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夜。
宋清允坐在副驾驶，看着后视镜里的校门一点一点消失，旁边的阮星迟看出她心不在焉，问道：“别告诉我，你昨晚一宿没合眼。”
宋清允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阖上眼，道：“差不多。我看起来很憔悴吗？”
阮星迟笑了一声：“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像能熬过这个冬天。”
看着宋清允歪着脑袋像是睡着了，阮星迟将空调又调高了两度，车内带着香味的温暖空气让宋清允难得逃过噩梦的纠缠睡个好觉。一直到日暮时分她才醒来，阮星迟将车停在车库里，抱着iPad不知道在看什么。
宋清允看了一眼时间：“快七点了？”
她急急忙忙地催着阮星迟下车：“你怎么不叫我？”
阮星迟不紧不忙地跟着她：“还没到饭点，你才睡了一个多小时，着什么急。”
宋清允找不到方向，只好停下脚步等他：“哪有去人家家里做客，掐着饭点到的？这也太不礼貌了，长辈们会生气的。”
直到两人走进电梯，阮星迟才道：“怪我没早和你说，三哥不跟家里长辈们一起过年，每年我们都是自个儿在外头过的。”
宋清允皱起眉：“为什么？”
阮星迟耸了耸肩，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道：“他不愿意。”
霍家老爷子一共三个儿子，三个孙子。孙子辈里除了年纪最小的霍思明，还有老二家的霍思晔，老三家的霍思晖。
这样一大家子，若说热闹，也算得上是子孙满堂，可真细究起来，到底是掺了一堆理不清的陈年旧事，像一根梗在喉咙里的鱼刺，咽不下，也吐不出。
电梯门打开，面前是敞亮得可以用空旷来形容的走廊，几乎是在他们踏出电梯的那一瞬间，霍思明打开门，穿着米色的毛衣，腰上还系着围裙，探出半个身子对他们道：“路上堵车？”
阮星迟快步跑过去：“晚高峰，不堵才怪。”
宋清允跟在阮星迟身后进了门，经过霍思明身旁时，她听见霍思明的声音落在耳畔：“没睡好？”
宋清允低低地“嗯”了一声，还不待她抬头去看霍思明的神色，他便关上了门，径自走进了厨房。
宋清允仔细打量了一圈，整间屋子的装修色调都是暖色，家具陈设并不过分铺张，但也不难从细枝末节处找到只有用金钱才能堆叠出的奢侈品味。
阮星迟一进门便自觉地套上围裙钻进厨房，宋清允十指不沾阳春水，便只好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两人忙活，一旁的唱片机正放着《牧神午后》，竖琴声淙淙如流水。
霍思明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她身侧，递过来一杯热茶：“是不是有些失望？这里太冷清了。”
宋清允摇摇头：“不会。”
除夕、元宵、端午、中秋……
所有万家灯火人声鼎沸的日子，从前她永远一个人。
可此时此刻，厨房里传来锅铲碰撞的声音，还有各种食材散发出的让人难以拒绝的味道。温暖的，祥和的，是她从前从未感受过，几乎只在幻想中出现过的一切。
宋清允主动开口问道：“你离开医院，不会有事吗？”
霍思明捋起袖口，给她看胳膊上的绷带：“都是皮肉伤，已经拆了石膏了，没什么事儿。”
而后二人便都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寂静的沉默。
宋清允也是在此刻才意识到，原来她对于霍思明的了解是这样的少，少到除了一句敷衍似的寒暄，她甚至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直到牧神的午后终于落幕，霍思明起身换唱片，宋清允才敢对着他的背影开口：
“我这两天总是做噩梦，总是梦见你。”
霍思明轻轻地笑了一声：“是吗？因为梦见我，所以是噩梦？”
宋清允道：“不，我总是梦见自己在火车上。像是夜晚，因为黑得几乎没有一丝光亮。还有好多好多的血，你受了伤。”
