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玉生香将桃花色的胭脂抹在菱风剑剑刃上，夜寐中，胭脂显得格外冷魅。
胭脂是慕枕亭教她做的毒胭脂。见血封喉！
剑是宣琼琚送的剑，代表她们的姐妹之情。
正好，慕枕亭的仇、宣琼琚的仇，一并清算！
与此同时，宣琅琊握起长戟无匹，冷笑一声，刺向花瓶内。他力道颇大，名贵的花瓶应声而碎。花瓶中空间狭小，这一戟下去，瓶中人无处可逃，只能被刺成两半。
玉生香在怒极时，犹保存着理智。她连忙调整姿势，保护要害，不让这畜生要了自己的性命。
玉生香催动罡气，大喝一声，活生生冲破碎花瓶，犹如一朵染血的牡丹花降临人间。
夜风浮动，月影氤氲。雄伟宽阔的羲和宫中，两个绝世高手悍然相对。
玉生香斩钉截铁道：“宣宗主，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见她神色骄横，宣琅琊不怒反笑，他把她从头打量到脚，一分一毫都不曾放过。
片刻后，宣琅琊盯着她的眼睛，赞叹道：“玉姑娘，你孤身前行，却仿佛带着一万雄兵。”
玉生香冷道：“受死吧。”
这一夜，宣琅琊一改往日的狂妄自大，笑得十分优雅。他胜券在握一般，缓缓摘下自己的一对手套。
露出了长长的指甲！
玉生香倒抽一口凉气。
平日里，因他交叠着指甲，所以旁人根本看不出来！他练了邪功！指甲异于常人！
这也就是宣琅琊认定，自己必定胜过玉生香的原因。
这时候，玉生香才恍然大悟，方才他说那很弹、很弹的东西，不是旁的，而是眼珠！
活人的眼珠！
宣琅琊练的，正是缠骨娘曾经练过的邪功！玉生香回想起前宗主宣奉戴的手套，激动得双唇颤抖。是了，那日她杀死缠骨娘后，《白露》遍寻不到，不翼而飞，原来是落入了宣奉父子手中！
此事真相大白！
宣琅琊继位那日，遭到温珑陵指认，他随机应变，并未露出破绽。宣琅琊曾寻借口入室片刻，他在屋里迅速杀死一个小厮，砍下小厮的手，迅速止血，剥下经络血肉，残忍地做成一只人皮手套。
这才躲了过去。
彼时屋里熏香的味道繁重绵长，盖住了血腥味，无人察觉其破绽。
五年前，缠骨娘犹在世。
朝阳楼里，宣琅琊与缠骨娘缠绵一晌，鸳鸯交颈般窃窃私语。
缠骨娘羞涩道：“奴的身子都给了宣郞，自然奴的什么宝贝，都与宣郞分享……”
宣琅琊笑着贴她耳畔：“那……”
缠骨娘思忖片刻，将邪功《白露》拱手相赠。
后来，东窗事发，宣琼琚与玉生香四处在广陵城中截杀吃眼珠练邪功的人。
缠骨娘跪在他跟前，娇声促促：“宣郞救奴！”
宣琅琊负手立在她跟前，眸中幽冷，缓声道：“有一桩事，你就是死，也给我咽到肚子里去！你若敢告诉旁人，《白露》在我手上，我便杀了那对你有恩的鸨母，知道了么？”
鸨母对缠骨娘的恩，是养育之恩。
都说妓子无情、戏子无义。可缠骨娘对她的“娘亲”，却是有情有义。
宣琅琊拿到了《白露》，本想交给乾坤盟会，让自己好好风光一把。
后来，他放弃了这个计划。怎么都不如让自己天下无敌更风光。
他先是让自己的亲信弟子修炼邪功，替自己做事。逐渐地，他忍不住邪功的诱惑，亲自翻开了《白露》。
一直把炸弹放在手里，那这颗炸弹，就算暂时不点燃，也迟早要爆炸的。宣琅琊还是练了邪功。
堂堂烛螭派的二公子，开始修炼《白露》邪功。
世事无如贪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
当初，烛螭派在泽云山下作威作福，诛灭泽云派。宣琅琊令人抬出一具一具的尸体，摆在世人面前，口口声声说，这是被泽云派杀的人。
