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不比乌山,两山虽然相去不远,但山上样貌当真是千差万别,乌山上枝叶繁茂、生机盎然,云山却怪石嶙峋,草木不兴,便也使得云山上的妖怪更为彪悍些,常年争斗不休,从来是谁的拳头大便听谁的。

    巨佌从小就长在云山上,他杀了前任山主拼到了云山之主的位子,住到了云山上风景最好的地方,零散的竹木之外,是前任山主好不容易培育出来的一树桃花,巨佌从前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的,还曾感叹过前任山主的矫情,但他在春日的竹木中看到那一抹粉色时,竟也从中觉出了一丝暖意。

    巨佌初见末捱之时,便是在这桃花绽放的时节。

    那日末捱穿一身灰衣,头戴一方大大的斗笠遮住面孔,身边跟着位叫天玑的女子,悄无声息的潜入云山,那女子明明也是妖却孤傲的很,根本不屑与他说话的样子,末捱却彬彬有礼,声音也是温和纯净,对他道:“我二人有办法助你更为强大、拿下乌山,只求你入我等麾下,你可愿意?”

    巨佌当然不愿意屈居人下,冷傲道:“没有你们帮忙,我也能拿下乌山。”

    天玑眉宇一蹙,看样子就想动手,末捱拦下她,他望向正对窗外的那树桃花,对巨佌道:“世间花草,并不只在乌山,也不止粉色,还有白色、黄色、蓝色、红色……你不想去看看吗?”

    巨佌反问:“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末捱莞尔道:“可我却想去看看。将天地万物、世间众生踩在脚下,究竟是何种滋味,你不想知道吗?”

    巨佌这才认真打量起末捱来,他虽看不到末捱的面容,但这人举止言谈都有风度涵养,比他在山下见过的人都要贵气,他眯了眯眼睛,问:“可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们?”

    末捱道:“两个月,两个月内,我助你拿下乌山。”

    乌山被彻底攻陷的那一晚,巨佌没有跟着大家一起在乌山上庆祝,他还是回到了云山,跳上自己的屋顶,看着那几根竹竿后歪斜的桃枝,桃花虽已都谢了,但他从乌山的华魈那寻到了一壶桃花酿,听说那华魈于吃之一事上甚是精通,想来这酒也不会太差。

    那日白天下了大雨,夜里空气甚为清明,天空澄澈无云,一轮明月遥遥挂着,他左脸受了伤,高高肿着,叫他左眼也睁不开,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他从来都是一个人,从幼时到现在,从狼崽到山主,也许以后也不会改变。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巨佌听到有人问他,他低头,看到房前立着的末捱,末捱穿着一身黑衣,蒙着块布将下半张脸遮挡住,巨佌第一次看到了他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下就想到了冬日门前的一握细雪、晨曦下的一丝雾霭、崖边碎石里的一棵绿草。

    末捱翻身上了屋顶,他爬的很有些勉强,但竟然这样也不让人觉得丑,他坐到巨佌身旁,看向他手上的桃花酿,道:“原来是在这里独酌,但酒这种东西,需得要知己共饮才最有滋味。”末捱抬头,直视着巨佌的眼睛,问:“你可愿让我也尝一些?”

    多年以后,巨佌再没喝过更好喝的桃花酿,直到他在人间听到了一句诗: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

    华魈其实已经很少会想起从前了,从前她还未修成人形的时候,但那时候远比现在要快乐。

    华魈生长于一个南方的烟瘴林子,日子过得辛苦却很简单,是何吃食全凭本事,大过天的事也不过是今天吃没吃饱,直到她后来修成人形,她终于晓得这世间的吃食远不止虫鸟鼠蚁以及误入林子的行人之肉,于是她离开了那片林子。

    她本就聪明狠辣,一路走一路吃快活极了,只觉得这烟尘俗世美妙的紧。

    直到她遇上了一位少年郎。

    那日她初入一座城镇,恰值端午,满城粽香,她连忙买了一只粽子,可她不知该如何下嘴,按照他们妖族的吃法,东西囫囵吞了就算完了,但人族于吃道上讲究,吃法不同味道也不同,当真马虎不得,她一时犯了难,便就站在路中,然后她听到有人问她:“这位姑娘,你可是有什么难处?”