她看着霍思明的背影，隐约觉得有些头痛，就连说出口的话也有些颠三倒四。霍思明将拾音器放到唱片上，回过头，对她道：“这只是个梦，不会变成真的。”
他走过来，像是鼓起勇气一般抬起手，手掌落在宋清允额间，轻轻地抚了两下。掌心温热，可是宋清允微微抬起头，看向他，却在他脸上找到一丝难以掩饰的，哀伤。
这一丝情绪转瞬即逝，幸而阮星迟适时叫了一声：“菜都好了，汤还在炖，快来吃饭。”
一顿饭吃到一半，阮星迟便偷偷摸摸不知从哪找出来两瓶酒，启开后便要给宋清允倒上：“三哥的私藏，好不容易才找到，平时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宋清允将酒杯推回去：“开着车来的，喝了酒怎么回去？我可告诉你了，我不开车。”
阮星迟把酒杯塞到她手里，哄她：“就尝两口，大不了咱们别回去了。”
他跑到窗边，一把拉开落地窗帘，外头雪落得像鹅绒：“这么大的雪，也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楼上有得是房间，再过几天就过年了，回了学校也是冷冷清清，别走了。”
霍思明也倒了半杯酒，一边笑着一边道：“ 我就剩这么两瓶，你也要给我糟蹋了。”
宋清允皱起眉看他：“你的伤能喝酒么？”
这酒度数高，阮星迟喝得又急，一口干了半杯下去，登时脸便红了，听了宋清允这话，连忙道：“三哥牙都没长齐的时候就会喝酒了，我从来没见他喝醉过，你别担心他了。”
宋清允闻言，挑了挑眉，端起酒杯浅浅尝了一小口，冰凉辛辣的液体从舌尖一路滑进胃里，像冰块里头包着一团火，外头的冰化了，便任由里头的烈焰烧灼。
她连忙喝了两口汤，胃里还是火辣辣的，霍思明抽走她手里的酒杯，将里头的酒尽数倒进自己面前的杯子里，而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顿仅有三人出席的团圆饭最后结束于带着麦芽香味的酒气里，阮星迟酒量差劲，半瓶下肚后便满脸通红，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说些什么，见没人搭得上他的话，他便干脆趴在桌上睡死过去。
宋清允晃了晃脑袋，方才架不住阮星迟的盛情，她只喝了小半杯，此刻酒意上了头，整个人像踩在棉花上似的晕晕乎乎，却还是下意识地收拾起面前的碗筷。她刚起身，霍思明便将她手里的东西抽走：“我来。”
霍思明抱着一摞碗筷，扬起下巴，朝阮星迟的方向指了指，又添了一句：“楼上房间柜子里有毛毯，拿来给他披上，别冻死了。”
宋清允问道：“就让他在这睡？”
霍思明背过身去，道：“我是伤员，扛不动他。”
二楼的房间都关着门，宋清允随便推开了一扇门，这一间是霍思明的书房，一整面墙的书柜只零零落落放着几本书，却被大大小小的相框摆满。
宋清允驻足良久，不知什么时候霍思明从她身后伸过手来，拿起她面前的相框，一边指一边道：“这是我爸妈，这是我——二十多年前在宁城拍的。”
历时日久，照片却没有丝毫的褪色，宋清允看着照片里的养得白白胖胖的霍思明，又抬头看了看现在的他，道：“你和以前一点儿也不一样。”
霍思明笑了一声，将相框放回书架上：“那时候才多大年纪，小学都还没上呢。”
一家三口的合照占据了整整一排，但大多都是二十年前的旧照片，霍思明的父亲看起来十分的敦厚持重，霍思明更像他的母亲，明艳，张扬，不可一世。
宋清允不得不感叹道：“你爸妈感情真好。”
“我爸对我妈……那是一见钟情。”霍思明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我爸入伍后没多久，第一次实弹演习，逞强斗勇受了伤，送去军区医院后遇见了我妈。”
“他的伤根本不严重，没两天就出院了，结果出院后他天天跑到我妈宿舍楼底下发癫，唱情歌、吹萨克斯、拉手风琴……光是情书就写了上百封，后来我妈实在烦了，从楼上扔了个搪瓷痰盂下去，给他砸成脑震荡了。”
