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您的总工程师已加入战斗队伍。
当然了，那个时候的利夏总统还不知道清岳能走到这一步。
——《云霄之上》
在回魔力洲政府之前，利夏决定先去一趟警察部，清岳的案子已经移交到了那里。
刚刚和莫明谈起这件事，他老人家的意思还是先收集证据低调处理，之后再找时机将他们一网打尽。谈及D-72型飞船的事故，莫明沉默了许久。但他的态度也很明确，这件事不会对外公布。
“你觉得对于烈士的家属而言，是自己的亲人为国牺牲好受一点，还是死于贪官污吏之手好受一点？”
前者是悲壮的、会被歌颂的，后者是被动的、充满冤屈的。
“真相太过残酷，那些本来可以避免的悲剧才是最让人痛苦的。”
“我不允许这种事情再次发生，但是现阶段，我们承受不起这个消息泄露的后果。”
莫明的每一句话都是直接戳在利夏心上。
飞船失事消息传回国内时的情形在他脑海里一次次闪现，一直持续到他踏进警察部的大门。
同屈引了解完案件进展，利夏和恪翎穿过长长的走廊，走进了清岳在警察部的关押室。
说是关押室，但内部环境和宾馆房间也差不了多少，除了暂时被限制人身自由外，清岳现在的待遇就和普通人一般了。他所反映的情况已经被一一查清，想来被释放也只是时间问题。
十天之后再次见到清岳，他一扫之前邋遢颓废的形象，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衣着整洁，眼镜光亮，斯斯文文的很有学者的气质。
“自从案件移交到了警察部，日出洲警察厅就再没提过你的事。这件事情了结之前，屈引部长会安排人保护你。”
“谢谢。”
清岳依旧寡言少语，道谢之后面对着利夏和恪翎就不知该说些什么了，神色稍显局促。
利夏主动谈起了自己关心的问题：“我听说你在做研发总部总监的时候曾经向日出洲提交过一份改革建议书。”
“是的，”清岳垂目回忆着，“我曾经试过直接向玄护提出集团内部存在的问题，但他只是敷衍我。后来我又把建议书提交给日出洲政府，官方回复倒是写得很漂亮，但我提到的问题从来没有得到解决。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怀疑玄护和阳恒之间有不正当交易，所以才有了我悄悄往他办公室里放录音器，结果发现飞船失事真相的事情。”
“我在网站上看到你的建议书了，”利夏看了一眼恪翎，恪翎会意，从文件袋里拿出纸质文件放到桌上，“我想听你详细地说一说。”
“好，”清岳翻开文件，盯着目录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直视着利夏，“这份文件是公开的，我写得很含蓄。如果要我说的话，不知洲长是想听哪个版本的？”
“你愿意说哪个版本，我就愿意听哪个版本。”
“好！”清岳微微笑了笑，“反正我已经在这里了，也不怕再说些什么不该说的。”
“我的建议书是以日出洲重工业集团为例的，但存在问题的肯定不止这一家，只不过由于玄护和阳恒的渎职，日出重工的问题暴露得更加快，更加明显。
“日出重工是国有企业，国家投入了大笔资金用于高科技产品的研发，而除了军用产品，企业还在发展民用产品。但日出重工的盈利能力弱，企业生存发展严重依赖国家政策支持和政府补贴，科研人员普遍缺乏积极性，很多优秀的年轻人都不甘心继续留在这里，要么去国家科学院，要么去待遇丰厚的民营企业，我们根本留不住人才。
“研发投入本来就是烧钱的事，有些项目的成本也很难估计，玄护等人就是钻了政策的空子。研发一款飞船，其间究竟是失败了十次还是十五次，多花了五百万萧龙数还是八百万萧龙数，说得清楚吗？玄护一手遮天，国家的财政投入有多少是用在了科研项目上，又有多少是进了他自己的腰包？
“除了变更试验成本做假账，玄护还把本应用于军用产品研发的资金私自挪到民用产品的生产上去，做着无本万利的生意。阳恒更是与他沆瀣一气，日出洲俨然成了他们的自治王国，还谈什么权力的监督！”
清岳的声音逐渐高了起来。
“我在建议书里说，有关部门要完善机制，规范程序，跟踪国家拨款的流向，杜绝侵吞国有资产的现象。要鼓励民营企业进入军工行业，打破国有资本垄断，提高行业竞争力，同时推动军用技术民用化，使先进科研成果第一时间转化成劳动力，提高企业盈利能力。但最重要的一点，我从来没提过。”
利夏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到他身上，带着审视，也隐隐含着期待。
