——

    铺天盖地全是花朵,新鲜的红梅,纸扎的牡丹,布制的玫瑰……甚至有绣了花的帕子。

    无数女子静默地放下自己的祝愿。

    花朵连着花朵,花瓣挨着花瓣,当真好似是状元高中,骑马游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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