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的事情刻不容缓,齐萧不愿再拖,一早便来拜托玉镜和向澜:“听说狐族擅幻术,伪装甄衔承认府衙的裁决,让甄蓁说出药丸实情这样的事情,你们一定办得到。”想来他也是没了法子,这些日子来,他同常远把城内的食物、药材、河流、井水都检查了个遍,却没有找到任何毒物。

    齐萧这次孤身前来,身边既没有齐翠儿,也没有常远,是以这次他说的直白,毫无遮掩,似乎他总是这样,将得失利弊看的清清楚楚,为了他认为重要的,舍下没那么重要的,甄蓁甄衔是可悲可怜,但同扬州城的百姓比起来,当然就不算什么了。

    就如同当年的玉镜一样。

    都说世事变幻无常,可齐萧却好似从未变过。

    向澜向来对齐萧没什么好脸色,不由道:“齐公子真是打得好算盘,可惜幻术对心智坚韧者是要大打折扣的,你不如再去甄蓁那儿好言劝说一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也许她会愿意交代呢。”

    齐萧摇头:“你也知道甄蓁心智坚韧,这种人,又怎么是情理能说得通的呢?”

    玉镜半真半假道:“那齐公子不如放了甄蓁和甄衔,就当是功过相抵,岂不是皆大欢喜?”

    齐萧沉默片刻,神情严肃起来:“我在桓府曾与你有过一个约定,当时你虽说没什么要问我的,但今日我也与你说句真心话。自离开桓府后,我就一直在想这样的事情,世间人有万般苦,可能是为了却心愿,可能是生活所迫,可能是被逼自保,也可能是要斩断前尘,可无论他们因为什么原因害人,终究就是害人,而功与过若可一概而论,那‘恶’便不是恶,‘善’亦不再是善了。秩序的建立很艰难,可打破却很容易,而我不会、也不能做那个打破秩序的人。”

    向澜冷漠道:“可这些仍然于我们无关。”

    齐萧道:“我听阿远说,你们答应过他,会提供力所能及的助力。”

    玉镜微微眯起眼睛:“那他知道你想做的事情吗?”

    “他不知道。”齐萧道,“不过就算他知道,即便不会答应,但也同样无力阻止,他总是这样,下不了决心,不想伤害任何人,但世事总难两全,如果需要有一个人下决定,去做那个无情的坏人,那应该是我。”

    玉镜心中感叹,齐萧确实无情,他是一个极好的决策者,坚定果断,无所犹疑,清明治下的手段怎么可能都是光明磊落,再明媚的阳光下也有阴暗的角落,而扬州城的百姓必定也会感念他的无情。

    “我可以帮你。”玉镜露出笑容,“但你得答应我给闻香阁一个恩赦,闻香阁除了甄蓁,其他人全不知情,不如放了他们。”

    齐萧审视的看了玉镜一会,也笑起来道:“镜儿虽然总反复强调自己是妖,又说不关心凡人,但其实却很心软。”他整了整衣袍,道,“这不过是小事,自然是可以的。”

    玉镜仍是笑着:“我不过是怕到时唐风语会吵着来找我的麻烦,他后台硬的很,我可不敢得罪他。”

    玉镜去了牢狱,却不是真如齐萧所想的制造幻境,而是去见了甄衔,并向他许诺,待甄蓁说出药丸的来历后便放走他们姐弟。

    “我为什么要信你?”甄衔满脸怨毒,“你跟他们是一起的,你还帮官府去查刘员外的案子。”

    玉镜道:“你当然可以不信我,可是如今与你们而言,最坏的结局不过是死在一起,不如信我来博得一线生机。大家僵持着,总该有人要先让步,而你不会以为如今的你们,有什么资格和别人叫板吧?”

    甄衔被说动了,但他还是道:“若是你骗了我,那我做鬼也会缠着你的。”

    玉镜不无遗憾道:“你这般好看,想必即便做了鬼,也是只艳鬼,就是日日对着也不会厌烦的,只是你现在年纪这般小,身量实在不足,我还是喜欢高大威猛些的,你须得再长长。”

    甄衔听出了玉镜话中的意思,心定了下来,嗤笑道:“你若是真有本事救了我们,我余生给你当牛做马又有何妨?”

    玉镜却摇了摇头:“你们的一生太短了,还是用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吧。”

    甄衔闻言愣了愣神,接着沉默下来,眉宇间是年龄不符的狠绝:“你说的不错,一生太短,我的时间那样宝贵,自然该奋力一搏。”

    甄衔、齐翠儿、唐风语,这几个孩子外表年岁上差别并不算大,却端的都是不同的性情,甄衔明明年岁最小,却完全没有了天真烂漫的样子。

    玉镜放甄衔去见了甄蓁,骗甄蓁说官家裁定了判决书,抹去了他自己的名字,他也愿意活下去,为了甄蓁活下去。

    甄蓁那样高兴,她没想过她十三岁的弟弟会这样骗她,所有人都将甄衔看成一个孩子,包括甄蓁,可他们都忽略了,稚子长大往往只需要一瞬,就像十三岁那年的甄蓁她自己。

    玉镜把事情办成了的消息带给了齐萧,于是齐家三兄妹和王安君都赶了过来,唐风语跟着常远,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终于将耳朵和尾巴收了回去,又特意穿了件带兜帽的斗篷,只是他这斗篷明明是为了隐匿住他管不住冒出来的耳朵尾巴,却特意又选了大红的颜色,如同他的性子一般,张扬又任性。向澜站在牢狱的阴影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甄蓁道:“八年前有个人找到了我,或许那并不是一个人,我看不清他的样貌,也分辨不出他的声音,穿一身黑衣,他把药丸给了我,告诉我,将其给人服下,就能让对方神不知鬼不觉的死去,那些死者的魂魄对他有用,多多益善,我只要每年不间断的为他提供魂魄,他就能给我想要的东西,也是他给我钱财买下了闻香阁。”

    齐萧问:“你没见过他的样貌,也不知晓他的身份吗?”