“现如今军工行业高端科技的没落，归根结底还是源于种族之间的争端。无论是国家高层还是普通百姓，长久以来都把关注点放在了种族问题上。企业醉心于研发小件的魔力防御产品，却少有人愿意潜心研究真正的国之利器，这才让异世界有了可乘之机。所幸异世界的入侵以解决其国内的政治矛盾为主，而非要侵占我们的土地和人口，否则这场战争不会就这样结束。如今大国之间极少爆发战争，但小规模的局部冲突仍然可能发生，国防建设不容忽视。”
“近年来我国深陷种族争斗的泥沼，徒增内耗，经济文化发展停滞不前，在国际上的政治地位也全凭老本支撑，长此以往会有什么后果，洲长您应该比我更清楚。我们不能把种族问题无止境地拖下去，历史留下的问题，应该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解决。”
末了一句话，清岳说得很坚定。
“那么你认为，这个问题是这一代人能够解决的吗？”利夏合上文件夹，站起身来。
清岳也随之起身，“我不知道。但我认为这是萧龙共和国在前进道路上必然要解决的问题，这不是一个可以绕开的障碍，越早处理越好。”
离开关押室，恪翎说起自己查到的资料：“清岳的父母死于巫术族和魔族的一场冲突，他们是萧龙种族人，根本就是无妄之灾。清岳在日出洲孤儿院长大，那家孤儿院是日出重工对口资助的，那时候日出重工的业绩还很好，才能既满足研发投入需求又同时做慈善工作，可惜后来逐年衰败。清岳毕业后去日出重工工作，而且在企业走下坡路时都没有离开，很可能是受情感因素驱使，不然以他在业内所取得的成就，完全可以选择更好的就业岗位。我听说国家科学院和不少民营企业都曾有意招揽他，不过都没成功。这次破釜沉舟，估计也是被玄护等人寒了心。”
“知恩图报，明辨是非，高瞻远瞩，有勇有谋。”利夏微微笑了，“我觉得，这是个人才。”
下午，美琪和桑藤一道去了黛比克魔法学校，观看孩子们的表演。
黛比克魔法学校规模并不大，但胜在师资水平高，学生综合素质强。黛比克魔法学校里的学生来自十几个魔力种族，种族间关系复杂，然而得益于学校的严格约束和良好教育，学生之间极少出现因种族问题导致的冲突。在种族融合教学制推行后不久，该校主动举办与非魔力种族学校的联谊活动，多次获得教育部和魔力洲政府的表彰。据说该校甚至有意改制成为一所综合性学校，同时招收魔力种族和非魔力种族的学生，可谓是种族融合教学制的积极响应者和推动者。此次外交部和魔力洲政府共同选定黛比克魔法学校作为访问地点，旨在向乌西比亚展现萧龙共和国在促进种族团结方面所做的努力以及成果。
台上，来自不同种族的学生载歌载舞，有些是萧龙本土的文化展示，有些是乌西比亚的经典民歌，其间还有别出心裁的魔法表演，充分表现出少年活泼的精神气。
“魔力真是个好东西。”桑藤注视着台上学生们的魔法表演，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所以才有那么多国家盯着魔力源。”
她一提到魔力源，美琪就想起乌西比亚打算用部分魔力源的开发使用权换萧龙数对乌币升值的事。她很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但桑藤用的是萧龙语，她就不能假装以为对方是自言自语然后一声不吭了。
“是啊，第一和第二星系里的国家都很幸运，生来就在科技和军事上比别人更有优势。”她截住桑藤的话头，“不过相比在国家发展中所起的作用，魔力对于个体的影响就不那么明显了。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非魔力种族学校的学生也经常来这里玩，都是些很好的孩子，即便不会魔法也一样快乐。”
“一样快乐？那是因为你是魔力种族人，美琪小姐。”桑藤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生活在一个充满魔力的世界里的非魔力种族人，谁没幻想过自己会魔法呢？就说说学校里吧，上课快要迟到的孩子会无比渴望自己能够瞬间转移，考砸了的孩子会幻想自己能灵魂出窍然后偷偷去办公室修改答案还不被监控发现……种族融合很好，但不是那么容易的。你跟我说这所学校经常组织联谊活动，可是那些带着非魔力种族学生上天飞翔的魔力种族孩子，心里想的真的就只是‘我会魔法，可以带着别人体验不一样的生活’吗？人类是有虚荣心的，他们所享受的可能不是自我价值实现的成就感，而是同龄人向自己投来的艳羡目光。”
