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的风吸着寒气,直刺进人的骨缝里,这与北地的冰封之冷截然不同。

    贺兰觉嫣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气候,下了马车便裹紧了厚厚的斗篷。

    天近墨色,今夜在泠渡行馆住一夜,明日转水路,便正式下江南了。

    “咦?那些是什么人?”

    远远地,一队官军骑在马上押着长长地队伍向北方行进,那些人的手脚拖着笨重的锁链,脸上裹着黑布,头上带着斗笠,衣着单薄。

    “天赐人。”司行隐目光凝向远处。

    “何为天赐人?”贺兰觉嫣好奇心乍起,她倒是从来没听说过。

    “说来话长,总之是触犯了国法皇权的重罪之人,一直流放在边疆劳役,因面部所刺之字皆由上赐,便称为天赐人。”司行隐道。

    “他们缘何会出现在这里?“贺兰觉嫣目光紧随着远去的队伍继续追问。

    司行隐微微凑近,沉声:“默语卫在这里。”

    贺兰觉嫣收回目光,见他神秘,又见默语卫一脸肃穆地围着,作罢,裹紧披风入了行馆。

    一切安置妥当之后,贺兰觉嫣遣走了护卫在近处的默语卫,又命折月去找行馆馆丞要了一间可以小酌叙话的谧静屋室。

    “看来公主当真对天赐人感兴趣。”司行隐向帮他开门的折月点头致谢。

    “我煮了热酒,配你的故事。”贺兰觉嫣盛了一杯热酒递到司行隐面前。

    司行隐看着酒杯,眨了眨眼:“其实,司某从不喝酒。”

    贺兰觉嫣讶异:“那你,那天君后在凝霄台设宴...”

    司行隐绽起他标志性的笑容:“我假喝的。”

    “你....”贺兰觉嫣一时语塞,提起酒杯浅酌了一口,“还真是怪...大胆的。”

    “天赐人是什么不能谈论的禁忌吗?”贺兰觉嫣进入正题。

    “嗯,确实不太好谈论,但,倒也没明令禁止。”司行隐自行提起茶壶倒了杯茶。

    “为何?”贺兰觉嫣的好奇心更加重了,司行隐还真是会卖关子。

    “若是别人同我谈论此事,我一定找个借口溜之大吉,或者嗯嗯啊啊敷衍了事,但你是不同的。”

    “我又有何不同?”贺兰觉嫣冷冷地接道,她不满司行隐绕弯子。

    司行隐执起茶杯略过面前,让茶气飘进鼻中,他微微摇头,侧首对折月绽开一个淡淡的微笑:“烦劳折月姑娘去我住处,让小厮把我的茶盏和半雪赋找出来交给你。”

    折月冷着脸,本就对他不满,他还好意思来支配自己。

    见折月没动,司行隐挑了挑眉略略尴尬,看向贺兰觉嫣。

    贺兰觉嫣领会,抬眼吩咐:“去吧。”

    待折月离开,贺兰觉嫣道:“你谨慎过头了吧。”

    “这种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况且她也是那里面的人。”司行隐道。

    “折月同我一起长大,她永远也不会背叛我。”贺兰觉嫣维护道。

    司行隐目色冷正,言语忽然尖锐:“这世上有永远吗?她或许会为你死,却不见得只效忠你一人。”

    贺兰觉嫣无言以对,这话虽然刺耳,却是事实,曾经以为会永远的事情,却一直无法阻挡地在变。

    “还是说说我到底哪里不同吧?”贺兰觉嫣把话题拉了回来。

    “从我第一次见到你,便一直是以诚相待,公主没有感觉到吗?”司行隐又恢复松弛模样。

    “所以呢?”贺兰觉嫣听着有些肉麻,微微皱眉反问道。

    “所以..”

    “所以你最好快点说,否则你那些东西,便自己带到云暮吧,遭贼遭匪与我无干。”

    贺兰觉嫣提起酒杯,干脆利落一饮而尽,随后手持酒杯滞在空中看着司行隐,眸中似有逼迫之意,若他再绕弯子,她落杯便走。

    司行隐略带无奈之色,微微摇头。

    依旧不急不躁,但也不再绕弯逗趣:“好,那便从天赐人的身份说起,不是所有被流放的罪犯都有资格被'天赐',平常流放的罪人也无需黑布裹面,自大雍建朝以来统共也就有过两次大规模的天赐流放,离我们最近的一次便是熙成三十二年的宁辉之乱,先帝最宠爱的儿子宁王受堂兄辉王蛊惑起兵谋反,企图逼宫篡位。”

    “宁王?我从未听说过。”贺兰觉嫣从前生活的极为封闭,对王室复杂的人员构成和关系从未探究和关心过。

    “他是重罪之人,早就被削爵除名,自然也不会有人平白提他,你不知道也属正常。”司行隐解释道。

    “昔年大雍和南启的战事如火如荼,薨逝的懿宸太子和武昭侯,也就是你的父亲....”司行隐抬眼看了贺兰觉嫣一眼,继续道:“一起在南境督战,与南启一战打得十分艰难,想必你也听说过贺兰铁骑十日狂收十二城的豪举,那不过是大胜之时史官笔下激荡出的文字,而事实上那一场战役武昭侯几乎赌上了贺兰铁骑全部的身家性命,不成功便成仁,也正是有这样的气魄,贺兰铁骑充当先锋硬夺了南启占领了九个月之久的长河关,之后一鼓作气,十日收南境十二城,直逼南启主力退至其国境以内。”

