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家山庄的祠堂前。

    恰逢温家主母的忌日,主母所出的大小姐温以韫和少宗主温珑陵,自然要前来祭奠上香。

    温以韫和温珑陵摘下满身的簪钗玉佩,穿着素服去祭奠,以示诚意。

    祭奠完毕后,姐弟二人并肩走出祠堂。

    温以韫道:“天冷了,你还穿这么少。风寒怎么办呢?”

    温珑陵道:“不碍事。我不冷。”

    温以韫道:“不冷也要多穿些,都十二月了。”

    温珑陵正要回应,忽然,天空上出现了一个精致的锦绣蝴蝶风筝。随后,传来小女孩的嬉笑声。

    自己母亲的忌日,竟然有人在祠堂前嬉笑!温以韫柳眉竖起,叫自己的丫鬟疏月:“你去看看!究竟是谁这么没有心肝?”

    疏月行礼后就去了。

    温珑陵想,大概是哪个小丫鬟不知道这祠堂的规矩,所以冲撞了。

    须臾后,疏月带回来的,却是他们的庶妹——温以荷。

    实在出乎意料,温珑陵低声唤道:“小荷!”

    旁人还无所谓,一看是温以荷。温以韫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因为父亲纳了温以荷的娘亲,违背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自己的母亲才郁郁而终!现在,小妾的女儿,竟然敢在母亲的祠堂前嬉笑着放风筝!

    温以韫气得发抖:“你就这么高兴,非要在这一天放风筝吗?我们母亲去世了,你放风筝庆祝?”

    温以荷知道,自己的地位比不过温以韫,当时吓得哭出来了:“阿姐,我不是故意的……我……”

    温以韫讥诮道:“你不是故意的,难不成是无意?怎么就那么巧!”

    自己的姐姐妹妹起冲突,温珑陵只好两边安抚,对这个说“阿姐息怒,小荷她想来不是有意的”,对那个说“小荷你快跟阿姐赔罪,没事了”。

    温珑陵觉得,阿姐没了母亲,小荷自小被她娘亲虐待,都是可怜人。况且是一个爹的姐妹,何苦为难呢?

    温以韫却不想息事宁人,使唤疏月道:“去告诉宗主去!问问他,在主母的灵前放风筝,是什么罪名!”

    温以荷吓得傻了,求饶道:“不要!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

    然而,温以韫也并不是抓住小事就要大做文章的人。经温珑陵一劝,她发了几句牢骚,就带着丫鬟疏月离去了。

    温以荷坐在一旁,瑟瑟发抖,手里拿着那个惹祸的风筝。一看这个少女的表情,就知道她很没有安全感。

    温珑陵蓦然心疼起这个庶妹——她今年只有十一岁。

    “哥哥,我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放风筝了……”

    温珑陵递了个手帕给她,温言软语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阿姐也没有真的怪你的意思,我向你保证,她不会告诉父亲。”

    闻言,温以荷缓缓地抬起眸子,像受惊的小鹿。

    温珑陵吩咐西塘:“你,到庄外,给三小姐去买桂花酥。”

    温以荷道:“哥哥……”

    温珑陵摸了摸她的头:“哥哥请你吃桂花酥,好不好?”

    其实,对于嫡姐的厌恶,温以荷已经习惯了。

    “阿姐那边,我会劝她。”

    谁知,听闻这话,温以荷却摇了摇头。

    少女的身上,有一股香甜的桂花香。那当然是因为小荷经常吃哥哥送的桂花酥的缘故。桂花酥的香味持久,她常常吃,所以永远不会散去。

    “算了吧,哥哥,你再劝,姐姐也不会喜欢我的。”

    温珑陵从这个十一岁妹妹的眼神里,看出了绝望。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劝阿姐是没有用的。谁让他们的母亲,是因为小荷的母亲而死的。

    只是,小荷是无辜的。而且在血缘上,小荷是他们的妹妹啊。

    温以荷定定地望着天空,声音稚嫩:“一个人要理解另一个人的痛苦,就好像一只燕子要理解一条鱼。燕子不知道水,鱼也不知道天。”

