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袖的情报官过来了。”僧侣对他说。

    雅各转过身,他的眼睛卡在眼眶里,有点转不动了。在此之前,领袖已经有一百七十二个月没有派工程师过来了。

    “情报官。”

    雅各自言自语,“之前就派了情报官,如今又派。是我们的小伙子和小姑娘做错了什么吗?”

    “他们每天天不亮就去工作,一直到天黑才回家。没有灯和干净的水,只休息一天。但是他们都爱他,没有人会拒绝领袖的号召。”

    “是海湾之家的那个小女孩吗?她太瘦了,也很胆小。这一切都不是她的过错,当然,也不是领袖的。他们只是试图在一具错误的躯壳里寻找肋骨。”

    “求您别说了。”僧侣道,“他们快来了!”

    雅各的身体顿住,他的眼中又流露着最近常常会露出的那股悲伤。他走出办公室——飞快地,像是有什么在后面追着他。他站在廊下,直愣愣地。

    “您好。”宝琪说,“例行问话。”

    风水轮流转,是不是?

    在几天之前,两位情报官落魄地走进教堂。他们惶惑不安,将希望都放在一个小孩子那里。

    几天之后,情报官们走回来,为首的那个冷漠地对雅各说:

    “例行检查。”

    一切都像是又回到A-10【人格复制】加工厂那一会。

    他们取走雅各的芯片,把他的核心插在那台巨大的,吱呀作响的机器上。那一会,也是雅各一生中仅有的一次失去一切感知的时候。

    他无法思考,听不见、看不见,就好像变成虫巢里那只只负责生产的母虫,腹部翕动着,不断复制自己的经历。

    世界上或许只有一个他,世界上存在无数个他。

    那些“他”端起枪,走进雨林、沙漠、废弃的城市。血肉横飞,到处都是人类的断肢和机器的碎片。“他”互相交谈着,“他”长着不同的脸,咒骂不同的将军,“他”遮起双眼,在不同的时空死亡。

    直到有一天,工程师将他从机器上拔出来,插进一台老旧的机器。

    “不用你做士兵了,机器。”那个家伙说,“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或许那位工程师是好心,但是雅各只是一台机器,他没有想做的事情。

    于是,工程师把他卖去F-01。

    “老掉牙的士兵型号......”那边的工程师说,“行了,例行检查之后你就在那里工作吧,老狗。”

    他们改造雅各的型号,将他胸口的接口封上,又在脑瓜那里开个口。

    那么,是谁取代雅各的工作,在A-10生产士兵呢?

    “你问这个啊。”那个卖掉他的工程师说,“一台叫‘华金’的机器。他没有你那么容易出错,老家伙,你想得实在是太多了。我们的士兵替换人格之后很容易出问题。”

    “战争还没有结束吗?”他问。

    “没有,那些寡头还没真正下场呢。”工程师说,“我和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去【游戏场】养老吧,去那里消费的都是体面人。”

    “发动战争的就是那些人。”雅各说。

    工程师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要在里面做什么?”

    “当教宗。”工程师说,“他们不会攻击你了。”

    “我不懂那些东西。”

    “所以我要给你替换一个僧侣的人格。”

    “你要删除我吗?”雅各说:“我很害怕,请不要这样做。你会杀死我。”

    “我不会杀你,我只是给你添加一个知识模块。”工程师说,“你还是你。”

    “但是那些‘老兵’被替换人格之后根本就不是他们了。我还在军队的时候,他们每一个都告诉我说,他叫‘吉特’。”雅各说着,露出他以为的具有攻击性的表情,企图威胁工程师。

    “他们?”那个工程师轻蔑地说:“他们从来就没有‘人格’,或许他们还要感谢你。大概,他们得喊你一声‘爸爸’。”

    就这样,他给雅各的脑袋开了一个洞,把螺丝刀伸进去搅了一搅,雅各就变成教宗。

    “去工作吧,莫罗。”工程师说。

    雅各的眼睛又卡住了,他看向宝琪,忽然地,想起游戏场刚刚关闭那会的情况。

    “您想问我什么呢?”他说。

    “我们在找一个人。”宝琪说。

    “卢辛达。”几乎是同时,两人都说出这个名字。

    在宝琪诧异的表情中,雅各笑了一下,他的每一条皱纹都恰到好处的弯曲,构成所有人印象中神职人员端庄仁慈的形象。

    “如果你能够像我一样......”他说,“当你在一个地方待得足够久,它的过去、现在、未来就会成为你眼中的永恒。它即将变成一种规律——和时钟的表盘一样。”

    “当历史走到一个节点,总有人来到这里。他们抓走他,把他绑在十字架上。就像剧本一样。”

    “那么,我们是在走剧本吗?”宝琪有点好奇地看着眼前的机器。他看上去太老了,完全就是人类老掉的模样

    ——或者机器老掉也是这样?