彼时，玉生香未曾细想那些尸体的来源。其实，那些人都是被宣琅琊和他的下属们所杀，那些是枉死的江湖人士。
宣琅琊栽赃的时候，令人把尸体的眼睛闭上。事情慌乱之际，谁人都不曾注意到尸体的眼睛不对劲。
贼喊捉贼，颠倒黑白。
宣琅琊一直凭借邪功《白露》横行霸道，直到此事，被他的父亲看出了些许端倪。
那一夜，雪深。
烛螭派的宅院里，宣奉正坐在炉火前，细细擦拭着自己的戟。
烛螭派宗主的戟，光泽淬明，铭为“天下”。
兼济天下的天下。
宣琅琊戴着黑皮革手套，拱手行礼：“父亲寻我此来，所为何事？”
因为常年修炼《亢龙有悔》，宣奉的骨头都脆了起来，他一年四季拥着玄黑大氅，眉眼狠戾，仿佛一匹狼。
宣奉淡淡道：“坐。你最近，杀了不少人啊。”
宣琅琊浑不在意：“父亲，您教我的。不听话就打，打不听就罚，罚不通，就只有杀了。”
宣奉抿了一口烧酒：“你杀人，我不会召你来。”
宣琅琊心中陡然一颤：“那……”
宣奉重重将酒盏磕在桌上，他狼一般的目光射过去，落在儿子的手套上：“我为什么召你来，你该知道！脱！把手套脱下来！”
父亲已经知道他练邪功的事了！
宣琅琊重重喘了口气，跪倒在地：“父亲！”
宣奉声音更厉：“脱下来！”
“父亲！父亲！我……我是一时糊涂啊！”
知子莫若父，发现宣琅琊练邪功的人，只有宣奉。彼时宣奉修炼《亢龙有悔》到了第九折，有了第八缕罡气，怎么也突破不了这最后一步，几番挣扎后，他竟用邪功以毒攻毒。
就这样，父子二人都上了贼船。
此后，宣奉与宣琅琊四处在江湖上猎杀武林人士，滋补自己的内功。
修炼邪功之后，宣奉很快就突破了《亢龙有悔》第九折，有了第九缕罡气，武功仅次于武圣宣金阙。
为了防止被人看出练了邪功，宣奉与宣琅琊一样，一天到头带着皮手套，宣称常年握戟，得了手癣。
父子二人，狼狈为奸。
玉生香剑气浑脱，罡气锐戾飞舞。她冷声质问道：“你杀了枕亭！你还杀了我姐姐！你这个恶魔！好，很好！宣琅琊，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宣琅琊扬唇一笑，这一笑在暗夜里犹如鬼魅：“恶魔？玉姑娘，你不知道，我在床上，更魔鬼？要不要试试？”
虽说玉生香以一己之力逃脱污名，但她终究是女流之辈，练武的时日也不长。宣琅琊自信不会打不过她，捉住她只是早晚而已。
等他捉住她，就囚禁起来，要玉生香当他的女人。
兜兜转转七年，玉生香还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却不料，玉生香已有八缕罡气！
玉生香怒不可遏：“她是你的亲姐姐啊！你竟不放过她！”
宣琅琊一壁躲避她的攻势，一壁低声道：“这不是我的错！阿姐死前一个月，我去见了父亲。阿姐的死，父亲是默许的！这不是我的错！”
宣琼琚的死，的确不是宣琅琊的本意。
千窟洞围剿前一个月，宣琅琊与云归鸿见了面。宣琅琊答应，在千窟洞用图画告诉云归鸿亢龙有悔的弱点。
凭借那幅图，云归鸿可以震碎宣琼琚的经脉，使她罡气尽失。让她失去与宣琅琊竞争的可能，失去当宗主的可能。
对这个阿姐，宣琅琊还是有感情的。他在烛螭派周围买好了宅院，想要给失去罡气的阿姐休养生息用。
奈何世事无常，宣琅琊算错了。
宣琼琚并不是知难而退的性子，她不会逃，她拼死也要与云归鸿一战。
玉生香一剑刺入宣琅琊后肩：“不是你的错？呵，那是谁的错？你说的真好听！千窟洞的穴位图不是你画的？那你为何杀死枕亭灭口？为什么？为什么？！”
听到这样的诘问，宣琅琊忽然不抵抗了，任由菱风剑越刺越深。