    温珑陵暗叹,这十一岁少女说出来的话,既充满童趣,又富有哲理,又饱含伤感。

    这时候,西塘把新买的桂花酥送来了。温以荷珍惜地捧着桂花糕:“所以呀,姐姐不会理解我,我想,永远不会。”

    温家的家训是“剑胆琴心”。含义是,要弟子文武双全,既要有情致,又要有胆识。

    温珑陵练完《雁归折》的剑谱后,常常到房中弹琴静心。别家的秘籍,一般都是通过打坐来静心,而温家的《雁归折》,却是通过弹琴静心。

    因为文化氛围浓厚的缘故,温家的女弟子,比别的江湖门派,要多一些,大概有二十来个。

    上完了早课,女弟子们通常喜欢来四时令的窗后,看看完美男人温珑陵在干什么。

    大家一致认为,无数次看温珑陵,会有无数次惊艳的感觉!娘的,这不是男人啊,这分明就是仙男!

    屋里有屏风遮挡,女弟子们只能看到一个形状优美的下巴。肌肤像是白玉一样!

    女弟子们穿着翠绿色的斛鸽家袍,一边看着温珑陵,一边窃窃私语。

    “又俊美又温柔,好脾气千里挑一!咱们少宗主是人间妄想啊!”

    “我跟你说,上一次,我给少宗主打招呼,他回应得特别温柔。啊啊啊回去以后我激动得两天没睡着。”

    “这也太好看了吧!帅得我心肝颤——”

    “如果温公子能和我在一起,我宁愿少活十年!”

    “就你?我觉得温公子宁愿少活十年,也不和你在一起。”

    她们换了个角度,可以看到温珑陵弹琴的手指。

    那样一双手,指节分明,修长优美。拨过琴弦,也握过长剑。

    “手都这么好看!啊我死了!”

    “你让让!我也要看,别独占那个最好的位置。”

    “你们说,少宗主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

    “宣琼琚怎么样?秦雪瑶呢?顾簪儿?百里芳菲?”她们列举的都是名门的闺秀。

    “反正玉生香不可能!她名声已经臭了。”

    “啊,我希望少宗主一辈子不要喜欢上别人,就算不喜欢我们,他也不要喜欢别人。”

    “我也这么想的。”

    “对!我们没有希望,别人也不要有希望!”

    话说,一个女弟子认为,少宗主最配的是宣琼琚。另一个女弟子说,宣琼琚不行,少宗主要配秦雪瑶。两位小粉丝一时不忿,还吵了起来,吵得难舍难分。

    而四时令里的温珑陵,全神贯注在抚琴上。心里既没有宣琼琚,也没有秦雪瑶。

    黄昏时分,温以韫来四时令找弟弟聊天。

    “姐姐来了?”温珑陵将剑谱书卷放下,“南浦,上茶。”

    温以韫说:“不用忙,我来找你聊聊天。”

    只要不关于死去的母亲,温以韫的态度都挺正常的。虽然骄傲了些,还是个蛮通情达理的世家贵女。

    “父亲今天来问我的意愿,他打算把我许配给紫川派的少宗主,百里寒星。”温以韫缓缓开口,“紫川派在北方,是势力最强的门派。”

    紫川派少宗主百里寒星,是宗主百里睚岸的独子。他在众人眼里,是一个资质欠佳、但性情坦率正直的世家公子。

    这门亲事,算不上差。甚至,温以韫有些高攀了。

    温珑陵软声问道:“阿姐,那你自己的意愿呢?”

    温以韫想了想:“我不想嫁人。”

    温珑陵道:“阿姐不想嫁,那就不要嫁,不必勉强自己。”

    两个人又聊了聊,温以韫决定,让父亲退婚。自己先不嫁人。她热爱诗歌,就先去北方的古城朝歌,一边游历,一边寻找上古时期的诗词残本。

    朝歌城偏僻,但是历史悠久。

    温珑陵认真道:“阿姐,我觉得,你的理想最重要。”

    随后,温珑陵向自己的姐姐,提起玉生香。

    温珑陵道:“玉生香被赶出濯雪派的那个晚上,我也在。我能保证,玉生香绝没有勾引宣琅琊。——可现在呢?现在,所有的脏水都泼在玉生香身上。为什么,为什么由她一个人承担这一切?”

