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响,门开了。

    越菱枝蒙着盖头,安静地坐在榻尾,跟楼药如出一辙,乖乖将手交叠置于膝间。

    萧元野回身关好门,身子斜斜倚在门板上,却没急着往她面前来。

    他取过玉秤杆,轻轻在掌心敲了敲,语调慵懒,轻叹一声:“楼药啊。”

    “她果然还是没来。”

    他让楼药把喜床留给越菱枝坐,如今那地方还是空荡荡的,空得有些扎眼。

    眼前是深一团浅一团的艳红。楼药这盖头实在粗制滥造,色都没染匀就拿出来用。越菱枝目光对上金丝绣的凤凰,这才意识到自己披反了。

    萧元野居然没看出来?

    鼻尖闻到浅淡的酒气,越菱枝这才意识到,他好像,醉了。

    越菱枝本还稳着的心瞬间一悬。

    和醉了的郎君算账,跟向狗讨债有什么区别?别说听懂,萧元野待会儿不会一个着急冲上来咬她吧?

    不等她想明白,萧元野已经直起身,闲闲散散走近。

    空气中浮动着烈酒与椒香交缠的奇异气味,红烛幽幽,似乎要晃到天明。

    暖玉做的杆秤挑开艳红一角,萧元野指尖顿住,忽然若有所思地俯身,看向盖头下半遮半掩的面容。

    凑近的那一刻,越菱枝骤然伸出手。

    锋薄雪亮的刀片横在他颈上,触感冰冷。稍稍向下一压,逼得青年喉结滚了滚,含笑对上越菱枝明净的眼眸。

    “越枝枝,怎么在这儿遇到你啊。”他低低一笑,轻巧地挑开盖头,与她完完全全四目相对。吐息温热,近得几乎扑面而来。

    袖间漫出沉沉檀香,掺杂着醇厚的酒气,将清隽与狂妄敛在一处,蕴在沾了酒水越发潋滟的两片薄唇间。

    越菱枝神思跟着微晃,攥紧了纤细手指,堪堪稳住心神。

    “是吗。”她切齿,忽而跟着展颜一笑,温软明丽,“这可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啊,夫、君。”

    “洞房花烛,你拿刀做什么?”萧元野挑眉,神情端的是一副天真无辜。

    不等她回答,他忽而倾身往前一撞。

    越菱枝吓了一跳,本能地将匕首跟着往回撤。还架在萧元野颈间,却并没有伤到半分。

    光亮打在男人玉刻的侧脸上,愈发俊美得惊心动魄。他双臂撑于床沿,抬起一只手捏着尖刃,桃花眼微弯,眼里波光粼粼,嘴角一抹风流不羁的笑意:“舍不得伤人,就只是吓唬我啊?”

    越菱枝瞪他。

    时值九月,暑气未褪,少女春衫单薄,抬手持刀,轻纱垂至手肘,露出粉白一截藕臂,白得晕开柔光。她唇色艳丽如朱,蹙起眉尖,惹得萧元野心尖颤了颤,眸光在精致的玉容间徘徊,不肯移开半寸。

    “你先起来。”越菱枝仰着脸,咬牙压了压匕首的柄。她明明是来威胁他的,怎么能反被他圈住不放?

    或许酒意催人胆,萧元野眯了眸,撒娇耍赖:“我不。”

    越菱枝只觉颈间青筋一跳:“萧元野!”

    萧元野垂首往她肩窝埋:“嗯。”

    “你!”越菱枝气急。这不是生生往她匕首上撞吗,他就是笃定她下不去手!

    “你再闹真要见血了!”

    “哦。”青年声音温吞,神色倦怠,闷声回答,“想试试也没关系,血……也是红的。”

    “流到喜服上看不出来,你随便砍。”他打了个呵欠,松开手臂,眼看就要倒在她身边睡过去。

    “我是来找你算账的,你起来!”越菱枝干脆丢了匕首,用力推他。

    萧元野猝不及防,被推得一个踉跄,扶着受过伤的腰站直身,委委屈屈看着她,总算清醒了点:“算什么账啊?”

    “你还好意思问!”越菱枝恼道,“不是许诺了我,成亲后不用搬过来吗!”

    “我也没让你搬啊。”萧元野理直气壮,“我说过要你跟我住么?”

    是没说过,但是——

    “你猜我住哪。”越菱枝径直站起来。喜床脚踏板高出一截,她终于站得比萧元野高,毫不犹豫捏住他耳朵,努力做出凶一点的表情,“萧元野,你把聘礼堆到我家什么意思,我房中连人都住不下了!床上都是你的浮光锦,地上都是你的金银,你家拿银子铺地啊?”

    萧元野被捏得嗷嗷叫,满眼委屈:“冤枉,越枝枝我冤枉啊,说了是聘礼,肯定要送到你家!”

    “你上回住的地儿……本来就比现在的宅邸大,我给的聘礼份额是一致的,放不下也不怨我……疼疼疼!”

    越菱枝松手,坐回喜床,别过脸不理他。

    萧元野于是揉着耳朵重新凑过去,笑嘻嘻地放软声音:“你生气啦?”

    越菱枝再恼他,此时也消了气,更何况这件事本来也不值得她亲自上门算账,只是找个理由铺垫一下罢了。

    当即轻轻撇嘴:“那我要客房。”

    她那儿各间厢房都恨不得填到没有落脚之地,住是住不下了。

    “行行行。”萧元野眼巴巴瞅着她,“我这就让楼药收拾去。”

    “不急。”越菱枝冷着神色,侧身抓住他袍角,“听说你根本不打算让我进京,什么意思?咱们不是说好了合作吗?”