越刺越深。
宣琅琊有一瞬间的失神，他凄怆道：“是……是我错了。阿姐，是我错了！阿姐！”
此时的悔恨，不全是虚情假意。
他本以为，此事隐蔽，天衣无缝。奈何被故地重游的慕枕亭看出了端倪。
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天衣无缝”。只要做了这件事，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玉生香握剑的手指节按到发白：“你知道吗——你根本不是宣琅琊——你只是一个乳娘的孩子！阿姐也知道，她却什么都没说，还把你当成亲弟弟！”
下一刻，菱风剑贯穿了他。血流如注。
他不是阿姐亲弟弟这件事，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了。
闻言，宣琅琊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断指，仿佛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阿姐……”
玉生香亦是泪流满面，牙齿都在打颤：“她不是你的姐姐，你不配！她是我的姐姐！”
此时，宣琅琊忽然平静起来。他想，姐姐，从头到尾，我是不曾理解过你！但我也没想过要害死你！
在这之前，玉生香去见过宣家的老丫鬟红橘。
红橘告诉玉生香，当年，她把一件事弄错了。此时成为宣家宗主的宣琅琊，并非宣家血脉。
纯正的宣家血脉的宣家大小姐已经死了。
宣家大小姐也知道，宣琅琊并非宣家血脉。倘若点明此事，宣琅琊便彻底失去了与她竞争的资格。可是宣家大小姐没有这么做，还让知道真相的红橘守口如瓶。
红橘唯恐这个秘密给自己招致祸患，兼之大小姐吩咐，当真对此事守口如瓶。
因为宣老夫人对红橘有恩，在虎兕牙那里，朝不保夕，她本想告诉宣老夫人，但没有机会说出来。
这个秘密，也许永远没有机会重见天日了。
几年前，宣琼琚明察暗访，红橘告诉宣琼琚，她做了一件错事。当年有个在宣家当奶娘的妇人，身边带着一个小孩子，奶娘的孩子眼角也有一颗痣，与宣琅琊很像。
乳娘同时给两个孩子喂奶，想必就是那个时候，红橘把两个孩子弄错了！
当时，宣琼琚满心纠结，一直以来，家中弟弟竟然不是自己的亲弟弟！而是一个乳娘的孩子！这要她怎么接受？
经过激烈的心理斗争，宣琼琚决定，将错就错，就当不知道这件事。且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家人。
到底是二十多年的姐弟情意，哪怕没有血缘，也有情分。
宣琼琚此人，看起来冷面冷心，其实重情重义得很。
不过，知道这件事情后，宣琼琚终究不能和往常一样面对宣琅琊了。再兼之与宣奉夫子合不来，看不惯他们仗势欺人，宣琼琚便去长安分坛过日子。
有些事儿，你实在是太难接受了。只好假装不知道。假装不知道还不够，只能离开这里。
此时此刻，玉生香想起当时在千窟洞里，宣琅琊自断一指，他杀宣琼琚，是父亲默许的，他本不必伤害自己。
也许，对阿姐，他还是有几份手足之情的。
玉生香持剑上前，斜飞上挑，罡气呈龙形奔涌开来！
宣琅琊暗叹：她怎么会有亢龙有悔那一路数的至阳至刚的罡气！？
即使身受重伤，宣琅琊也不束手就擒，他笑得露出森森白齿，口吐鲜血：“玉姑娘，好本事！连我宣家的心法都偷师来了！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最大的夙愿，便是把你娶入门中！只可惜，你一直不识抬举，看不见爷的真心。”
