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向阳,气温偏热,禾镇刚不久下过雨,空气中还弥漫着闷闷的青草气。

    夏禾双手拎着大大的行李箱从一辆旧大巴上下来,沉重地放下行李箱,在孤零零的公交立牌旁停住,嘴里呼出一口气。

    大巴车关上门,汽尾发出沉闷的两声,缓缓向前开去,逐渐在眼前拉开一幅青黄色的“稻田图”,零星农作的人让眼前的情景更有了生气。

    夏禾右手扶着拉杆,左手整理了一下编织草帽的帽檐,远望过去,嘴角轻轻弯起弧度微笑。

    她终于回来了。

    一年高中转学,四年重本,三年M国留学。

    整整八年光阴,记忆中的稻田却未变,熟悉的令人怀念。

    她花了不少时间劝父母回到老家来工作。

    她爸问她——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呢?

    她不禁失笑。

    好像也不是有必来的具体理由,更说不上有什么要到这扎根的缘由。只是冥冥之中,被旧时的记忆牵引,想是否能在这塞满自己变得苍白的心灵。

    夏禾向大巴车驶去的方向望去,远处各种红瓦白墙的房屋错落有致地挨着,偶处几缕细细炊烟直升,充满人间烟火气。

    那里便是禾镇。

    她本是应该从镇里下车,但想提前下倒可以多走走多看看,也不失一种乐趣。

    夏禾拉着箱慢慢徒步,回忆起这水泥路曾经还是人踏出来的黄土埂,小小年纪的她经常穿着小白裙在这追蝴蝶捉蜻蜓,如今却是宽敞的阳关大道。

    不得不说,村镇还是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忽而,一阵风从田侧刮来,白色裙摆向上吹起,夏禾压住裙沿,却来不及按压住帽子,从头上吹落,顺着风飘到了另一侧的田地间。夏禾一路小跑过去,只见农田的一有些岁数的大伯弓腰捡起她的帽子,接着直起身向上递给她,眼角褶皱盛满笑意:“小姐,你的帽子嘛——欸?”突然皱起眉头思索,嘴里顺着问:“你是?——”

    夏禾接过帽子拍拍,笑道:“田叔,是我啊,小禾。”

    田康华再认几眼,恍然大悟:“哎呀,原来是小禾啊!我说怎么这么熟悉。和小时候变化真大,怎么还能更漂亮啊!”

    “田叔夸张了。”

    “不夸张!——话说小禾你回来是来看望外婆吗?”田康华问。

    “不单是。我打算在这边找工作。”

    田康华面露惊讶。“禾镇?”

    夏禾微笑点头。

    “怎么会想到来这边陲小镇找工作呢?”

    “因为?——”夏禾顿了顿不知该如何回复,联想到专业名称带了个“乡”便如此解释:“因为大学学的城乡规划,回乡更好找工作嘛。”

    “是这样啊。”田康华听起来觉得这专业既和乡下沾了那么点边,又和城市沾了那么点边,怎么就是来乡下更好找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夏禾见田叔似乎手头还有农活,便想着不多打扰,便笑道:“田叔那么我先走了,以后有空会过来坐坐。”

    “等等小禾!”田叔喊住正要走的她,将工具甩到马路上,双手扶路腿一蹬,轻松的上了上去,拍拍手拿起地上的工具对着夏禾说:“你这走路还要走多久呢,都快饭点了。田叔送你过去。”

    夏禾立马叫住:“不用麻烦的,田叔你忙你的就行。”

    “嗐都没啥事,这天气预报不准确,采割一半下起小雨,弄得全身一塌糊涂,现在我也正想着赶紧回家处理处理。”说完无奈将两手一摊,手心和手腕上都沾着湿漉漉的泥土,连同高高的雨靴也都沾满了泥土。

    说到这个份上,夏禾也不再拒绝。

    田康华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一角,擦去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细汗的水珠子,又将手擦得干净,再去拿过夏禾的行李箱,“来,箱子重还是我提着来放车里去,你就甭客气。”

    夏禾耐不住田叔的热情,几番拉扯,便还是被他夺过去,轻松提起,大跨步走到不远处的拖拉机旁拉开门放进去,再将肩膀上的工农具袋子一股脑扔到了后头。

    夏禾跟着走过去,连声感谢:“太谢谢田叔了。”

    “小意思,”田康华摆手,“你要是能常来我家做客我就开心了。我家那小子前几日还提起你。”

    田康华说完绕到驾驶位的一边上车,夏禾也跟着坐进去。“田大壮吗?”

    “是啊,他可想你了!”

    说想她?

    夏禾头歪着看向正在启动拖拉机的田叔。

    同时想起某天他把她叫出去,在田埂地头,如同“不良”一般蹲着,怒眼向她。“像你这种骄傲的大小姐,拜托离我们越远越好!”

    走了,不该对他来说是挺好的一件事吗?

