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骤雨,山路难行。

    四个姑娘眼看雨越下越大,就牵马找了个山洞,躲起来,避一避雨。

    玉生香抱膝坐在山洞里,随口吐槽道:“这天色说变就变,都不打声招呼的吗?”

    慕枕亭亲昵地敲了敲她的头顶:“老天怎么跟你打招呼?打个雷?”

    玉生香:“……算了,不麻烦老天了。”

    雨声逐渐急促起来,灌进耳朵里,让人什么都听不见。

    此时,百里檀风忽然眉心一动,她说:“外头有声音。”

    其余三个姑娘也侧耳细细听去,果然有声音。好像是人的说话声,又好像是哭泣声。

    四个人几乎是同时握起武器。“走。”“我们看看去。”“快点。”

    她们没有伞,玉生香只好用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好抵御住部分雨水。

    顺着声音的源头走去,只见松树下站着一个穿劲装的贼人,手里提着砍刀,仿佛在冷声说着什么。

    贼人的对面,站着一对颤巍巍的老夫妻,他们推着一架破烂的板车,车上装满了红薯。

    贼人活动着手腕,高声道:“不是我不讲道理,是您二老不知道山里的规矩,凡是打这山头过的,都是我请来的财神,都得交上买路财。这钱交了,它也不白交啊!我保佑你们顺利下山。”

    老爷爷低声道:“既然如此,我们不走这条道了。我们这就折回去……”

    贼人拿起砍刀,“锵”一声横在二老跟前:“那不行。”

    老婆婆小心翼翼道:“这怎么又不行了呢?”

    贼人清清嗓子,大言不惭道:“这也是本山头的规矩。”

    玉生香使轻功飞到二老跟前,相思短剑迅速地在她白皙的掌心转了一圈,最后剑尖精准地指向那贼人。她爽朗一笑:“大兄弟,你们这山头有什么规矩?也说给我听听?”

    贼人警觉地后退一步,这个满面杀气的美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再一抬眼,只见卖红薯的二老身后,又出现三个美人,都手持各种精致凛冽的兵器。

    他本以为,自己在这荒郊野岭打劫,又蒙着面,谁都不知道他是谁。受害的百姓就算递交求助信,江湖世家也抓不到他。

    没想到,还真就碰到四个雨夜赶路的女侠!

    慕枕亭走过去,拱手向老夫妻行了一礼:“那贼人问你们要了多少钱?我们替你们讨要回来。”

    老婆婆用残破的袖子擦着雨珠,狼狈道:“方才给了他二两银子,他又说不够……”

    贼人仗着自己身强体健,又会些轻功,转身想跑。宣琼琚持戟一拦,冷眼看着他:“规矩没说明白,你走不了。”

    贼人眼见没有那么容易了事,他眉心一蹙,走过去,道:“我不耽误你们四个发财,你们也莫耽误我。”

    檀风任冷雨洗亮绣春刀的刀锋:“把钱还给人家!”

    贼人冷哼道:“钱?什么钱?我还没要到手呢!”

    老婆婆见四位女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腰杆子也直起来了:“你明明要走了我们二两银子!银子上串着绿绳,别赖账!”

    贼人趁她们不注意,又想跑,又被宣琼琚持戟拦住。她淡淡道:“今日我来了,就得遵我的规矩。把钱还了。”

    老爷爷眉目间如释重负:“我说什么来着!你欺负我们这无儿无女土里刨食儿的,迟早有报应。”

    檀风点点头:“我就是报应。我姓百里,名唤报应。”

    玉生香:“……”改名该得太容易了。

    他忙了一天,好不容易抢到二两,怎么肯归还。他趁玉生香不注意,想要提刀捅她脖颈,却被相思短剑骤然反击。

    玉生香习武多年,身体早已快于意识行动了。待玉生香反应过来,贼人的小指已经被她削去了!

    贼人嘶吼道:“你做什么!啊!”他疼得在地上打滚,胸前藏的东西悉数滚在地上。

    四个人凑近了一看,发现不仅有绿绳子串起来的二两银子,还有一堆染血的赃物!银子有碎有整,甚至还有房产地契。

    老婆婆不忿道:“他在这儿不知打劫了多少年了!每逢雷雨天就出来作怪。还活活气死过不少过路人。”

    玉生香道:“看来,这是个惯犯。”

    贼人疼得咬烂嘴唇:“滚!啊——别过来——你们——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听到“活活气死”,檀风眸中一暗,戾气波澜乍现,她砍出绣春刀。和闯梅花阵时一样,刀影快得让人看不清!

    玉生香下意识垂眼,心想,她恐怕是要取人性命!

    “啊啊啊——啊——”

    待到玉生香回过神,只见檀风并未取他性命,只是砍下了他的右手。

    她在外行事,须得注重分寸。不能因为自己一时愤怒,事情处理不当,给紫川派抹黑。

    被砍了手的贼人,嗷嗷叫着在地上翻滚,犹如一只撒欢的野猪。

    檀风利落地将带血的绣春刀装回鞘中,目光一片清明:“二位,请转告这山下的人家,我已经砍了这贼子的右手,他再也不能握刀打劫了。请诸位放心。”

    老汉畅快道:“看到了吧!看到了吧!这就是你的报应!天道好轮回哇——”

    玉生香默默补充道:“苍天绕过谁。”

    眼看着这四位女侠,谁都有取他性命的本事!贼人忍着疼,连声吼叫:“我都知道错了!把银子还了!你们还想怎样!”