玉生香声音更冷：“你可知道，这些年我最大的夙愿，就是一剑杀了你！”
宣琅琊忽然握住她的袖子，留下一痕血迹：“实话告诉你，折磨你的《活色生香录》，是我传往江湖里的。当年，我让缠骨娘写的！”
原来是他！
她经受这么多年的凌辱、污蔑、非议，都是因为他！
玉生香怒不可遏，横剑向前：“你找死！”
在这最后关头，宣琅琊亦催生出罡气，呈腾龙状向四处飞散，二人皆是世间难得的武林高手，一朝对上，自是打得昏天地暗。
羲和宫中那些华美的陈设，皆被罡气冲击得稀碎。知道最后，宫内的红木擎天柱都被拦腰折断，发出轰隆巨响。
玉生香反手挽了个剑花，打法越来越刚猛不要命，她贝齿咬得格格作响：“那你又缘何要杀枕亭？为什么？！你做的孽还不够多吗？”
宣琅琊目光愈发狠戾，长戟如灵蛇出洞，划破玉生香的锁骨：“慕枕亭？呵，至于慕枕亭，她知道了我的秘密，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知道，慕枕亭与宣琼琚姐妹情深，慕枕亭知道他设紫宫穴位图的秘密，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留着慕枕亭，就是留着一枚定时炸弹。
既然如此，不如杀之。
二人换了好几个走位，谁都不肯手下留情，端的一副必要置对方于死地的架势。
剑戟相撞，发出厚重而清脆的声音。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几个弹指间，玉生香与宣琅琊过了几百招，都惊艳于对方不凡的势力。《亢龙有悔》大大提高了宣琅琊罡气的实力，再兼之他练了邪功，如虎添翼，难以战胜。
玉生香吸取了宣琼琚的罡气，也是《亢龙有悔》一脉的刚猛浑厚，出招无虚，招招毙命。一时间，竟是棋逢对手，难舍难分。
打着打着，玉生香忽然打出了快感。她想起七年前，在濯雪派的那个淅沥雨夜，她被宣琅琊玷污后的不忿与无助。
对！打一架！就这么打一架！她一直以来，都想和宣琅琊这样你死我活地打一架！
“今日你我，必定要有个了断！”玉生香嘴唇轻颤，眼眸中划过一丝快意，“不是我交代在你手里，就是你交代在我手里！”
玉生香心思凌乱之际，是宣琅琊下手的大好机会。他本能地想要持戟刺过去，转念一顿，却没有动作。
只一瞬间的停滞，便让玉生香寻到了机会，她玉手一翻，菱风剑翻出白森森的锋刃。那锋刃利到刺破人的眼瞳，下一刻，菱风剑直直刺入宣琅琊胸脯。
玉生香用阿姐送给她的菱风剑，杀了阿姐的弟弟。
方才，宣琅琊明明有杀玉生香的机会，可是他放弃了。
连他自己都说不出什么缘故。
虽说他向来是没心没肺的纨绔子弟，却也并非无心之人。因他对权势的痴迷，害了阿姐的性命，他其实是相当愧疚的。
还有，他是真的喜欢玉生香。喜欢到想要娶她。
他从未想娶旁的姑娘。
天地间只余一片寂静，仿佛二人的鏖战从未发生。宣琅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他颤抖握着胸前的剑刃，抬眸起来。
那一瞬间，玉生香看到他的眸色变了。眉眼里睥睨天下的邪气逐渐消散，化作了些许温柔。
宣琅琊轻轻一笑：“玉姑娘，我早就知道……有朝一日，有人能取我性命，那个人只能是你。”
彼时，玉生香闭上眼眸，感受着胸口热流奔涌。她杀宣琅琊，浊气入心，是冒着走火入魔的危险。眼下，鏖战鸣金收兵，一缕一缕的罡气回归心口。