“不砸不要紧，这一砸正好给他个机会，赖在医院里住了大半个月，最后是指导员实在看不过去，找了爷爷告状。爷爷在病房里当着好多人的面把他抽了一顿，他觉得丢人，就自个儿灰溜溜地跑了。”
霍思明提起他的父母时，流露出几分难得的孩子气，他从更高处的书架上拿下相框，照片里的青年男女，一个穿着军装，一个穿着白大褂。
“我爸一直待在中越边线，那段时候情势很紧张，连医院的人都撤了不少。离开的时候他问我妈，能不能和她一起拍张照，就算是死在战场上，也算留了个念想。”
宋清允问道：“就是这张？”
霍思明点点头：“原本以为天南海北，要错过一辈子了，谁知道后来没过多久，我爸就因为负伤被调离前线，机缘巧合，他们俩又遇上了。”
霍思明将手中的相框放到最左侧，照片按照时间顺序从右往左摆放，从两个人，变成三个人。最后一张停留在霍思明穿上军装的时刻。和孩童时期截然不同的模样，整个人像树枝抽条一样，变成瘦长的一道影，胸前的红花几乎要将他半个人都遮住。
宋清允指着照片里他向下的嘴角：“好不情愿的表情。”
霍思明这才仔细端详起来：“这照片放着这么多年了，也没怎么看过。我要是知道拍出来会这么丑，当时就不故意板着脸了。”
宋清允不禁问道：“为什么？”
霍思明斜倚在墙上，指了指这张照片，道：“家里把我送去云南的时候，我还不到十六岁。我爸是带着一身伤回来的，在我那时候的概念里，入伍这俩字儿和送死是一个意思。”
“十六岁？”宋清允十分惊讶：“那岂不是高中都没读完？”
“高中读完了。我小时候性子野，又不爱被人管教，刚上小学的时候老和人打架，爸妈怎么打都没用。后来是爷爷想的招，让我跳级去和高年级的小孩一起上课，等我被收拾了，自然就消停了。”
“结果我一路跳级，打遍全校无敌手，三年半就小学毕业了。”
他用了一种十分戏谑的语气，宋清允却不领他的情，从他眼底里琢磨出几分带着痛意的神色，问道：“所以你不愿意和家里人一起过年吗？”
霍思明愣了片刻，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有些生硬地岔开话题，道：“也不知道这雪什么时候停，旁边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明早我让人送点生活用品来，你和阿星一起留下吧。”
说罢，他转过身便要离开，背影竟然有些匆忙的慌乱。宋清允在他身后喊他的名字：“霍思明。”
她鲜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或许是今晚喝了酒，酒精麻痹了大脑中所有掌管“隐晦”与“委婉”的神经，只剩下尖锐得刺耳的直白。
宋清允站在原地，问道：“你真的喜欢我吗？”
霍思明一只手扶着门把手，缓缓地转过身。
“在医院的时候，你说你是真的喜欢我，我以为你明白这句话很可笑，所以我并没有说什么。”
她走近了两步，仰起头：“因为真的喜欢不是你这样的，如果你真的喜欢我，不会让我对你的一切一无所知。阮星迟来找我，说你受伤了，那时候我不知道你到底伤得有多重，但我在想，你应该让我知道的。”
“你不是没有我的联系方式，你只需要轻轻一按，就可以拨通电话，可是你没有。”
霍思明扶着门把手的胳膊垂下去。
宋清允盯着他，道：“你不想让我推开你，可自始至终，一直在后退的人始终是你。所以后来一想起你说过真的喜欢我，我就觉得自己既卑微，又悲哀。因为即使我们都知道这并不是真的，但我还是殷切地希望，你真的喜欢我。”
她说完这一段，长舒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没有喝醉，只是借着酒意，将这么久以来堆在心里让她喘不上气的坏情绪一股脑吐了个干净。
她没有等霍思明的回答，径直从他身边离开，在隔壁衣帽间里找了一床十分厚实的毯子，兜头盖脸地将阮星迟裹了进去。
客房在走廊尽头，宋清允路过书房的时候，门没有关，霍思明还站在书柜前，低着头，手里拿着入伍时一家三口的照片。
这个夜晚，无星无月，只有铺满天空的浓重云层，和四面八方照过来的霓虹光影。寒风萧瑟，积雪滴答，安静得连呼吸都凝滞。
这样的夜晚，很容易爱上一个人。
