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十五年,也是改年号后女帝统治下的第十五年。

    城外野道两侧茂林密叶,枝叶相依将日光遮了七七八八,只有零星碎光穿过狭窄缝隙射下,长满杂草的林间小道便布上大片阴影,抬头低头,竟不知是被树盖住的天更黑还是被草覆盖的地更黑。

    许晗真头顶斗笠脸蒙面纱,只有一双锐意逼人的眼露出来,身后如绸缎般的发丝和裙角衣袂随风扬起,哒哒的马蹄踏碎此间此起彼伏的虫鸣声。

    许晗真耳尖,忽地听闻前方忽地传来窸窣的搏斗声响,立刻勒住马头下了马。

    她稳身站立,竖起耳朵仔细辨别,发觉确有其事,悄悄朝着声响方向摸过去。

    这条小路偏僻荒凉,鲜少有人会走,只有当地的村民偶尔会上山采药捕猎时经过,这会儿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怎么会有人在这儿打起来……

    许晗真借着粗壮树枝,遮挡起自己的身躯,只从树后微微探头,凝神窥视前方的情况。

    一玄衣男子被两名身材壮硕的流氓被压制在地,玄衣男子面前还站了一威猛大汉,大汉一手掐圆腰,一手拍了拍玄衣男子的脸,气焰可谓不嚣张。

    隔着距离,许晗真看不清被压制男子的神情,但挨打的声响却清晰穿进她耳中。

    那威猛大汉对着跪着的人粗声恐吓,“把银子交出来,小爷我今日饶你不死,还能保你在城内平安无事!若是不交,那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男子似乎是受了重伤,说话如风吹残烛般断断续续:“……你一介布衣,自己尚且还要靠打劫过路人为生,又如何能保我在城内平安无事?”

    “哟嚯,怎么着?你还不信?你要是把银子给我,我自然有门路保你。”

    “你若是不交,嘿嘿,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许晗真对这道狂妄发言之人的声音可不陌生,这不是常年在城西游荡的地痞刘二狗吗?仗着家里有人给县令当差,四处胡作非为,今儿拿乞儿碗里的铜板,明儿调戏小姑娘的,现在还明目张胆到抢劫了?

    平时眼不见为净也就罢了,今日撞上这样的事情,许晗真断然不会袖手旁观。

    “住手!”

    那大汉闻言,猛然回头,惊惶大叫:“谁!”

    阴翳林间,早春寒风拂动林间绿叶簌簌作响,白衣束出女子一节窄而韧的腰,勾勒出她比常人稍高的修长身形,身后的风将裙角鼓动起来,然斗笠面纱将其容颜完全掩盖,一双眼又融进林间暗影,乍一看,似是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

    但这道声音是个女人。

    那大汉盯着她,紧绷神情倏地松懈下来,三角眼挤成缝痴痴笑开,“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个娘们!怎么,你是想坏了我的好事,还是想成全我另一桩好事啊?哈?!赶巧爷就不开荤,今儿个就让你舒服……”

    他话音未落,也就一眨眼的功夫,许晗真已抬脚冲着他腹部踹了出去,这一脚使了七分力,那大汉连连后退一屁股跌倒在地,那大汉愣了片刻,似是觉得丢面儿,朝另外两人怒嚎:“愣着干嘛!死娘们儿,给我抓住她!”

    那二人闻声便呈左右夹击之势,扑身朝许晗真冲来,这两人看着笨重,动作倒还算灵活迅捷,不过这点不成器的三脚猫功夫在许晗真眼里根本不够看的。

    她只侧身后退几步避开攻势,趁着二人发愣还未回过神间隙,屈起手肘朝一人侧颈猛地寸下去,扭头朝另一男子胸前赫然使出一拳头,两人便轰然倒地,顿时哀呼不止,林间飞鸟仓惶扑棱而起,振翅声连连不息。

    那大汉面色剧变,显然是没料到女子不仅不像她看起来那般柔弱,反倒轻而易举地击倒他两名兄弟,他满脸惊惧扑腾着后退,盯着许晗真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许晗真只瞄了那猥琐不堪的大汉一眼,不做理会,向前一把拽起已然躺在地上的玄衣男子,扭头冷喝道:“人,我就先带走了!”

    玄衣男子像是残存着些微意识,知道是许晗真救了自己,便将浑身的重量都靠在了许晗真的臂膀上,极度配合地任由着许晗真将他往前带,他喉间发出赫赫的声响,欲要道谢,却噗地一声吐了一口血出来,顿时将许晗真雪白的衣袖染成一片血红。

    许晗真察觉到男子意图,蹙眉低语,“别说话。”

    男子身量比许晗真高许多,也重,到了马匹身侧,许晗真只好自己先上了马,费了一番力气薅着男子胸前领口将人拎上马,好在男子这衣服料子还算结实,没被撕开,她一手拉着马绳身,一手扶住已经彻底昏过去的男子,长腿一夹,白马如箭飞梭而出。

    “小姐!”侍女流云远远地就听到了马蹄声,早早在宅子门口候着,见许晗真马上还带了一人,惊呼,“小姐,这是哪来的人啊?!”

    “快来搭把手,他受伤了。”

    “来了!”流云大步向前,小心翼翼地搀扶住昏厥的男子,“小姐,这是谁啊?”