她亲手杀了他。亲手结局折磨自己多年的噩梦。
胭脂是慕枕亭教她做的毒胭脂。见血封喉！
剑是宣琼琚送的剑，代表她们的姐妹之情。
正好，慕枕亭的仇、宣琼琚的仇，一并清算！
与此同时，宣琅琊握起长戟无匹，冷笑一声，刺向花瓶内。他力道颇大，名贵的花瓶应声而碎。花瓶中空间狭小，这一戟下去，瓶中人无处可逃，只能被刺成两半。
玉生香在怒极时，犹保存着理智。她连忙调整姿势，保护要害，不让这畜生要了自己的性命。
玉生香催动罡气，大喝一声，活生生冲破碎花瓶，犹如一朵染血的牡丹花降临人间。
夜风浮动，月影氤氲。雄伟宽阔的羲和宫中，两个绝世高手悍然相对。
玉生香斩钉截铁道：“宣宗主，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见她神色骄横，宣琅琊不怒反笑，他把她从头打量到脚，一分一毫都不曾放过。
片刻后，宣琅琊盯着她的眼睛，赞叹道：“玉姑娘，你孤身前行，却仿佛带着一万雄兵。”
玉生香冷道：“受死吧。”
这一夜，宣琅琊一改往日的狂妄自大，笑得十分优雅。他胜券在握一般，缓缓摘下自己的一对手套。
露出了长长的指甲！
玉生香倒抽一口凉气。
平日里，因他交叠着指甲，所以旁人根本看不出来！他练了邪功！指甲异于常人！
这也就是宣琅琊认定，自己必定胜过玉生香的原因。
这时候，玉生香才恍然大悟，方才他说那很弹、很弹的东西，不是旁的，而是眼珠！
活人的眼珠！
宣琅琊练的，正是缠骨娘曾经练过的邪功！玉生香回想起前宗主宣奉戴的手套，激动得双唇颤抖。是了，那日她杀死缠骨娘后，《白露》遍寻不到，不翼而飞，原来是落入了宣奉父子手中！
此事真相大白！
宣琅琊继位那日，遭到温珑陵指认，他随机应变，并未露出破绽。宣琅琊曾寻借口入室片刻，他在屋里迅速杀死一个小厮，砍下小厮的手，迅速止血，剥下经络血肉，残忍地做成一只人皮手套。
这才躲了过去。
彼时屋里熏香的味道繁重绵长，盖住了血腥味，无人察觉其破绽。
五年前，缠骨娘犹在世。
朝阳楼里，宣琅琊与缠骨娘缠绵一晌，鸳鸯交颈般窃窃私语。
缠骨娘羞涩道：“奴的身子都给了宣郞，自然奴的什么宝贝，都与宣郞分享……”
宣琅琊笑着贴她耳畔：“那……”
缠骨娘思忖片刻，将邪功《白露》拱手相赠。
后来，东窗事发，宣琼琚与玉生香四处在广陵城中截杀吃眼珠练邪功的人。
缠骨娘跪在他跟前，娇声促促：“宣郞救奴！”
宣琅琊负手立在她跟前，眸中幽冷，缓声道：“有一桩事，你就是死，也给我咽到肚子里去！你若敢告诉旁人，《白露》在我手上，我便杀了那对你有恩的鸨母，知道了么？”
鸨母对缠骨娘的恩，是养育之恩。
都说妓子无情、戏子无义。可缠骨娘对她的“娘亲”，却是有情有义。
宣琅琊拿到了《白露》，本想交给乾坤盟会，让自己好好风光一把。
后来，他放弃了这个计划。怎么都不如让自己天下无敌更风光。
他先是让自己的亲信弟子修炼邪功，替自己做事。逐渐地，他忍不住邪功的诱惑，亲自翻开了《白露》。
一直把炸弹放在手里，那这颗炸弹，就算暂时不点燃，也迟早要爆炸的。宣琅琊还是练了邪功。
堂堂烛螭派的二公子，开始修炼《白露》邪功。
世事无如贪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
当初，烛螭派在泽云山下作威作福，诛灭泽云派。宣琅琊令人抬出一具一具的尸体，摆在世人面前，口口声声说，这是被泽云派杀的人。
彼时，玉生香未曾细想那些尸体的来源。其实，那些人都是被宣琅琊和他的下属们所杀，那些是枉死的江湖人士。