宋清允坐在副驾驶，看着后视镜里的校门一点一点消失，旁边的阮星迟看出她心不在焉，问道：“别告诉我，你昨晚一宿没合眼。”
宋清允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阖上眼，道：“差不多。我看起来很憔悴吗？”
阮星迟笑了一声：“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像能熬过这个冬天。”
看着宋清允歪着脑袋像是睡着了，阮星迟将空调又调高了两度，车内带着香味的温暖空气让宋清允难得逃过噩梦的纠缠睡个好觉。一直到日暮时分她才醒来，阮星迟将车停在车库里，抱着iPad不知道在看什么。
宋清允看了一眼时间：“快七点了？”
她急急忙忙地催着阮星迟下车：“你怎么不叫我？”
阮星迟不紧不忙地跟着她：“还没到饭点，你才睡了一个多小时，着什么急。”
宋清允找不到方向，只好停下脚步等他：“哪有去人家家里做客，掐着饭点到的？这也太不礼貌了，长辈们会生气的。”
直到两人走进电梯，阮星迟才道：“怪我没早和你说，三哥不跟家里长辈们一起过年，每年我们都是自个儿在外头过的。”
宋清允皱起眉：“为什么？”
阮星迟耸了耸肩，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道：“他不愿意。”
霍家老爷子一共三个儿子，三个孙子。孙子辈里除了年纪最小的霍思明，还有老二家的霍思晔，老三家的霍思晖。
这样一大家子，若说热闹，也算得上是子孙满堂，可真细究起来，到底是掺了一堆理不清的陈年旧事，像一根梗在喉咙里的鱼刺，咽不下，也吐不出。
电梯门打开，面前是敞亮得可以用空旷来形容的走廊，几乎是在他们踏出电梯的那一瞬间，霍思明打开门，穿着米色的毛衣，腰上还系着围裙，探出半个身子对他们道：“路上堵车？”
阮星迟快步跑过去：“晚高峰，不堵才怪。”
宋清允跟在阮星迟身后进了门，经过霍思明身旁时，她听见霍思明的声音落在耳畔：“没睡好？”
宋清允低低地“嗯”了一声，还不待她抬头去看霍思明的神色，他便关上了门，径自走进了厨房。
宋清允仔细打量了一圈，整间屋子的装修色调都是暖色，家具陈设并不过分铺张，但也不难从细枝末节处找到只有用金钱才能堆叠出的奢侈品味。
阮星迟一进门便自觉地套上围裙钻进厨房，宋清允十指不沾阳春水，便只好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两人忙活，一旁的唱片机正放着《牧神午后》，竖琴声淙淙如流水。
霍思明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她身侧，递过来一杯热茶：“是不是有些失望？这里太冷清了。”
宋清允摇摇头：“不会。”
除夕、元宵、端午、中秋……
所有万家灯火人声鼎沸的日子，从前她永远一个人。
可此时此刻，厨房里传来锅铲碰撞的声音，还有各种食材散发出的让人难以拒绝的味道。温暖的，祥和的，是她从前从未感受过，几乎只在幻想中出现过的一切。
宋清允主动开口问道：“你离开医院，不会有事吗？”
霍思明捋起袖口，给她看胳膊上的绷带：“都是皮肉伤，已经拆了石膏了，没什么事儿。”
而后二人便都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寂静的沉默。
宋清允也是在此刻才意识到，原来她对于霍思明的了解是这样的少，少到除了一句敷衍似的寒暄，她甚至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直到牧神的午后终于落幕，霍思明起身换唱片，宋清允才敢对着他的背影开口：
“我这两天总是做噩梦，总是梦见你。”
霍思明轻轻地笑了一声：“是吗？因为梦见我，所以是噩梦？”
宋清允道：“不，我总是梦见自己在火车上。像是夜晚，因为黑得几乎没有一丝光亮。还有好多好多的血，你受了伤。”
她看着霍思明的背影，隐约觉得有些头痛，就连说出口的话也有些颠三倒四。霍思明将拾音器放到唱片上，回过头，对她道：“这只是个梦，不会变成真的。”