    萧元野手臂一滞,终于收了笑意,凝重地问:“谁跟你说的?见穿?”

    “你管我从哪听到的。”越菱枝见他这个反应,心彻底凉透了,牵着萧元野衣角的手缓缓放下,垂在膝上攥紧,抑制身体的轻颤,“……萧小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她已经从盛气凌人的“萧元野”重新唤回了“小将军”,萧元野顿时慌张起来:“我,我,你听我解释。”

    越菱枝仰头看着他,神情专注。

    “你哥哥得罪的人,不是你惹得起的。”萧元野不忍将话挑得太直白,“我如今也算你名义上的夫婿,越风衍的事交给我解决,你就不必担心了,我还能不尽心不成?”

    越菱枝没说话,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漆黑的眸似乎一潭死水,毫无生机,眼圈却一点点红了。

    萧元野最见不得她哭,一时惊得险些魂飞魄散,又不敢太大声,转头将一整壶木樨茶捧到她面前,低声下气地哄:“都是我的错,没早点跟你说。我不是怕你……不愿意嘛。”

    “小将军现在跟我说,我就能愿意了?”越菱枝眼底水色涌动,轻声问。

    “这不是见穿没瞒住嘛。”萧元野挠挠头,恨不能冲出去揍见穿一顿。让他多嘴,什么时候跟楼药一样了!

    “所以你就打算一直瞒着我?”

    “等我找到越风衍,自然就不瞒你了。”萧元野赶紧表明态度,“我就是看不得你去冒险,反正夏枯他们也能找到,何必要你亲自跑一趟呢。”

    “那若是一直没找到呢?”越菱枝紧抓不放,“小将军就打算永远不说?难道不觉得越耽搁,我哥哥的性命就越危险吗?”

    “越枝枝啊。”萧元野在她缀着明珠的绣鞋旁坐下,低低叹了口气,“你肯定猜到了。”

    “半年了,他的小厮还能回来送信,说明他们根本就没想让越风衍死。现在越风衍的作用就是引你去京城,我不信你不知道,你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

    “不死也要受折磨。”越菱枝拿帕子按了按眼角,站起身,“那是我哥哥,就算是死局,难道我还能眼睁睁看着他落入他们手里,见死不救吗!小将军不帮我就罢了,我自己想办法,就算死,也要跟哥哥一起死。”

    “回来回来。”萧元野赶紧拉住她,满脸无奈,“别死不死的,还成着亲呢,大晚上说这个多不吉利。我说了不帮你吗,你就急着走。”

    昏暗烛光下,越菱枝容色艳得惊人,红唇一撇,委屈控诉:“谁知道你会不会骗我。”

    萧元野眼尾上挑,握着她霜白皓腕的力道紧了紧,语气变得有些危险:“骗你?”

    越菱枝被他这么看着,莫名感到一丝凉意。

    “不是骗我是什么……”

    “看来你是不记得了。”萧元野点头,嘴角笑意发凉,慵懒肆意,“咱们到底谁骗谁啊,越菱枝。”

    越菱枝方才还占上风的气焰霎时消得一干二净,垂眼心虚。

    当年确实是她先骗了他。

    不过那也是有原因的,她思考半晌,底气不足地辩解:“我这不是,又给你补上了么。”

    萧元野笑。他笑起来很有些生机勃勃的意味,但此时落在越菱枝眼里,简直是放大的自嘲:“是啊,补上了,但这不是假的吗。”

    “也未必是假的。”越菱枝诚挚地伸出手,飞快拍了下他的肩,“合作愉快,萧原朔。”

    她生怕下一秒萧元野攥住自己的手,因此缩回去也飞快。

    说着也许不假,其实连抱他一下都不敢。萧元野无奈,他在越菱枝心里,就是这么个轻浮浪荡的登徒子形象?

    然而他没空再多想,提醒她:“三日后记得回门,咱们要去顾家。”

    “知道了。”越菱枝难得主动碰了他肩膀,此时耳尖泛红,眼神闪避,往门口示意,“我先出去?”

    “一起吧。”萧元野道,“我吩咐他们收拾客房。”

    “不用,金雀应该已经帮忙收好了。”越菱枝掐着手指算时间,“我方才就让楼药去帮忙,他们两个人应该更快。那我自己过去了啊。”

    她自以为交代得够清楚了,正要走,身后蓦然传来一声长叹。

    越菱枝惊诧地回过头,就见萧元野依旧坐在原地,眼神像隔了层薄雾,似笑非笑,似叹非叹。

    “新婚夜,就这么把夫君晾在洞房啊。”他声音压得像个怨妇,眼神也幽幽透着股委屈劲儿,“越枝枝,你真是,好狠的心。”

    越菱枝一动不动,木然地像被雷劈过一般。

    她仿佛看见萧元野背后长出一条毛茸茸的尾巴,此时那尾巴还蔫儿蔫儿垂了下去,无助地拖在踏板上扫地……不能再想了!

    堂堂少将军。

    掌过兵权上过战场的萧将军,皇帝面前谈笑风生的宠臣。

    就是这么跟她撒娇的?

    越菱枝难以置信,却又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不然呢?你想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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