宣琅琊栽赃的时候，令人把尸体的眼睛闭上。事情慌乱之际，谁人都不曾注意到尸体的眼睛不对劲。
贼喊捉贼，颠倒黑白。
宣琅琊一直凭借邪功《白露》横行霸道，直到此事，被他的父亲看出了些许端倪。
那一夜，雪深。
烛螭派的宅院里，宣奉正坐在炉火前，细细擦拭着自己的戟。
烛螭派宗主的戟，光泽淬明，铭为“天下”。
兼济天下的天下。
宣琅琊戴着黑皮革手套，拱手行礼：“父亲寻我此来，所为何事？”
因为常年修炼《亢龙有悔》，宣奉的骨头都脆了起来，他一年四季拥着玄黑大氅，眉眼狠戾，仿佛一匹狼。
宣奉淡淡道：“坐。你最近，杀了不少人啊。”
宣琅琊浑不在意：“父亲，您教我的。不听话就打，打不听就罚，罚不通，就只有杀了。”
宣奉抿了一口烧酒：“你杀人，我不会召你来。”
宣琅琊心中陡然一颤：“那……”
宣奉重重将酒盏磕在桌上，他狼一般的目光射过去，落在儿子的手套上：“我为什么召你来，你该知道！脱！把手套脱下来！”
父亲已经知道他练邪功的事了！
宣琅琊重重喘了口气，跪倒在地：“父亲！”
宣奉声音更厉：“脱下来！”
“父亲！父亲！我……我是一时糊涂啊！”
知子莫若父，发现宣琅琊练邪功的人，只有宣奉。彼时宣奉修炼《亢龙有悔》到了第九折，有了第八缕罡气，怎么也突破不了这最后一步，几番挣扎后，他竟用邪功以毒攻毒。
就这样，父子二人都上了贼船。
此后，宣奉与宣琅琊四处在江湖上猎杀武林人士，滋补自己的内功。
修炼邪功之后，宣奉很快就突破了《亢龙有悔》第九折，有了第九缕罡气，武功仅次于武圣宣金阙。
为了防止被人看出练了邪功，宣奉与宣琅琊一样，一天到头带着皮手套，宣称常年握戟，得了手癣。
父子二人，狼狈为奸。
玉生香剑气浑脱，罡气锐戾飞舞。她冷声质问道：“你杀了枕亭！你还杀了我姐姐！你这个恶魔！好，很好！宣琅琊，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宣琅琊扬唇一笑，这一笑在暗夜里犹如鬼魅：“恶魔？玉姑娘，你不知道，我在床上，更魔鬼？要不要试试？”
虽说玉生香以一己之力逃脱污名，但她终究是女流之辈，练武的时日也不长。宣琅琊自信不会打不过她，捉住她只是早晚而已。
等他捉住她，就囚禁起来，要玉生香当他的女人。
兜兜转转七年，玉生香还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却不料，玉生香已有八缕罡气！
玉生香怒不可遏：“她是你的亲姐姐啊！你竟不放过她！”
宣琅琊一壁躲避她的攻势，一壁低声道：“这不是我的错！阿姐死前一个月，我去见了父亲。阿姐的死，父亲是默许的！这不是我的错！”
宣琼琚的死，的确不是宣琅琊的本意。
千窟洞围剿前一个月，宣琅琊与云归鸿见了面。宣琅琊答应，在千窟洞用图画告诉云归鸿亢龙有悔的弱点。
凭借那幅图，云归鸿可以震碎宣琼琚的经脉，使她罡气尽失。让她失去与宣琅琊竞争的可能，失去当宗主的可能。
对这个阿姐，宣琅琊还是有感情的。他在烛螭派周围买好了宅院，想要给失去罡气的阿姐休养生息用。
奈何世事无常，宣琅琊算错了。
宣琼琚并不是知难而退的性子，她不会逃，她拼死也要与云归鸿一战。
玉生香一剑刺入宣琅琊后肩：“不是你的错？呵，那是谁的错？你说的真好听！千窟洞的穴位图不是你画的？那你为何杀死枕亭灭口？为什么？为什么？！”
听到这样的诘问，宣琅琊忽然不抵抗了，任由菱风剑越刺越深。
越刺越深。
宣琅琊有一瞬间的失神，他凄怆道：“是……是我错了。阿姐，是我错了！阿姐！”
此时的悔恨，不全是虚情假意。