他走过来，像是鼓起勇气一般抬起手，手掌落在宋清允额间，轻轻地抚了两下。掌心温热，可是宋清允微微抬起头，看向他，却在他脸上找到一丝难以掩饰的，哀伤。
这一丝情绪转瞬即逝，幸而阮星迟适时叫了一声：“菜都好了，汤还在炖，快来吃饭。”
一顿饭吃到一半，阮星迟便偷偷摸摸不知从哪找出来两瓶酒，启开后便要给宋清允倒上：“三哥的私藏，好不容易才找到，平时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宋清允将酒杯推回去：“开着车来的，喝了酒怎么回去？我可告诉你了，我不开车。”
阮星迟把酒杯塞到她手里，哄她：“就尝两口，大不了咱们别回去了。”
他跑到窗边，一把拉开落地窗帘，外头雪落得像鹅绒：“这么大的雪，也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楼上有得是房间，再过几天就过年了，回了学校也是冷冷清清，别走了。”
霍思明也倒了半杯酒，一边笑着一边道：“ 我就剩这么两瓶，你也要给我糟蹋了。”
宋清允皱起眉看他：“你的伤能喝酒么？”
这酒度数高，阮星迟喝得又急，一口干了半杯下去，登时脸便红了，听了宋清允这话，连忙道：“三哥牙都没长齐的时候就会喝酒了，我从来没见他喝醉过，你别担心他了。”
宋清允闻言，挑了挑眉，端起酒杯浅浅尝了一小口，冰凉辛辣的液体从舌尖一路滑进胃里，像冰块里头包着一团火，外头的冰化了，便任由里头的烈焰烧灼。
她连忙喝了两口汤，胃里还是火辣辣的，霍思明抽走她手里的酒杯，将里头的酒尽数倒进自己面前的杯子里，而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顿仅有三人出席的团圆饭最后结束于带着麦芽香味的酒气里，阮星迟酒量差劲，半瓶下肚后便满脸通红，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说些什么，见没人搭得上他的话，他便干脆趴在桌上睡死过去。
宋清允晃了晃脑袋，方才架不住阮星迟的盛情，她只喝了小半杯，此刻酒意上了头，整个人像踩在棉花上似的晕晕乎乎，却还是下意识地收拾起面前的碗筷。她刚起身，霍思明便将她手里的东西抽走：“我来。”
霍思明抱着一摞碗筷，扬起下巴，朝阮星迟的方向指了指，又添了一句：“楼上房间柜子里有毛毯，拿来给他披上，别冻死了。”
宋清允问道：“就让他在这睡？”
霍思明背过身去，道：“我是伤员，扛不动他。”
二楼的房间都关着门，宋清允随便推开了一扇门，这一间是霍思明的书房，一整面墙的书柜只零零落落放着几本书，却被大大小小的相框摆满。
宋清允驻足良久，不知什么时候霍思明从她身后伸过手来，拿起她面前的相框，一边指一边道：“这是我爸妈，这是我——二十多年前在宁城拍的。”
历时日久，照片却没有丝毫的褪色，宋清允看着照片里的养得白白胖胖的霍思明，又抬头看了看现在的他，道：“你和以前一点儿也不一样。”
霍思明笑了一声，将相框放回书架上：“那时候才多大年纪，小学都还没上呢。”
一家三口的合照占据了整整一排，但大多都是二十年前的旧照片，霍思明的父亲看起来十分的敦厚持重，霍思明更像他的母亲，明艳，张扬，不可一世。
宋清允不得不感叹道：“你爸妈感情真好。”
“我爸对我妈……那是一见钟情。”霍思明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我爸入伍后没多久，第一次实弹演习，逞强斗勇受了伤，送去军区医院后遇见了我妈。”
“他的伤根本不严重，没两天就出院了，结果出院后他天天跑到我妈宿舍楼底下发癫，唱情歌、吹萨克斯、拉手风琴……光是情书就写了上百封，后来我妈实在烦了，从楼上扔了个搪瓷痰盂下去，给他砸成脑震荡了。”
“不砸不要紧，这一砸正好给他个机会，赖在医院里住了大半个月，最后是指导员实在看不过去，找了爷爷告状。爷爷在病房里当着好多人的面把他抽了一顿，他觉得丢人，就自个儿灰溜溜地跑了。”
