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镜从房间出来后,文武便叫手下将甄蓁也带走了,同甄衔一样,他们都作为嫌疑人被关进了牢里,其实在玉镜去找甄蓁以前,她听到的是另一份口供、另一个故事。

    甄衔说他元宵节的那晚,街上无比的热闹,月亮又圆又亮,人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笑容,家家团圆,他从小便没有父母,带他的爷爷告诉他,他是姐姐甄蓁捡来的孩子,以后要一辈子护着甄蓁,就像甄蓁护着他一样。于是他忽然就格外的想念姐姐,他很想见到姐姐,他知道姐姐要去刘员外家助兴,可他等啊等,只看到了泠蛸和沚鹂她们出来,他又等了等,终于按耐不住,翻进了刘员外家。

    当时刘员外家刚办完夜宴,仆从们忙了许久总算能休息下来,加之又是元宵佳节,他潜入的很是轻松,他找到了刘员外的房间,却正好看到了刘员外在欺负姐姐。

    于是甄衔从窗户翻了进去,捡起张芊遗留的簪子插入了刘升的心脏,然后他跟姐姐布置了现场,甄蓁自己撞上床柱嫁祸张芊。

    唐风语见甄蓁被带走,十分着急:“你们怎么把小姐也抓起来了,不是那个甄衔干的吗?”

    文武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你认为凶手会是谁呢?”

    玉镜看了他一会,揉了揉眼角:“我没有办法定夺,但想来,齐萧和常远这两兄弟,应该有的是办法判决。”

    文武心中也晓得真正能拿主意的人是谁,他看玉镜要离开,叫住她道:“下人们说,张芊主动进食了,我想你应该会想知道。”

    玉镜没什么反应,无所谓道:“如此也能对张家有个交代了。”若是张芊知道真相仍不愿清醒,那也太叫人瞧不起了,大户人家诗书礼乐的教导,可算是白费了。

    玉镜和向澜回到了王家,唐风语直接钻进了房间不出来,去查封闻香阁的齐萧他们三兄妹回来了,果然在闻香阁什么也没有搜到,玉镜平静的转述了甄蓁甄衔两姐弟的口供,然后道:“他们都说自己是凶手,也都满足作案的条件,我不知道你们想要什么样的结果,但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剩下的你们自己定吧。”她没去看常远的表情,是不是有些许迟疑,是不是也会觉得残忍,可真相往往本来就是极其残忍的,想要知道全貌,就必须要有面对的勇气。

    唐风语一晚上不知所踪,第二天一早,齐家三兄妹早早出了门,闻香阁甄蓁杀人的手法太过诡异,兴许会与这次扬州城的毒有关联,于是他们带上了王安君,想看看博览群书的他能否有所发现,这厮睡了一天容光焕发,斗志昂扬的出了门。

    而玉镜和向澜很快就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泠蛸。

    闻香阁被封,即便还没搜到什么,甄蓁既然已经认罪,那闻香阁的众人哪还有自如进出的可能,啧,难怪唐风语半天见不到妖,这小子还挺重情义,昨天路上替甄蓁求了一路情没人搭理后,原是找闻香阁的人商量去了。

    泠蛸这次依旧是一席浅淡素裳,只是这次头上别着的是一朵白色的纸花,看起来更加柔弱,这叫玉镜想起了蝶舞,真该让蝶舞也来见见她,多学习学习,好叫他晓得娇弱可人不是嘴上葬花惜时,而是要有神韵的。

    泠蛸半垂眼帘,看来更加的楚楚动人:“我时间不多,想求二位帮忙。”她伸手摘下头上的纸花,抚上花瓣,然后将其撕碎,纸花碎了一地,她也跟着在地上跪下:“求二位救救小姐,泠蛸愿以命换命,替她去死。”

    玉镜看着她跪在面前,并没有伸手去扶她,冷淡道:“你怎么会想到来求我们?我们可是将你的小姐抓起来的坏人呐,你又如何确认我们能够救她?”

    泠蛸颤了颤,但很快坚定道:“汀芷大约是去求和你们一起住的那位齐公子了,可我想来你们这碰碰运气。权贵如何能懂我们的苦楚,汀芷骨子里仍然同小姐一样的天真。”

    “汀芷?”

    “是啊,她总以为瞒过了所有人,她装的很好,可我们是朝夕相伴的姐妹,我如何会不知她心里所想?她大约早就知道小姐会有杀身之祸,想要保住我们闻香阁的姐妹,就得跟小姐彻底断开,她虽没有告诉我,但我也愿意配合她演这一场戏。”

    “但我们不同……”

    “是,你们不同。”泠蛸抬起眼眸,此刻她的表情不似往日的柔弱,反而是一种义无反顾的坚决:“小语同我说了,你们是妖,而妖,能有我们凡人无法想象的力量。”

    与玉镜笑吟吟的样子不同,向澜冷下脸来,寒声问:“你不怕我们?”