他本以为，此事隐蔽，天衣无缝。奈何被故地重游的慕枕亭看出了端倪。
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天衣无缝”。只要做了这件事，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玉生香握剑的手指节按到发白：“你知道吗——你根本不是宣琅琊——你只是一个乳娘的孩子！阿姐也知道，她却什么都没说，还把你当成亲弟弟！”
下一刻，菱风剑贯穿了他。血流如注。
他不是阿姐亲弟弟这件事，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了。
闻言，宣琅琊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断指，仿佛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阿姐……”
玉生香亦是泪流满面，牙齿都在打颤：“她不是你的姐姐，你不配！她是我的姐姐！”
此时，宣琅琊忽然平静起来。他想，姐姐，从头到尾，我是不曾理解过你！但我也没想过要害死你！
在这之前，玉生香去见过宣家的老丫鬟红橘。
红橘告诉玉生香，当年，她把一件事弄错了。此时成为宣家宗主的宣琅琊，并非宣家血脉。
纯正的宣家血脉的宣家大小姐已经死了。
宣家大小姐也知道，宣琅琊并非宣家血脉。倘若点明此事，宣琅琊便彻底失去了与她竞争的资格。可是宣家大小姐没有这么做，还让知道真相的红橘守口如瓶。
红橘唯恐这个秘密给自己招致祸患，兼之大小姐吩咐，当真对此事守口如瓶。
因为宣老夫人对红橘有恩，在虎兕牙那里，朝不保夕，她本想告诉宣老夫人，但没有机会说出来。
这个秘密，也许永远没有机会重见天日了。
几年前，宣琼琚明察暗访，红橘告诉宣琼琚，她做了一件错事。当年有个在宣家当奶娘的妇人，身边带着一个小孩子，奶娘的孩子眼角也有一颗痣，与宣琅琊很像。
乳娘同时给两个孩子喂奶，想必就是那个时候，红橘把两个孩子弄错了！
当时，宣琼琚满心纠结，一直以来，家中弟弟竟然不是自己的亲弟弟！而是一个乳娘的孩子！这要她怎么接受？
经过激烈的心理斗争，宣琼琚决定，将错就错，就当不知道这件事。且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家人。
到底是二十多年的姐弟情意，哪怕没有血缘，也有情分。
宣琼琚此人，看起来冷面冷心，其实重情重义得很。
不过，知道这件事情后，宣琼琚终究不能和往常一样面对宣琅琊了。再兼之与宣奉夫子合不来，看不惯他们仗势欺人，宣琼琚便去长安分坛过日子。
有些事儿，你实在是太难接受了。只好假装不知道。假装不知道还不够，只能离开这里。
此时此刻，玉生香想起当时在千窟洞里，宣琅琊自断一指，他杀宣琼琚，是父亲默许的，他本不必伤害自己。
也许，对阿姐，他还是有几份手足之情的。
玉生香持剑上前，斜飞上挑，罡气呈龙形奔涌开来！
宣琅琊暗叹：她怎么会有亢龙有悔那一路数的至阳至刚的罡气！？
即使身受重伤，宣琅琊也不束手就擒，他笑得露出森森白齿，口吐鲜血：“玉姑娘，好本事！连我宣家的心法都偷师来了！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最大的夙愿，便是把你娶入门中！只可惜，你一直不识抬举，看不见爷的真心。”
玉生香声音更冷：“你可知道，这些年我最大的夙愿，就是一剑杀了你！”