    百里檀风目光沉静,紫红的唇轻启:“不,你在说谎。你根本没觉得你错了,你只是觉得自己运气坏,遇上了我们而已。我今天放过你,你明天还是会出来打劫。”

    贼人疼得冷汗淋漓,左手抓住被砍下来的右手,使出轻功,纵身离去。留下满地的沥沥血迹。

    玉生香持剑行礼道:“二位长辈,我们就此别过。雨大,你们快下山吧。”

    老婆婆见她们挥刀断手都在弹指之间,又看了满眼的血迹,有点害怕。可还是追上去,递给她们两柄伞。

    宣琼琚摇摇头:“我们有山洞躲雨的,二位快撑伞下山吧!”

    玉生香也推辞道:“不用了,不用了。”

    老婆婆满眼的感激之情,她将伞塞到她们手里,就转身离去。和老爷爷一起推那笨重的板车。

    于是,四个姑娘撑着伞,回到了山洞里。

    宣琼琚见她们有了伞,这就好办多了。她把一柄伞递给慕枕亭,道:“我们去镇子里订客栈,阿香,你和阿檀在这里等着。生个火,把咱们染血的衣裳烤干了。”

    玉生香点点头:“好,你们去吧。”

    慕枕亭又敲了敲她的头:“定好了客栈,就回来接你们。”

    于是,冷雨敲打的山洞里,只剩玉生香的百里檀风对坐在篝火旁。

    玉生香一边替堂姐暖着外袍,一边道:“刚才,你拔刀之前,眼睛里忽然有了戾气。你想到了什么呢?”

    绣春刀半含半入,一线线血迹流出来,混入雨水中。

    “我想起了我爹。”檀风长睫微垂,声音有些嘶哑,“我爹也常常种红薯,收了粮食之后,就出来卖。有一年收成好,我爹特别高兴,攒下了三两银子的余钱,说要给我买点东西。”

    玉生香温柔地看着她:“伯父他买了什么?”

    檀风沉浸在回忆里,声音疏朗:“一条柿子红的裙子。花了一两银子,这是我小时候穿过最贵的裙子。”

    玉生香又问道:“后来呢?”

    檀风轻轻摇了摇头:“后来,再也没有后来了。”

    后来,那条柿子红的裙子被凌.辱她的恶霸撕碎了。再也缝不回去了。

    此时,檀风将绣春刀伸出洞穴去,用雨水洗刷血迹:“以前,我很羡慕你堂姐。她不必过多瞻前顾后,可以随心所欲地行侠仗义。”

    玉生香坦言道:“以前,我不会武功的时候,也很羡慕她。”

    檀风将一尘不染的绣春刀插回刀鞘,抬眸望着雨帘:“逐渐地,我就想通了。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每个人都有属于她的劫难和幸运。谁也不用去羡慕谁。”

    玉生香也如法炮制,用檀风洗刀的方式洗剑:“说得好。”

    檀风眼眸里的戾气褪去,漾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玉生香认真地看着她,说:“我一直坚信,我也会像你一样,像阿姐一样,站在乾坤盟会的擂台上。”

    等我站上擂台,左手握着相思短剑,右手握着菱风剑,脚踏高台,目视前方。

    我要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无坚不摧。

    檀风伸手,撩了撩她的碎发,轻声道:“阿香,我在乾坤盟会的榜单上等你,你千万要快点来赴约。”

    她这句话的意思是,阿香,我相信你不仅能站上擂台,而且能登上前十榜单!

    玉生香不由自主伸出手,檀风也伸出手,两个人掌心紧紧握了一下。

    握过之后,玉生香觉得,自己又满身都是力量。

    既然檀风可以,那么她也可以!

    玉生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问道:“经历过那些事,你真的释然了吗?”

    檀风想了想,嗓音空灵:“大概都释然了。可是也有释然不了的,比如,我今年二十五岁,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人。”

    玉生香很心疼她,摇头道:“没关系的。我觉得,你现在只要堂堂正正地活着,就算圆满了。”

    “当然得活着。”檀风咬了咬唇,眉尾的“醉”字越发明显,“最难的时候,我都没有想去死。巴掌和刀子落在我身上时,疼归疼,我忍着;父亲死的时候,我忍着;他们把仅剩下的一百二十两银子抢走的时候,我也忍着。我只是觉得,世界很大,不全是眼前的苟且。我必须活下来,才能见到乌云消散,雨过天晴。所幸,我见到了。”

    从檀风的话里,玉生香觉得自己终于开窍了,《活色生香录》伤害她有没有关系,她也要耐心地忍着,等雨过天晴的那天。

    玉生香尝试着想象檀风的残酷童年。光是想一想,就觉得触目惊心。

    生长在烂泥里,被恶鬼啃噬着。还要保持坚强,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啊。

    “檀风姐姐,我学会怎么跟《活色生香录》相处了。”玉生香眼神坚定,“我学会怎么跟苦难相处了。”