桑藤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笑容依旧得体大方，这是她在百般历练后形成的习惯，即便被镜头捕捉到，别人也只会以为她们在进行着“亲切友好的交谈”。但美琪清楚地从她的语气里听到了讽刺的意味，仿佛在嘲笑她的幼稚天真。
“我觉得您误解了我的意思，”美琪心平气和地回应她，“在国家层面，拥有丰富的魔力资源可以极大地推动科技和军事的发展，而这种发展对非魔力国家而言简直是无法逾越的鸿沟。但是在个人层面，除了在职业选择上会有一些局限之外，非魔力种族人与魔力种族人都能在自己从事的领域内取得一定的成就，两者虽有生理的差异，却不足以形成不同的阶级，这也是种族融合得以推进的前提。孩子们或许会因为自己拥有魔力而产生优越感，但他们很快就会明白，这种优越感在整个社会背景下是微不足道的，最终决定他们人生高度的不是与生俱来的魔力，而是后天的付出与机遇。”
“我能明白，可是你们的国民明白吗？”桑藤面上还是那样无可挑剔的笑容，“是否拥有魔力并不会成为划分阶级的标准，可是生理上的差异已经决定人们从小就知道魔力种族与非魔力种族是不一样的，即便歧视的行为被社会规则约束，歧视的心理也已经在人们心中扎根。种族融合之难不仅在于要建立平等公正的社会制度，还在于要彻底铲除人们心中根深蒂固的偏见。”
台上的欢歌笑语仍在继续，美琪望着桑藤含笑的眼眸，心中渐渐升起一股寒意。
乌西比亚是没有种族问题的，而桑藤只不过是来学校观看一场表演，就对种族矛盾如此敏锐，显而易见是早有准备。
她突然想起父亲曾在无意间提起的：“上回的游行怎么可能是群众自发的……那个全程跟着游行队伍拍摄视频的，是乌西比亚大使馆里的人啊……”
然而桑藤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心事，不紧不慢地补充道：“美琪小姐别误会。你大概也知道，我家里是做生意的，萧龙共和国是我们最大的国外市场。上回国际组织下调了对萧龙社会稳定性的等级评定，我们也不得不减少投资，对双方都是损失。你们把种族矛盾解决了，我们也受益。”
桑藤的话瞬间打破了美琪原有的认知，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她确信父亲的信息来源是可靠的，意思就是乌西比亚的人在萧龙暗地里煽动民众情绪，挑起魔力种族和非魔力种族间的矛盾，但桑藤为什么在展现出自己对种族问题的了解之后又提及家族的生意呢？
桑藤等不到她的回应，忍不住瞥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然后停顿了足足十秒才再次开口：“我知道利夏洲长是种族融合制度的积极推行者，我今天说的这些你不妨也跟他说一声，我想他会很愿意和我交流一下心得体会。”
美琪总算是回过神来，听出了她的一丝不耐烦。桑藤已经不指望她能听懂了，唯一的要求就是让她把今天这番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利夏。
“还有一点，”桑藤使用了魔音传递，“你也用不着这么遮遮掩掩的，我和那些八卦的媒体不一样，我对你和利夏之间的事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你到底能不能胜任第一夫人的位置。以后我和你交流的机会还很多，我可不希望你会错了意给我添麻烦。”
这番话说得又快又尖利，让美琪想起她昨晚叫自己留下来一起听政事时的情景。
桑藤果真不好应付，挑剔又嚣张。
最让她尴尬的，是她发现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在桑藤面前根本就无处遁形。她之前打的什么“让桑藤误以为自己和利夏互不信任”的小算盘算是落了空。
舞台上，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孩子们鞠躬谢幕，而后跑下来向她们献花。
桑藤一边鼓掌一边从座位上站起来，弯下腰拥抱给她献花的孩子，眉眼间尽是柔和的笑意，和两分钟前的自己判若两人。
离开黛比克魔法学校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美琪目送着桑藤上了外交部的车离开，才走回到自己的车前。
“姐？”坐在驾驶座上的芽芽细细打量了一下她，“心情不好？”
“没什么，”美琪疲惫地靠在座椅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只是突然觉得，任重道远。”
她才发现自己的那点小技巧面对桑藤这样的高级段位选手根本就不够用。