宣琅琊忽然握住她的袖子，留下一痕血迹：“实话告诉你，折磨你的《活色生香录》，是我传往江湖里的。当年，我让缠骨娘写的！”
原来是他！
她经受这么多年的凌辱、污蔑、非议，都是因为他！
玉生香怒不可遏，横剑向前：“你找死！”
在这最后关头，宣琅琊亦催生出罡气，呈腾龙状向四处飞散，二人皆是世间难得的武林高手，一朝对上，自是打得昏天地暗。
羲和宫中那些华美的陈设，皆被罡气冲击得稀碎。知道最后，宫内的红木擎天柱都被拦腰折断，发出轰隆巨响。
玉生香反手挽了个剑花，打法越来越刚猛不要命，她贝齿咬得格格作响：“那你又缘何要杀枕亭？为什么？！你做的孽还不够多吗？”
宣琅琊目光愈发狠戾，长戟如灵蛇出洞，划破玉生香的锁骨：“慕枕亭？呵，至于慕枕亭，她知道了我的秘密，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知道，慕枕亭与宣琼琚姐妹情深，慕枕亭知道他设紫宫穴位图的秘密，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留着慕枕亭，就是留着一枚定时炸弹。
既然如此，不如杀之。
二人换了好几个走位，谁都不肯手下留情，端的一副必要置对方于死地的架势。
剑戟相撞，发出厚重而清脆的声音。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几个弹指间，玉生香与宣琅琊过了几百招，都惊艳于对方不凡的势力。《亢龙有悔》大大提高了宣琅琊罡气的实力，再兼之他练了邪功，如虎添翼，难以战胜。
玉生香吸取了宣琼琚的罡气，也是《亢龙有悔》一脉的刚猛浑厚，出招无虚，招招毙命。一时间，竟是棋逢对手，难舍难分。
打着打着，玉生香忽然打出了快感。她想起七年前，在濯雪派的那个淅沥雨夜，她被宣琅琊玷污后的不忿与无助。
对！打一架！就这么打一架！她一直以来，都想和宣琅琊这样你死我活地打一架！
“今日你我，必定要有个了断！”玉生香嘴唇轻颤，眼眸中划过一丝快意，“不是我交代在你手里，就是你交代在我手里！”
玉生香心思凌乱之际，是宣琅琊下手的大好机会。他本能地想要持戟刺过去，转念一顿，却没有动作。
只一瞬间的停滞，便让玉生香寻到了机会，她玉手一翻，菱风剑翻出白森森的锋刃。那锋刃利到刺破人的眼瞳，下一刻，菱风剑直直刺入宣琅琊胸脯。
玉生香用阿姐送给她的菱风剑，杀了阿姐的弟弟。
方才，宣琅琊明明有杀玉生香的机会，可是他放弃了。
连他自己都说不出什么缘故。
虽说他向来是没心没肺的纨绔子弟，却也并非无心之人。因他对权势的痴迷，害了阿姐的性命，他其实是相当愧疚的。
还有，他是真的喜欢玉生香。喜欢到想要娶她。
他从未想娶旁的姑娘。
天地间只余一片寂静，仿佛二人的鏖战从未发生。宣琅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他颤抖握着胸前的剑刃，抬眸起来。
那一瞬间，玉生香看到他的眸色变了。眉眼里睥睨天下的邪气逐渐消散，化作了些许温柔。
宣琅琊轻轻一笑：“玉姑娘，我早就知道……有朝一日，有人能取我性命，那个人只能是你。”
彼时，玉生香闭上眼眸，感受着胸口热流奔涌。她杀宣琅琊，浊气入心，是冒着走火入魔的危险。眼下，鏖战鸣金收兵，一缕一缕的罡气回归心口。
她亲手杀了他。亲手结局折磨自己多年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