    泠蛸并没有被吓到:“其实我以前常常会想自己的结局,但我想了很久,那些愿景一个一个被打碎,我想我一生大约也就这样了,孤独的死去,病痛的死去,或者绝望的死去……但死前能够做成这么一件事情,足以让我觉得骄傲。”

    玉镜道:“但我们与你们不同,我们甚至并不是同一个种族。”

    “那有什么关系。”泠蛸甚至露出了一抹笑容,“在其他人眼里,我们同他们也是不同的。”

    玉镜又道:“可是你的小姐做了许多坏事,你们闻香阁既然被查封,想来你也该听说了,甄蓁利用药丸杀了许多人,包括……那位姓朱的秀才。”

    “我早就知道了。”泠蛸缓缓的,挺直了脊背,“他死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是小姐动的手。我怨恨过他抛弃我,只是我那时终于明白,我原来跟那些清白家里的小姐,是远远不同的。但小姐不明白,她总是觉得我们很好,觉得我们是最好的,我怎么会怪她?我该怪的,是这个世道啊。官府说小姐掌管闻香阁的这八年,杀害了不止四十六人,可那又怎样呢?他们记录下了这么多人的生死,可他们知道这些年闻香阁死了多少人吗?他们不知道,可是小姐知道!那些姐妹兄弟,没有家人朋友,原本只能被盖上白布,草席一卷,被丢在荒山里,可小姐为他们送葬,在小姐眼中,我们才是人。世人如何于我们有什么干系?我只要小姐活着,她活着就很好。”

    泠蛸离开了,玉镜很久没有说话,向澜叹了口气:“你要做的小心些。”

    玉镜故作惊讶:“你觉得我会帮她们?”

    向澜眉眼温柔,嘴角的笑意也温暖了许多:“你装的冷硬,其实最易心软。”

    玉镜撇嘴道:“谁说的,我其实又坏又无情的。”

    向澜没有反驳她,只是道:“需要我帮忙可以来找我,也不是为了帮你,我只是觉得,有甄蓁在的世间,也许会有趣一些。”

    口是心非的妖看来不止玉镜一个,玉镜点点头,顺着他的话道:“当然当然,这可比话本子有趣多了。”不知为什么,听到这句话,向澜表情有些古怪,但玉镜咀嚼了一番自己的话,实在没发现什么问题,只得作罢。

    下午的时候,唐风语回来了,他眼眶红红的,没有从前那样傲娇的模样,反而是有点沉郁,有点懊恼,他犹豫了一会道:“我好像明白一些你说的‘尊严’的意思了。难怪狐族钻营万年,媚术有时亦比不过青楼的凡间女子,于我们而言,媚术只是一项技法,可于她们,却是存活的手段。我争的是义气,而你争的却是性命吧,难怪我打不过你。”

    别说玉镜了,向澜都很惊讶:“怎么忽然有了这样的感慨?”

    唐风语鼓了鼓腮帮子,懊恼道:“我昨晚去找了泠蛸姐姐,今天一早帮她离开了闻香阁,但汀芷……她在闻香阁要求见常远他们,我以为她要落井下石,就在门后偷听,想着她要是说什么混账话,就上去把她敲晕,结果她跪在常远他们面前,声泪俱下的求他们放过小姐,由她来承担小姐的所有过错。

    “他们问她,可知道小姐害过许多人。汀芷姐姐说她从前不知道的,但是小姐交代过她,万一自己陷入什么纠纷里,就要立刻假装与自己不合,斩断自己和闻香阁的干系,她那时便有了预感,只是没想到小姐背着闻香阁众人做这样胆大妄为的事情。

    “但汀芷姐姐又说,小姐是做过许多错事,但她教闻香阁的人诗书琴画、读书识礼,如同他们的再生父母,这样的恩情,足以让她用性命去偿还。

    “齐萧问她,她小姐教过的法理中可有一条杀人偿命?汀芷姐姐说有的,可诸位大人不过想要赔一条人命,那就用她的去换小姐的。

    “齐翠儿问甄蓁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能够为了别人而舍弃自己。但汀芷姐姐说,这世道已经这样坏了,是小姐说学会一技傍身,将来总能有离开青楼、像普通人那样过日子的时候,小姐给予他们的,又何止是一个栖身之地、一些学识和一点技艺呢。

    “齐翠儿便骂她愚蠢,说她们这样的青楼女子,难道还想要改变这个世道不成。

    “汀芷姐姐说,也许不能吧,但既然小姐相信,那她也相信,只要有小姐在,便能让她觉得这个世道好了一点儿,日子也不会那样难熬,她的性命这样的微不足道,是无法撼动风雪的野草芦苇,但她仍然想去拼一拼。”

    唐风语说着,眼眶更红了,他吸了吸鼻子:“我也比不过她们。”玉镜想,唐风语口中的“她们”,也许不止泠蛸、汀芷和甄蓁,还有许多拼命反抗身上枷锁的凡间女子,她们的出身可能不好,但她们却是这样的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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