当然了，那个时候的利夏总统还不知道清岳能走到这一步。
——《云霄之上》
在回魔力洲政府之前，利夏决定先去一趟警察部，清岳的案子已经移交到了那里。
刚刚和莫明谈起这件事，他老人家的意思还是先收集证据低调处理，之后再找时机将他们一网打尽。谈及D-72型飞船的事故，莫明沉默了许久。但他的态度也很明确，这件事不会对外公布。
“你觉得对于烈士的家属而言，是自己的亲人为国牺牲好受一点，还是死于贪官污吏之手好受一点？”
前者是悲壮的、会被歌颂的，后者是被动的、充满冤屈的。
“真相太过残酷，那些本来可以避免的悲剧才是最让人痛苦的。”
“我不允许这种事情再次发生，但是现阶段，我们承受不起这个消息泄露的后果。”
莫明的每一句话都是直接戳在利夏心上。
飞船失事消息传回国内时的情形在他脑海里一次次闪现，一直持续到他踏进警察部的大门。
同屈引了解完案件进展，利夏和恪翎穿过长长的走廊，走进了清岳在警察部的关押室。
说是关押室，但内部环境和宾馆房间也差不了多少，除了暂时被限制人身自由外，清岳现在的待遇就和普通人一般了。他所反映的情况已经被一一查清，想来被释放也只是时间问题。
十天之后再次见到清岳，他一扫之前邋遢颓废的形象，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衣着整洁，眼镜光亮，斯斯文文的很有学者的气质。
“自从案件移交到了警察部，日出洲警察厅就再没提过你的事。这件事情了结之前，屈引部长会安排人保护你。”
“谢谢。”
清岳依旧寡言少语，道谢之后面对着利夏和恪翎就不知该说些什么了，神色稍显局促。
利夏主动谈起了自己关心的问题：“我听说你在做研发总部总监的时候曾经向日出洲提交过一份改革建议书。”
“是的，”清岳垂目回忆着，“我曾经试过直接向玄护提出集团内部存在的问题，但他只是敷衍我。后来我又把建议书提交给日出洲政府，官方回复倒是写得很漂亮，但我提到的问题从来没有得到解决。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怀疑玄护和阳恒之间有不正当交易，所以才有了我悄悄往他办公室里放录音器，结果发现飞船失事真相的事情。”
“我在网站上看到你的建议书了，”利夏看了一眼恪翎，恪翎会意，从文件袋里拿出纸质文件放到桌上，“我想听你详细地说一说。”
“好，”清岳翻开文件，盯着目录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直视着利夏，“这份文件是公开的，我写得很含蓄。如果要我说的话，不知洲长是想听哪个版本的？”
“你愿意说哪个版本，我就愿意听哪个版本。”
“好！”清岳微微笑了笑，“反正我已经在这里了，也不怕再说些什么不该说的。”
“我的建议书是以日出洲重工业集团为例的，但存在问题的肯定不止这一家，只不过由于玄护和阳恒的渎职，日出重工的问题暴露得更加快，更加明显。
“日出重工是国有企业，国家投入了大笔资金用于高科技产品的研发，而除了军用产品，企业还在发展民用产品。但日出重工的盈利能力弱，企业生存发展严重依赖国家政策支持和政府补贴，科研人员普遍缺乏积极性，很多优秀的年轻人都不甘心继续留在这里，要么去国家科学院，要么去待遇丰厚的民营企业，我们根本留不住人才。
“研发投入本来就是烧钱的事，有些项目的成本也很难估计，玄护等人就是钻了政策的空子。研发一款飞船，其间究竟是失败了十次还是十五次，多花了五百万萧龙数还是八百万萧龙数，说得清楚吗？玄护一手遮天，国家的财政投入有多少是用在了科研项目上，又有多少是进了他自己的腰包？
“除了变更试验成本做假账，玄护还把本应用于军用产品研发的资金私自挪到民用产品的生产上去，做着无本万利的生意。阳恒更是与他沆瀣一气，日出洲俨然成了他们的自治王国，还谈什么权力的监督！”
清岳的声音逐渐高了起来。
“我在建议书里说，有关部门要完善机制，规范程序，跟踪国家拨款的流向，杜绝侵吞国有资产的现象。要鼓励民营企业进入军工行业，打破国有资本垄断，提高行业竞争力，同时推动军用技术民用化，使先进科研成果第一时间转化成劳动力，提高企业盈利能力。但最重要的一点，我从来没提过。”
利夏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到他身上，带着审视，也隐隐含着期待。