    身为文化世家的嫡女,温以韫何等心思玲珑剔透。她叹了一口气:“《活色生香录》的事儿,我知道的。但是,无论是不是玉生香的错,最终的结果,都是玉生香承担。”

    听到这一番话,温珑陵心如刀割。

    温以韫叹道:“玉生香她,一是毁在身为女子。二是毁在濯雪派不如烛螭派强大。古往今来,都是女子承担污名,你看有哪个男人被羞辱成种马的?”

    温珑陵垂下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温以韫继续道:“你想想,如果是玉守鼎和宣琼琚苟且,事情也不会成为今天这个地步的。宣琼琚不会被赶出家门,玉守鼎,一定会被玉宗主往死里责罚。给宣宗主一个交代。”

    玉守鼎,是濯雪派宗主玉甄则的儿子,玉生香的弟弟。宣琼琚,是烛螭派宗主宣奉的女儿。

    温以韫声音恍若流泉:“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谁强谁说了算。从来都是这样。对弱者刻薄,对强者宽容,这是人的通病。”

    听了阿姐的一席话,温珑陵觉得醍醐灌顶。

    他道:“所以,为了不为人鱼肉,我只能变强,对吗?”

    温以韫点了点头。

    玉生香练完了剑法,就躺在她的小竹屋里,撸一撸丹顶鹤。

    她想着,我的第二缕罡气,什么时候能冒出来啊!

    大侠原本在一旁气定神闲地走着,十分优雅。忽然,它优雅地一脚踩在玉生香眼睛上,玉生香大喊:“你谋杀亲娘——”

    玉生香把丹顶鹤抱上自己的肚子,跟它闲聊:“大侠,你说,我啥时候能有第二缕罡气啊?”

    这段日子里,玉生香跟着秦晗、秦纾这些师兄四处做任务、剿匪杀贼、锄奸扶弱,她从来没有偷过懒,甚至有意识地历练自己,冲在前面。然而,第二缕罡气,还是没能出来。

    秦晗说,在冒险的时候,罡气最容易激发。看来,她现在冒的险,还不够大。

    结果,大侠不长记性,又一脚踩在玉生香的眼睛上。踩完了还表现得十分亢奋,扑闪着翅膀。

    须臾后,螃蟹下山买完晚饭,回来就看到玉生香铁面无情地提着大侠的脖子,大侠一脸生无可恋。

    螃蟹:“师姐,大侠怎么了?”

    玉生香温柔一笑:“他犯了一点小错误,需要一些敲打。”

    螃蟹的神情有点儿忧郁:“哎,我的腿好了。”

    玉生香把大侠放下,让它在湖边自己找吃的:“你的腿好了,这不是一桩好事儿吗?”

    螃蟹更忧郁了:“不,腿好了,我就要练功了。不能名正言顺当咸鱼了。这样,温师姐,干脆你给我一剑,我还能重回快乐生活!”

    玉生香戏谑道:“干脆我给你一剑,直接把你脑子换了得了。”

    重获自由的大侠,正在痴汉地追着泽云山的小野猫们。

    螃蟹叹息道:“这兄弟太热情了。”

    玉生香说:“我可跟你说,它追猫,不是因为猫吃它的鱼,而是因为寂寞。”

    螃蟹说:“但凡我有一点儿大侠的勇气,也不至于到现在还单身。”

    玉生香诚恳地点点头,表示赞同。

    螃蟹:“大侠,回来——”大侠根本不回来。

    玉生香:“流氓,回来——”听到流氓二字,大侠转过身来了。

    由此可以看出,大侠,它实在是一只有自知之明的丹顶鹤。

    过了几日,温珑陵又策马来到了泽云派,来找玉生香。

    就算不是约定好的每月十五,他一有空,还是会去见她。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或比剑、或聊天、或是下山吃点好吃的,彼此陪伴,都觉得岁月静好。