    许晗真架住男子一遍肩膀,“我路上随手救下来的,把他扶到西厢房去。”

    流云有些担忧地说:“小姐,这人来路不明的……”

    到了自己的宅邸也就安全了,许晗真冷锐的眉眼此时已柔和下来,此时一扬眉不见先前的凶狠,反倒多出几分少女的狡黠活泼来,“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我真见死不救,只怕我日后都要活在噩梦与愧疚中了。”

    “还是小姐说得对。”流云应声和道,她自小便同自家小姐长大,最知道自家小姐是什么脾气了,古道热肠、乐善好施,偏偏她家小姐还聪慧过人,争论起来,谁也说不过她。

    两人齐力将男子弄到了床上,刚刚行事匆匆,许晗真未瞧清男子容貌,这会儿看了个清楚,眉宇俊朗,浓密长睫低落着搭在眼睑上,鼻梁挺直,薄唇泛出一抹惨白,口周还残存着未擦净的血沫,显得狼狈,但依旧不难看出他面容如玉,气质斐然。

    男子衣裳颜色太深,许晗真这才注意到男子胸前不料已经被血彻底濡湿,扒开一看,两尺宽的刀伤血肉尽绽,血已干涸,黏住他的白色里衣,乍一看触目惊心。

    流云倒吸一口凉气,“小姐,城中昨日开始便严戒搜查贼首,他这样来历不明,只怕会摊上麻烦。”

    许晗真对她嘘声,“别声张,去抓些治伤的药来,”顿了片刻,许晗真又改口,“不,多抓几种不同的,治伤寒发热的也要,快去。”

    流云只好应了,随即出了门。

    什么贼首,肉食者鄙,那不过是他们党同伐异的手段罢了。一般人也许一知半解,但许晗真对这些可看得透透的。

    城西的宅邸她不常住,除了流云也没有别的侍女待在这边,眼下想找个帮忙清理的人都没有,许晗真只得自己来。

    她打了盆清水,去了男子身上的衣服,他上半身便完全坦露出来。

    虽说非礼勿视,可眼下情况紧急,救人要紧,许晗真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了,眼神在男人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这男子外在文文弱弱看着像个书生,衣服一脱,却不显瘦弱,有多年习武留下的痕迹,也不知道是遇上了什么人,伤成了这样。许晗真将他被血粘住的衣服剪开,一点一点地将其清理开。

    花了半炷香时间,伤口总算被清理完毕,许晗真又端来办完酒,仔细擦拭着边上的烂肉。大约是疼得厉害了,男子皱着眉头幽幽转醒,神色警惕地朝许晗真看过来。

    许晗真注意到,开口:“醒了?”

    蓦然听到许晗真声音,男子紧绷神色的神色舒缓开,目光依旧落在许晗真脸上。

    “忍着点,我帮你把伤口包一下。”许晗真动作利索地涌干净的白绢布在他胸前绕了好几圈,最后打了个活结。

    “……多谢姑娘出手相救,今日之恩,没齿难忘,日后我,”男子十分虚弱地喘息了两下,又接上,“我定……”

    “咳咳咳……”

    男子听起来都要喘不上气了还在硬撑着道谢,许晗真觉得有趣,嘴角挂上一丝淡笑,“我知晓了。”

    男子愣了片刻,像是缓过神来了,他看着许晗真的衣袖上的血迹,哑着声音道:“……我把姑娘的衣袖弄脏了。”

    许晗真抬手看了眼,血迹确实明显,但这只是衣裳罢了,“不碍事,换一件就是了。”

    “这里很安全,你好生养伤吧。”许晗真站起来,又看了一眼躺着的人,男子仍在看着自己,他脸色浮着一抹浅淡绯红,眼含春水似的朝许晗真看了过来,许晗真不解,他为何这番神情,只默声不语,出了房门。

    不多时,厚重宅门便哐地一下被推开,细碎轻巧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流云小跑着进门,扬起手里的药包朝她喊:“小姐,我回来了!这都是我买的药,你看够了吗?”

    许晗真看了她手里大大小小的药包,这么多只怕一年半载都用不上,觉得好笑,“够了够了,你去把药煎上,这两日可要你多在这边费心了。”

    流云嘿嘿地笑,有些傻气,“好,小姐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你啊,”许晗真顺势在桌边坐下来,把怀里的书本拿了出来,“就会贫嘴。”

    流云好奇地凑过来,“小姐,这就是你大老远跑去城外拿的秘籍吗?怎么看起来和别的书本没什么两样啊?”

    许晗真随手翻开,这本书看起来平平无奇,却是她和一位教了很多年书的老先生一同撰写的,拿来给不认字的人当教材是最合适不过的,许晗真将书本递给流云,“你翻开看看。”

    “这也没什么啊,倒是里边儿的字我都认得。”

    此话正中许晗真下怀,“不是什么秘籍,这是拿来上课用的书。”

    流云惊喜地叫一声,“小姐,你动作真快,那学堂什么时候才能办起来啊?”

    许晗真微微一笑,“快了,但是要先解决爹娘催我嫁人一事,成败在此一举。”

    “小姐你放心,我必定全力助你马到成功。”流云十分激动,连磨药的动作都快了几分。

    许晗真眼睛微眯着,专注盯着书本,今年她无论如何都要把学堂给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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