“现如今军工行业高端科技的没落，归根结底还是源于种族之间的争端。无论是国家高层还是普通百姓，长久以来都把关注点放在了种族问题上。企业醉心于研发小件的魔力防御产品，却少有人愿意潜心研究真正的国之利器，这才让异世界有了可乘之机。所幸异世界的入侵以解决其国内的政治矛盾为主，而非要侵占我们的土地和人口，否则这场战争不会就这样结束。如今大国之间极少爆发战争，但小规模的局部冲突仍然可能发生，国防建设不容忽视。”
“近年来我国深陷种族争斗的泥沼，徒增内耗，经济文化发展停滞不前，在国际上的政治地位也全凭老本支撑，长此以往会有什么后果，洲长您应该比我更清楚。我们不能把种族问题无止境地拖下去，历史留下的问题，应该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解决。”
末了一句话，清岳说得很坚定。
“那么你认为，这个问题是这一代人能够解决的吗？”利夏合上文件夹，站起身来。
清岳也随之起身，“我不知道。但我认为这是萧龙共和国在前进道路上必然要解决的问题，这不是一个可以绕开的障碍，越早处理越好。”
离开关押室，恪翎说起自己查到的资料：“清岳的父母死于巫术族和魔族的一场冲突，他们是萧龙种族人，根本就是无妄之灾。清岳在日出洲孤儿院长大，那家孤儿院是日出重工对口资助的，那时候日出重工的业绩还很好，才能既满足研发投入需求又同时做慈善工作，可惜后来逐年衰败。清岳毕业后去日出重工工作，而且在企业走下坡路时都没有离开，很可能是受情感因素驱使，不然以他在业内所取得的成就，完全可以选择更好的就业岗位。我听说国家科学院和不少民营企业都曾有意招揽他，不过都没成功。这次破釜沉舟，估计也是被玄护等人寒了心。”
“知恩图报，明辨是非，高瞻远瞩，有勇有谋。”利夏微微笑了，“我觉得，这是个人才。”
下午，美琪和桑藤一道去了黛比克魔法学校，观看孩子们的表演。
黛比克魔法学校规模并不大，但胜在师资水平高，学生综合素质强。黛比克魔法学校里的学生来自十几个魔力种族，种族间关系复杂，然而得益于学校的严格约束和良好教育，学生之间极少出现因种族问题导致的冲突。在种族融合教学制推行后不久，该校主动举办与非魔力种族学校的联谊活动，多次获得教育部和魔力洲政府的表彰。据说该校甚至有意改制成为一所综合性学校，同时招收魔力种族和非魔力种族的学生，可谓是种族融合教学制的积极响应者和推动者。此次外交部和魔力洲政府共同选定黛比克魔法学校作为访问地点，旨在向乌西比亚展现萧龙共和国在促进种族团结方面所做的努力以及成果。
台上，来自不同种族的学生载歌载舞，有些是萧龙本土的文化展示，有些是乌西比亚的经典民歌，其间还有别出心裁的魔法表演，充分表现出少年活泼的精神气。
“魔力真是个好东西。”桑藤注视着台上学生们的魔法表演，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所以才有那么多国家盯着魔力源。”
她一提到魔力源，美琪就想起乌西比亚打算用部分魔力源的开发使用权换萧龙数对乌币升值的事。她很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但桑藤用的是萧龙语，她就不能假装以为对方是自言自语然后一声不吭了。
“是啊，第一和第二星系里的国家都很幸运，生来就在科技和军事上比别人更有优势。”她截住桑藤的话头，“不过相比在国家发展中所起的作用，魔力对于个体的影响就不那么明显了。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非魔力种族学校的学生也经常来这里玩，都是些很好的孩子，即便不会魔法也一样快乐。”
“一样快乐？那是因为你是魔力种族人，美琪小姐。”桑藤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生活在一个充满魔力的世界里的非魔力种族人，谁没幻想过自己会魔法呢？就说说学校里吧，上课快要迟到的孩子会无比渴望自己能够瞬间转移，考砸了的孩子会幻想自己能灵魂出窍然后偷偷去办公室修改答案还不被监控发现……种族融合很好，但不是那么容易的。你跟我说这所学校经常组织联谊活动，可是那些带着非魔力种族学生上天飞翔的魔力种族孩子，心里想的真的就只是‘我会魔法，可以带着别人体验不一样的生活’吗？人类是有虚荣心的，他们所享受的可能不是自我价值实现的成就感，而是同龄人向自己投来的艳羡目光。”
桑藤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笑容依旧得体大方，这是她在百般历练后形成的习惯，即便被镜头捕捉到，别人也只会以为她们在进行着“亲切友好的交谈”。但美琪清楚地从她的语气里听到了讽刺的意味，仿佛在嘲笑她的幼稚天真。