霍思明提起他的父母时，流露出几分难得的孩子气，他从更高处的书架上拿下相框，照片里的青年男女，一个穿着军装，一个穿着白大褂。
“我爸一直待在中越边线，那段时候情势很紧张，连医院的人都撤了不少。离开的时候他问我妈，能不能和她一起拍张照，就算是死在战场上，也算留了个念想。”
宋清允问道：“就是这张？”
霍思明点点头：“原本以为天南海北，要错过一辈子了，谁知道后来没过多久，我爸就因为负伤被调离前线，机缘巧合，他们俩又遇上了。”
霍思明将手中的相框放到最左侧，照片按照时间顺序从右往左摆放，从两个人，变成三个人。最后一张停留在霍思明穿上军装的时刻。和孩童时期截然不同的模样，整个人像树枝抽条一样，变成瘦长的一道影，胸前的红花几乎要将他半个人都遮住。
宋清允指着照片里他向下的嘴角：“好不情愿的表情。”
霍思明这才仔细端详起来：“这照片放着这么多年了，也没怎么看过。我要是知道拍出来会这么丑，当时就不故意板着脸了。”
宋清允不禁问道：“为什么？”
霍思明斜倚在墙上，指了指这张照片，道：“家里把我送去云南的时候，我还不到十六岁。我爸是带着一身伤回来的，在我那时候的概念里，入伍这俩字儿和送死是一个意思。”
“十六岁？”宋清允十分惊讶：“那岂不是高中都没读完？”
“高中读完了。我小时候性子野，又不爱被人管教，刚上小学的时候老和人打架，爸妈怎么打都没用。后来是爷爷想的招，让我跳级去和高年级的小孩一起上课，等我被收拾了，自然就消停了。”
“结果我一路跳级，打遍全校无敌手，三年半就小学毕业了。”
他用了一种十分戏谑的语气，宋清允却不领他的情，从他眼底里琢磨出几分带着痛意的神色，问道：“所以你不愿意和家里人一起过年吗？”
霍思明愣了片刻，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有些生硬地岔开话题，道：“也不知道这雪什么时候停，旁边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明早我让人送点生活用品来，你和阿星一起留下吧。”
说罢，他转过身便要离开，背影竟然有些匆忙的慌乱。宋清允在他身后喊他的名字：“霍思明。”
她鲜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或许是今晚喝了酒，酒精麻痹了大脑中所有掌管“隐晦”与“委婉”的神经，只剩下尖锐得刺耳的直白。
宋清允站在原地，问道：“你真的喜欢我吗？”
霍思明一只手扶着门把手，缓缓地转过身。
“在医院的时候，你说你是真的喜欢我，我以为你明白这句话很可笑，所以我并没有说什么。”
她走近了两步，仰起头：“因为真的喜欢不是你这样的，如果你真的喜欢我，不会让我对你的一切一无所知。阮星迟来找我，说你受伤了，那时候我不知道你到底伤得有多重，但我在想，你应该让我知道的。”
“你不是没有我的联系方式，你只需要轻轻一按，就可以拨通电话，可是你没有。”
霍思明扶着门把手的胳膊垂下去。
宋清允盯着他，道：“你不想让我推开你，可自始至终，一直在后退的人始终是你。所以后来一想起你说过真的喜欢我，我就觉得自己既卑微，又悲哀。因为即使我们都知道这并不是真的，但我还是殷切地希望，你真的喜欢我。”
她说完这一段，长舒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没有喝醉，只是借着酒意，将这么久以来堆在心里让她喘不上气的坏情绪一股脑吐了个干净。
她没有等霍思明的回答，径直从他身边离开，在隔壁衣帽间里找了一床十分厚实的毯子，兜头盖脸地将阮星迟裹了进去。
客房在走廊尽头，宋清允路过书房的时候，门没有关，霍思明还站在书柜前，低着头，手里拿着入伍时一家三口的照片。
这个夜晚，无星无月，只有铺满天空的浓重云层，和四面八方照过来的霓虹光影。寒风萧瑟，积雪滴答，安静得连呼吸都凝滞。
这样的夜晚，很容易爱上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