    那位少年是一个郎中。

    少年家世代行医,他亦是一颗悬壶救世的心肠,华魈只觉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好,他们很相爱,大家也都说他们般配,她那时未经世事,一门心思无所保留,便叫那少年晓得了自己是妖。

    他们成了亲,日子有多甜蜜,她之后就有多恨。

    又是一年端午,他亲手喂她喝下雄黄酒,亲手将刀插入她的胸膛。

    她奋力逃走,为黑老大所救,带回乌山,万幸她正值蛇蜕之期,虽留下一条命来,但妖力受创,脸上青斑再不能消退,她发誓,她要让少年死无葬身之地。

    后来她终于恢复,便下山去往城镇,她找到少年的医馆,却见少年已值壮年,他娶了别人,儿子都已经十岁,她就站在门口,怔然无语。

    许是看她站的久了,便有路人上来对她道:“姑娘,你是要找这家人看病抓药的吧,你放心,这家人世代行医,都是医者仁心。”

    医者仁心……哈,他对人族便是医者仁心,对她便能举起刀子,她一时只觉心中荒凉无比。

    他的儿子也注意到了她,出来拉住她的手问:“姐姐,你站在这里,可是有什么难处?”

    可是有什么难处?

    时过境迁,她看着这张与当初少年郎七分相似的面孔,一阵恍惚,他确实没有什么不好,他们也确实不能相配。

    那日她仓皇逃离,在溪边对着河水将脸上被泪化开的脂粉洗净,再一点点重新画上,她回到了乌山,黑老大特意命人送来一壶桃花酿,她一直未动,那时她第一次觉得,人间的东西也并没有那么好吃。

    她还是会下山,在医馆前站一会,然后带回一些男人,带回一些吃食,但她再不敢交出那一颗真心。

    她自被骗过一次,便晓得要留一条后路,后来云山攻打上来,眼看支撑不住,她当机立断带着小红狐狸逃走。

    她没有想到黑老大会回来,也未曾料想过他口中呼喊着的会是自己的名字,她从前还会笑话小红狐狸没有长进,却原来这么些年过去,她自己原也同从前一样,没真正锻炼出一副蛇蝎心肠。

    她脸上的脂粉被雨水和汗水冲去了不少,露出满面的青斑,但她第一次没有介意,她回身折返之时竟觉得又如从前那般欢快起来,不计好恶、不计得失、不计生死。

    云山上的妖都很厉害,但她心中竟没有一丝害怕,巨佌戳瞎了黑老大的左眼,于是她拼死一击,划伤了巨佌的左脸,她只觉得畅快。

    她同黑老大,他们从未交心,他们共同赴死。

    ……

    雀儿放下手中朱笔,她来这乌山已经五百年了,除了黑老大外,便可算她资历最老,但她依然只能做个“看门的”,连那华魈养的一只狐狸都可以骑到她头上去,那华魈有甚好的,来乌山未及五百年,不过仗着几分姿色,竟将黑老大迷得神魂颠倒,将二把手的事情交于华魈做,满山的妖怪都上赶着巴结。

    若是异位而处,她做的定然不会比华魈差,不,她做的肯定要比华魈更好。

    很快,机会便来了,乌山与云山斗了许久,仅凭实力来说,乌山总是差些,全得靠她机敏洞察才可安然无虞,那云山的新任山主长得也不赖,还说她声音清脆,与铃声相配,便特意将铃铛赠与她,那铃铛原是一对,以铃声为信,互通有无。

    她想她终于熬出了头,事业、爱情终于为她所得,谁也不能阻拦。

    然而黑老大和华魈死的那一天,他们终于攻占乌山的那一天,在庆功宴上她没找到巨佌,等她寻到他,便见他在云山之上与一黑衣男子饮酒,之后无论她怎样靠近,巨佌总是不理不睬,她也再未见过那一对铃铛中的另一个。

    她是成了云山和乌山上的二把手,或者不止是二把手,巨佌总也不在山上,山中一切便交由她来打理,而她渐渐觉出,这也并非她所想,她过得并不快活,她愈发嫉妒华魈,黑老大愿意为她舍弃一切、为她赴死,而巨佌心中最重要的却不会是她。

    嫉妒与恨意滋长,她知道云山上众妖习得一门邪门的功法,能吞食人身以壮大妖力,巨佌能带领云山以摧枯拉朽之势打败乌山就是因着这门功法,于是她引诱云山众妖不及后果的吞食人族,又笼络最厉害的那几个,在巨佌与末捱回山之时,发动了叛变。

    她要将所有抛弃她的踩在脚下,叫巨佌后悔自己的所为,也叫那个末捱尝尝被人无视、丢在一旁的感受,她要他们都死。

    可她失败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巨佌的功法竟是末捱与他的,而那末捱早就不是人了,邪术层出不穷,从他身上还分出一女子魂魄,虽是魂魄之身,却能行诸多变幻之术。

    她才晓得怕了,然而无论她如何哭哭啼啼,巨佌都未有一丝怜惜之情,直到她脚上的铃铛声响起,他才终于有了些许动容,但末捱毫不犹豫的拧断了她的脖子。

    终此一生,她别无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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