“我觉得您误解了我的意思，”美琪心平气和地回应她，“在国家层面，拥有丰富的魔力资源可以极大地推动科技和军事的发展，而这种发展对非魔力国家而言简直是无法逾越的鸿沟。但是在个人层面，除了在职业选择上会有一些局限之外，非魔力种族人与魔力种族人都能在自己从事的领域内取得一定的成就，两者虽有生理的差异，却不足以形成不同的阶级，这也是种族融合得以推进的前提。孩子们或许会因为自己拥有魔力而产生优越感，但他们很快就会明白，这种优越感在整个社会背景下是微不足道的，最终决定他们人生高度的不是与生俱来的魔力，而是后天的付出与机遇。”
“我能明白，可是你们的国民明白吗？”桑藤面上还是那样无可挑剔的笑容，“是否拥有魔力并不会成为划分阶级的标准，可是生理上的差异已经决定人们从小就知道魔力种族与非魔力种族是不一样的，即便歧视的行为被社会规则约束，歧视的心理也已经在人们心中扎根。种族融合之难不仅在于要建立平等公正的社会制度，还在于要彻底铲除人们心中根深蒂固的偏见。”
台上的欢歌笑语仍在继续，美琪望着桑藤含笑的眼眸，心中渐渐升起一股寒意。
乌西比亚是没有种族问题的，而桑藤只不过是来学校观看一场表演，就对种族矛盾如此敏锐，显而易见是早有准备。
她突然想起父亲曾在无意间提起的：“上回的游行怎么可能是群众自发的……那个全程跟着游行队伍拍摄视频的，是乌西比亚大使馆里的人啊……”
然而桑藤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心事，不紧不慢地补充道：“美琪小姐别误会。你大概也知道，我家里是做生意的，萧龙共和国是我们最大的国外市场。上回国际组织下调了对萧龙社会稳定性的等级评定，我们也不得不减少投资，对双方都是损失。你们把种族矛盾解决了，我们也受益。”
桑藤的话瞬间打破了美琪原有的认知，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她确信父亲的信息来源是可靠的，意思就是乌西比亚的人在萧龙暗地里煽动民众情绪，挑起魔力种族和非魔力种族间的矛盾，但桑藤为什么在展现出自己对种族问题的了解之后又提及家族的生意呢？
桑藤等不到她的回应，忍不住瞥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然后停顿了足足十秒才再次开口：“我知道利夏洲长是种族融合制度的积极推行者，我今天说的这些你不妨也跟他说一声，我想他会很愿意和我交流一下心得体会。”
美琪总算是回过神来，听出了她的一丝不耐烦。桑藤已经不指望她能听懂了，唯一的要求就是让她把今天这番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利夏。
“还有一点，”桑藤使用了魔音传递，“你也用不着这么遮遮掩掩的，我和那些八卦的媒体不一样，我对你和利夏之间的事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你到底能不能胜任第一夫人的位置。以后我和你交流的机会还很多，我可不希望你会错了意给我添麻烦。”
这番话说得又快又尖利，让美琪想起她昨晚叫自己留下来一起听政事时的情景。
桑藤果真不好应付，挑剔又嚣张。
最让她尴尬的，是她发现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在桑藤面前根本就无处遁形。她之前打的什么“让桑藤误以为自己和利夏互不信任”的小算盘算是落了空。
舞台上，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孩子们鞠躬谢幕，而后跑下来向她们献花。
桑藤一边鼓掌一边从座位上站起来，弯下腰拥抱给她献花的孩子，眉眼间尽是柔和的笑意，和两分钟前的自己判若两人。
离开黛比克魔法学校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美琪目送着桑藤上了外交部的车离开，才走回到自己的车前。
“姐？”坐在驾驶座上的芽芽细细打量了一下她，“心情不好？”
“没什么，”美琪疲惫地靠在座椅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只是突然觉得，任重道远。”
她才发现自己的那点小技巧面对桑藤这样的高级段位选手根本就不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