    这日,两个人并肩在泽云山的竹林里散步,时不时聊一聊彼此的近况。

    玉生香说:“我的那个螃蟹师弟,他不要脸到什么地步,你都想象不出来。有一天我回家,发现他在抢大侠的小鱼干吃,抢不过大侠,被叨怕了,就委屈巴巴地缩在房梁上,等我回来。”

    温珑陵一声轻笑,觉得很有画面感。

    玉生香又说:“昨天,大侠调戏一只小母猫,被泽云山所有的公猫围殴了。羽毛都给它拽下了七八片,哎,这就是风流的代价。”

    温珑陵回眸看她:“所以做人要专一,不能风流,对不对?”

    玉生香点头:“英雄所见略同。”

    温珑陵也说起温家山庄的事儿:“琴川的布坊起了场纠纷,被我父亲用钱压下去了。”

    玉生香一咏三叹:“哎,凡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我都解决不了。”

    因为玉生香说得太欢乐,没有留心脚下。她踩到一块山石,险些要步螃蟹的后尘。然而,腰肢却被人稳稳地抱住了。

    “哎——”

    这是第一次,玉生香和温珑陵离得这么近。

    温珑陵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兰花香,格外沁人心脾。玉生香一抬眼,就看到了他雪白的肌肤,眼眸黑白分明,唇色颇淡。下巴上还有一道恰到好处的美人沟。

    而他的臂弯就环在玉生香腰上。

    虽然抱得及时,玉生香的脚还是崴着了。

    温珑陵低眉一看,声音担忧:“你的脚没事儿吧?”

    玉生香道:“应该没事儿,我能走。”

    可是,即使玉生香说自己能走,温珑陵也没有放开她。玉生香自己也不想被他放开。

    她想,被温美人抱一抱,我能增寿十年!这滋味太爽啦!

    “我看看。”他让玉生香坐在一方山石上,自己行云流水俯下身子,脱下了她的短靴。

    玉生香的半边儿脚踝都红了。

    因为四处办事、战斗的缘故,玉生香的脚底磨出了厚厚的茧。

    “不用,真不用。”玉生香觉得受宠若惊,她说,“你站起来吧!我能有啥事儿?”

    然而,温珑陵已经伸出手,替她揉起脚踝来了。

    温珑陵的指尖很是温热。

    玉生香觉得,自己的心,又生龙活虎地跳动起来。

    这么贤惠体贴的美人!我要收了他!

    他是人间的一切美好,他是温柔本身。

    揉了许久许久,等到玉生香的脚红肿消下去了,温珑陵才站起来。

    其实,跟随秦晗师兄四处打架,玉生香早已习惯了刀口舔血,习惯了颠沛流离。就算是刀伤剑伤,她也能谈笑着给自己包扎伤口。

    玉生香想要脱口而出“谢谢你”,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温珑陵道:“慢慢走,不要刺激着伤口。你的骨头没有错位。”

    他为什么要对一个世人眼中臭名昭著的女人温柔呢?

    玉生香道:“《活色生香录》,你看了吗?”

    温珑陵沉吟:“你的名声……”

    与他亲密地接触过,玉生香忽然有些无所畏惧,原来,有的无所畏惧,来自被温柔以待。

    她说:“没事儿,等我铆足了劲儿杀他个回马枪。”

    等我铆足了劲儿,杀他个回马枪。

    天色渐晚时,温珑陵就离去了。玉生香回到小竹屋的时候,发现唐蕊走在一旁。

    很明显,方才的暧昧场景,也被唐蕊看到了。

    唐蕊问道:“绿衣服的,是谁呢?”

    玉生香玩笑道:“我未来的小夫君。”

    唐蕊礼貌道:“真好。”她也没有追问是谁。与她无关的事情,唐蕊从来不过度关心。

    谁知玉生香掏出袖子里的荷包:“开玩笑!我就挣这么点钱,怎么可能讨到这么帅的小神仙?我在做梦。”

    他是我的一个知己。我只有很努力很努力,才能配得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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