    檀风道:“玉生香,你一定能赢过《活色生香录》。”

    玉生香看着被雨水洗亮的相思剑,闭上眼睛,轻声道:“苦难就像酒。灌下嗓子去的时候,灼烧喉咙,我觉得自己快死了,却还是得忍住。加入我的三分隐忍、三分乐观、三分淡然、一分执着,它逐渐变得香醇起来。那种滋味不是甘甜,却胜似甘甜。”

    两个姑娘相视一笑,都觉得满心释然。

    这日,她们又路过一座小城。

    客栈里,慕枕亭指指窗外:“阿香,看,鸽子。”

    玉生香心里一喜,抬头看去,果真是她心上人送来的信。

    她展开信封,只见温珑陵洋洋洒洒写了三页,既嘱咐她餐风露宿时不要着凉,多加餐饭,照顾好自己。又给她写了相思剑的出招要领,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制服最多的敌人。

    信的末尾是:玉娘,我等你凯旋而归。

    玉生香就铺纸研墨,画了几幅涂鸦。画着她和他一起守岁的那一夜,围炉夜话,吃水盘羊肉。

    也画了她和枕亭、琼琚、檀风在一起赶路的模样,四个人都有说有笑,不惧前方风雨。

    最后一幅,她画了两个人在朝歌城放长明灯的场景。在一旁题了他们许下的誓言:守到江湖太平,你我同去同归。

    然后,她把这三幅画,让鸽子寄回去。看着自己清奇的画风,玉生香想,我的画风比小叶子醉酒在客栈里瞎画的那一副可怕多了。

    不过,她知道,只要是她画的,珑陵都会喜欢。

    玉生香高兴,拿着爱人的信把玩,爱不释手。一个转身,忽然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

    宣琼琚回房的时候,就看到玉生香在匆忙地找什么。

    她仰颈灌了一口酒,疑惑道:“找什么呢?”

    “信呢?信呢!”玉生香就差翻开客栈地板了,“我丢了珑陵给我的信!啊,太伤心了,我不活了。”

    说完,她颓唐地捂住嘴。

    宣琼琚疑惑道:“你在做什么?”

    玉生香认真道:“企图用舔掉生命线的方式自杀!”

    宣琼琚:“……”

    这时候,玉生香一掀枕头,终于找到了比她性命都贵重的信。

    与此同时,慕枕亭和檀风姐姐并肩走在喧嚷的长街上。

    慕枕亭抬眸浅笑:“雨过天晴之后,天空真好看。”

    檀风吃了口她送的无花果,伸手正了正她的竹节簪子:“走,咱们看看去,前面好像有卖点心的。”

    慕枕亭一边走着,一边随口问道:“檀风姐姐,你的罡气,是怎么产生的?”

    檀风也看着雨过天晴的天空,轻声道:“我罡气的产生,在于心稳如舟:这一柄绣春刀,已经成了我灵魂的一部分。我能清晰地看到,积累到了什么程度,新的罡气什么时候要出来了。几乎一分不差。看到刀锋的时候,旁人都是忌惮害怕,我心里安稳的紧——眼里看着刀锋,我想,自己应为高山,而非草芥。”

    应为高山,而非草芥。

    她从草芥开始修炼,终于积攒出七缕罡气,成为高山之辈。

    这一夜,四个人寻不到镇子,就在深山的山洞里过夜。

    四个人坐在山洞口,刚好可以看到满天的璀璨星辰。

    宣琼琚伸手指了指:“看那边!北斗七星。”

    玉生香笑了笑:“哎,你们看,连起来的北斗七星,像不像一串儿肉?啊,好饿。”

    玉生香顺着星光看去,只见天地间光芒四射。有些时候,自然美景能让人浑然忘却俗世烦恼。

    檀风亦是满目温柔:“来,许个愿。”

    慕枕亭认真道:“我希望能找到哥哥。”

    宣琼琚把玩着无双长戟:“希望能有我的第六缕罡气。”

    玉生香笑弯了眼眸,声音脆脆的:“明天吃肉,后天有酒。暖暖饱饱过一宿!”

    慕枕亭推了推她的头:“你就知道吃!”

    四个人看了一会儿璀璨的星光,都觉得心胸开阔,暂忘忧愁。

    玉生香叹息道:“世事真的很奇怪,你们想,究竟有什么冥冥之中的力量,把我们四个貌美如花且侠肝义胆的女侠连在一起的?”

    檀风:“……”貌美如花且侠肝义胆?

    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像是温柔的人在眨眼睛。玉生香想起了温珑陵。

    慕枕亭道:“对啊,不知不觉,我们就踏上了一条条的征途。想来,聚散离合,都是缘分吧。”

    宣琼琚也觉得,这样的日子是自己此生最快意的日子。她饮了一口酒,叹道:“真想永远跟你们这样过,一辈子都这样。就这样恩仇快意到老。”

    玉生香的眼睛像星星那么亮:“少女的征途是星辰大海,而非烟尘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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