    甄蓁犹豫了一下,道:“好像有一次听他提起过,他也是扬州人,似乎是……姓万。”

    玉镜挑眉,听形容果然是末捱,不成想扬州竟是他的家乡。

    甄蓁将自己藏匿药丸的地方和盘托出,原是藏在了首饰的珍珠里,待众人拿到药丸后,向澜分辨出其确与扬州城的毒系出同源,大家找对了方向,大都心生欢喜,齐萧立刻派人去查扬州城内姓“万”的人家,而与此同时,他们也终于收到了灵岩寺的回复,出人意料的是,灵岩寺只是送了一封信来,收信人并非齐萧,也不是扬州城刺史,而是玉镜。

    空禅洋洋洒洒写了一整张信纸,总结起来不过一句话:贫僧听闻玉施主就在扬州城内,相信施主自有妙法应对。

    这不对劲,很不对劲,玉镜心中生疑,灵岩寺的和尚虽不讨人喜欢,但断不该这般无耻才是,更何况还是空禅这样能修行成佛的大和尚,难道灵岩寺在暗暗计划着什么?

    齐萧命令扬州城内的官员兵卒翻看城中三十年来的百姓名册,然而一个符合条件的人选都没有,他们花了大半天,又往前找寻了三十年,倒是有那么几条线索,只是又一一被他们否定,他们好像从甄蓁那找到了一些线索,却又好像什么也没得到,一切又回到了原点,陷入了僵局。这一天,王家大约只有玉镜和向澜睡得安稳。

    玉镜早上醒来时,遇见了彻夜未归的齐萧等人,王安君眼下满是淤青,忧心忡忡的劝道:“殿下应当听白大人的,赶快离开扬州城才是。”

    齐萧摇头:“扬州城的百姓都是我国的臣民,他们的命,并不比我的轻贱,莫要再叫我殿下了,我不会离开的。”

    这时王家的一位家仆来找王安君,说是老爷找他去王家宗祠,玉镜吃了个早饭的功夫,王安君便跟他爷爷一同出来了,王安君腰上,新挂了一枚白玉平安扣。

    王家爷爷给齐萧行礼,若到时扬州城事不可竟,希望齐萧能带王安君离开,保他一条性命,想来也是知晓了齐萧兄妹的真实身份。

    玉镜直勾勾盯着王安君腰间的平安扣,问:“王公子,你这玉坠很是别致,可否给我看看?”

    “不可!”王安君还未说话,王家爷爷脸色一变,“这是我王家祖传的玉珏,可护佑我王家子孙平安的护身符,怎可供人随意赏玩!”这王家老爷乃耳顺之年,平日里只知清修、不理俗世,但身长八尺、眼神矍铄、浓眉大眼,想来年轻时的风华定是要强过王安君不少。

    可玉镜并没理他,脚下一动,手上一抹,那玉珏就到了她的手上,果如她想的一般,这平安扣通体雪白,却在边缘处有一丝碧色,玉镜神色复杂,对着要过来夺回玉珏的王老爷道:“你家祖上,可是姓段?”

    王老爷猛然一惊,继而激动了起来:“莫非我王家口口相传的高人便是你?我家先祖曾有言,后人要好好保存这枚玉珏,若是其后遇到灭族的危险,说不定能有高人来救。”

    玉镜摸上玉珏的那丝碧色:“他想的挺美,一块玉还指望用两次。”

    王安君愣愣的:“爷爷,玉姑娘,你们究竟再说谁?”

    王老爷小心的看了眼玉镜,接着像是要掩盖什么似的摆手道:“无事无事,你不必在意,爷爷之后再同你讲明……”

    玉镜没等王老爷讲完,开口道:“你家祖上姓段,名叫段云离。”她说着看向齐萧,“齐公子可曾听过这个名字?”

    王老爷脸色灰白,跪坐了下去,齐萧蹙着眉,玉镜道:“我想你应当是听过这个名字的,当年梁国和魏国打的不可开交,却让赵氏坐收了渔翁利,统一天下,定都长安,取国号为康,取康健平顺之意,段云离是姑苏人士,是康朝第二任宰相,曾经权倾朝野,深受赵氏倚重,只是后来生了反心,被株连九族。”

    王安君瞪大双眼,几乎顷刻就信了:“怪不得我王家组训,不可入京,亦不可入庙堂……”

    齐萧揉着眉心:“你为何在此时揭开此事?”他目光灼灼的盯着玉镜,“我以为你是想要替他们保守这个秘密的。”

    玉镜将玉珏丢还给王安君:“因为我并不是他后人以为的救命高人,相反的,他们家还欠了我一条命,而我也很好奇,你同王安君先前那样好的关系,在得知他是逃脱了的乱臣贼子的后辈之时,会有怎样的反应?”

    王老爷紧张的看向齐萧,齐萧疲惫道:“时过境迁,如今已过去三百余年,没有痕迹、没有实证,又怎能说他是段家后人呢?”这一句话说出,王家与段家再无任何关系。

章节目录

月出皎兮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杉禾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杉禾并收藏月出皎兮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