    司行隐起身,他短暂地观察了一下贺兰觉嫣的反应,见她面色平静,继续道:“当时先帝身患重疾,懿宸太子同如今的太子殿下面对着相同的局面,他亲赴前线逐敌南境,便把晏关及中原军的调度之权交给了宁王,以免西北外族趁机来犯。”

    “宁王如此被信任?”听到这里贺兰觉嫣不由心惊,她多少清楚,这样的大权握在一个人手里的危险程度。

    司行隐继续道:“先帝有九子,宁王虽非君后嫡出,但他文韬武略意气风发是最受先帝喜爱的,他的名气一度盖过了懿宸太子,但大雍的王权之继一向推崇正统嫡出,所以他早早被封王赐地,十六岁便离都去了封地,此后建功立业治理封地从未逾矩,除了懿宸太子,宁王是最有统帅之能的人。”

    “如此听来,也不像是一个野心昭昭之人,为何会做出如此逆反之事?”贺兰觉嫣竟生出可惜之感。

    “世人之心各有深潭,其中缘由已成秘辛,在南境烽烟肆虐之时,宁辉逆军从四路攻向京都,杀到了天启门外,裴劼大将军率领部分誓死维护正统的中原军、本家军及濯羽卫组成守卫军,作为最后的防线血卫京都,身死天启门前,守卫军在受困的第七日等来了懿宸太子的援兵,一场惊天逆反的乱局方才平息。”

    “就这样?”贺兰觉嫣听得正入境,面对戛然而止的结局有些意犹未尽。

    “若是详细讲来,今夜怕是不用睡了。”司行隐提醒道。

    “所以,那些天赐人中大部分都是此次叛乱被流放的罪犯,宁辉二逆结局如何?”贺兰觉嫣追问。

    “宁王兵败天启门,先帝拖重疾之身亲临城上,父子无言对峙,宁王挥剑自刎马上,辉王反抗被懿宸太子诛杀。”司行隐娓娓道来,“此事发生,先帝痛心疾首更是震怒非常,谋反所涉王公贵族、重臣大吏数十位,除主谋处以极刑外,王族裔皆剔除宗族赐以贱姓刺字裹面,算上其他族裔流放者多达十万人。”

    “谋反者可恨,挑起战争的人可恨,只是可怜了那些被无辜牵连的人。”

    贺兰觉嫣跟在玉玄凛身边,见过战争杀戮造成的乱世,见过乱世中艰难生存的人们,她最是恨那些因权欲利益搅乱世间安宁的人。

    “有人说过类似的话。”司行隐随口而出。

    “谁?”贺兰觉嫣倒满酒杯。

    “你父亲。”

    贺兰觉嫣提起酒杯的手顿了一下,随后一饮而尽,喊道:“折月。”

    片刻,折月提了披风进屋,又将披风搭在了贺兰觉嫣肩上。

    “哎,不是要长月慢谈吗,这就完了?”司行隐摊摊手,倒显得他有点意犹未尽了。

    “我困了,司公子愿意,可以多坐一会儿。”贺兰觉嫣起身离座。

    两人走到门口,背后响起司行隐的召唤:“折月姑娘,我的半雪赋呢?”

    折月背对着他翻了个白眼,这戏演得够圆满的,你可曾真心让我去取茶?随即冷冷地道:“公子太谨慎,住的太隐秘,没找到公子房间。”

    室内只剩一人,桌上煮热的酒氤氲着热气,司行隐微微摇头:“哎,殿下啊,这道题够难...”随即嘴角挑起一个弧度,”但我不会输。”

    第二日清晨,贺兰觉嫣整装梳洗完下楼时,默语卫已在前堂中布卫好。

    “可见司行隐?”贺兰觉嫣环顾一周,未见司行隐和他那一老一少俩仆人。

    默语卫卫队首领揖道:“司公子已经登船。”

    怕是他操心他那些物件,早早去守着了,贺兰觉嫣想到后面的路途他还指望着自己,不自觉心里生出一丝得意。

    “公主殿下,这是太子殿下给您的。”待贺兰觉嫣登船时,卫队首领双手呈上一只精致的铸金信筒。

    贺兰觉嫣心里扑通了一下,缓了一下,才伸手接过,信筒握在掌心冰凉的有些刺痛。

    “我等只能送公主到这里了,待公主上了船,便要回京都复命,这信筒里是太子殿下手谕,如若沿途遇到危险麻烦,可以此调动各州官府辅以解决。”卫队首领又道。

    “好,代我谢过..太子殿下。”

    船离岸,岸上逐渐模糊,一队黑服烈马也背道而驰,逐渐向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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