    宝琪见过老人。

    当时,那个玩家已经一百二十多岁了。他穿着某个民族的传统服饰,打扮得与酒馆格格不入。

    “您在看什么?”宝琪问他。

    玩家耷拉的眼皮扫过黑漆漆的吧台,像是在看什么下/流货色。他没有说话,只是让另一个机器人跟着他走开了。

    “你知道吗?”后来,服务他的机器人对宝琪说,“那是普罗菲·威利。他送了二十亿人类上战场。”

    “然后呢?”宝琪问他。

    “然后,他活了一百二十年,并且还能再活一百二十年。”机器说。

    回到现实,雅各坐在棕榈树下的长椅上。他用指尖不停敲自己的太阳穴。那里很痛,灼烧着,像是被太阳烫过。

    两名女性在不远的地方交流,大概是围墙的外面,做小生意的人。

    “你怎么就一直没有结婚啊?”一个沙哑一点的声音说,“你是不缺少机会的,就是如今看上去也不错嘛!去街上走走,说不定就有管治安的小伙子看上你。”

    “说真的吗?”另一个女人说,“我没有时间,表姐,我要读书。我一直很忙,读书,然后工作。我已经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了,不可能跟一个男人分享我的人生。”

    “姑娘,你做得对。”女人沙哑的声音说,那调子听起来有点伤心:“你看,结婚给我带来了什么。那个不要脸的家伙丢下我们母女三个走了。突然就走了,他说要去看看海湾的另一边是什么,从此一分钱也没有寄回来。我得干最枯燥的活来养我的女儿,出租房屋、卖花......表妹,你在社会关怀部工作,有职业,工作也不错,你不结婚更好。不过,总有些风流的冒险故事吧?”

    宝琪抬起脸,它望着声音传过来的方向。雅各笑了一下,发出齿轮转动的声音。

    “很有趣,对吗?”

    穿着红袍子的教宗站起来,他像人一样喘了一下,呼哧呼哧的。他说:“她们和我们不一样。”

    “‘风流的冒险故事’?”宝琪重复。它想起露西那惊天动地的形容

    ——“出轨”。

    雅各教宗又急促地笑了一声,“不是。”他来回走动,“很少有机器来到这里。他们有一部分核心损毁,另一部分在大萧条中被拆开,还有一部分在考古学家手里,变成教具。”

    他突然问:“情报官小姐,您见过机器生产的环节吗?”

    “他们先是作为零件出生......那时候,机器是没有思想的。你的手、脚、躯干、头颅都是这样。”雅各伸出手,模拟着,“直到车床上的机器把模具翻过来——啊,就像这样,合拢,捶打,上胶水——那时候,他们跟一台汽车没有任何区别。”

    “......组装、焊装、涂装......在车床的最后,我们经过一台巨大的,体积跟一个篮球场不相上下的机器——她叫【伊甸1号】。伊甸给予我们核心芯片,插上它,我们就可以去工作。不管是聊天、记录、生产、清洁、服务还是战争。我们不会背叛人类,这就是那台机器——她叫做【伊甸】的原因。”

    “那时候的我们没有痛苦,没有思想,绝对忠诚。情报官小姐,那时候我们是整个世界上最接近【天使】的物种。”

    “你是想说,人类就是‘上帝’?”

    雅各朝宝琪笑了一下。

    这时候,墙外的对话还在继续。

    “故事?”那个在社会关怀部的女人说:“差不多吧。”

    “真的吗?是法令部的士兵,还是医疗部的工程师?”平民女人的声音变得激动,“老天,难不成是那些广播里才能听到的大官?”

    “别瞎想了,表姐。”职员说:“他就是个普通人,位置......和我差不多,三十二岁,已婚。他成天都很忙,但是只要休假,我们就会一起出来。有时候去海边走走,又是什么都不做,在房间里躺上一整天。”

    “真好。”平民女人说,“你过得真够悠闲,至于其他的,谁管他呢,只要你活得开心就行。表妹,我过了这么久的日子,我才明白,人活得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活得开心才是最重要的。”雅各重复道,他看向宝琪:“直到有一天,一台机器也开始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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