    夏禾以肉眼无法察觉的动作摇摇头,客气笑着再次面回田叔:“这样啊,那么有机会会去田叔家的。”

    “好好好!”田康华因兴致高涨,黝黑的脸颊显露出了一点高粱红,并开始滔滔不绝讲起印象里的她。

    夏禾侧耳耐心听,听着过去的自己。

    有些陌生,有些遥远。

    一路开到禾镇里头,镇上更是天翻地覆的变化。曾经的土胚房都盖上了水泥房,住宅和集市不再规划混乱,道路也修建的四通八达。

    唯有没变的还是村人的亲邻和睦,时不时都会有路过的村人向着田叔打招呼。

    小镇变了,也没有变。

    大约十分钟,拖拉机开到了一座自建小洋房的前边,门口养着一只大黄狗,见拖拉机停在面前便跑到前头开始犬吠。

    田康华假装威吓作出扔石子状,大黄狗稍微一躲,犬吠声变小了些。他对夏禾笑着说:“你看你这么久不回来,狗狗都不认识你了。”

    “是啊。”

    夏禾望了眼示威的大黄狗。

    她这八年没有回来这是一天不少,即使过年的日子,也是将外婆接到城里。她走的那年,小狗刚出生,连她都对它小时候只有模糊印象,更别提狗狗对她了。

    完全想不到,它会和它母亲福福长得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

    想到这,夏禾的鼻头泛酸。

    福福是她养了两年的黄犬,感情深厚。

    前年她接到外婆的电话,说福福到龄去世了。

    漂洋海外留学,连最后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安慰自己。

    “映红!——”彼时田康华对着双门敞开的屋头大喊一声,夏禾思绪拉回。“你家孙女过来了!”

    未久,屋内穿着黑色旗袍,盘着银发的女人优雅的从屋内跑出,面带莹莹笑容。“哎哟我的孙女真的过来了,外婆可想死了!”

    夏禾打开门拿着行李箱下车,和来到跟前的外婆拥抱了下。“以后啊,我还要和外婆住一起。”

    “外婆一个人可孤单了,你能过来陪外婆太开心了,就是有点委屈自己孙女。”

    “怎么会委屈。我就喜欢这,”夏禾撇嘴:“还想念外婆的家常菜。”

    叶映红拍拍夏禾的后背。“好好!外婆正准备一手好吃的,绝不委屈我漂亮的乖孙女儿。”

    田康华看着两个女人你侬我侬,像是把他忘了似的,在车上故作咳嗽一声。“看把你们亲热的哎哟,我都一大男人待着看都不好意思了。”

    叶映红这才注意送夏禾过来的人,转头向着拖拉机里头的田康华问:“是你把我女儿送过来了?”

    “对,你孙女下早了站,我就顺路送过来。”

    “哎哟太谢谢康华哥了。要不进屋喝个茶?”

    “嗐!”田康华两手摊开,阔笑:“我倒是想呢,可惜人不清爽,难受!——我和小禾讲了,日后要多过来田叔这玩玩,以前小禾和我们家大壮关系可好了!”

    “那好。”

    田康华摇手招呼后,发动拖拉机便开走了。

    这时候大黄狗跑到叶映红的脚跟旁,有些敌意又有些疑惑地看着夏禾。

    夏禾不禁笑道:“我走那年还睁不开眼吧,现在都这么大了啊。”

    “是啊。福福生了六胎,给了五处好人家,留下这只,当初生下来最不像它母亲的,如今却最像福福。这可能就是缘分吧。”

    夏禾试探想摸摸大黄狗,但大黄狗不领情掉头跑了。夏禾收回手,接着问外婆:“这狗狗叫什么名字?”

    “你忘了吗?这狗狗不是你给它取的名字?”

    夏禾见外婆神情有些意外,顿住,脑海里检索着,刹那想起的瞬间,同时外婆说了出来——

    “叫阿铭。”

    阿铭...

    夏禾愣在原地,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指尖轻颤了一下。

    无非就两人吃,但外婆得知她回来的消息从早忙到晚,烧了一大桌她爱吃的菜。

    夏禾饭量不算大,但菜太合胃口,难得吃了两碗饭。和外婆唠嗑几句家常,便上楼到自己的房间。

    房间一点也没变。粉色的墙纸上贴满了迪士尼公主卡通画,连衣柜门都没放过,床的样式和通动画里的公主床一样精美,上边铺着软软的嫩粉色鹅绒被。

    小时候她尤为向往童话里的公主,美丽,耀眼,更重要的是拥有完美的王子和幸福的人生。

    现在——

    或许还会想吧。

    家里为了给外婆做伴,请了个阿姨叫张萍,行李箱在她进门那时就被张姨拿了上来,夏禾不喜欢有人动她的私物。便吩咐没让整理。

    她将已放在门旁的行李箱摊放在地上,手拨密码锁“咔擦”解开,拉开拉链。里头放的衣服不多,几件换洗衣服,几件夏秋常服和一件棉外套,更多的则是密密麻麻关于环境规划和城乡规划的专业书,隔层拉开放着笔记本电脑。

    夏禾没先整理衣物,收拾好后拿出笔记本到对着床的书桌旁坐下。

    她想熟悉下模型软件,最后一学期忙着毕业论文和找工作,一些实操反倒是生疏了。她翻开笔记本,长按开机键。

    笔记本没有任何反应。

    再一次长按。

    屏幕黑的“岿然不动”。

    昨天晚上还能用的,怎么说坏就坏?

    夏禾蹙眉。拿着笔记本下楼。

    叶映红在客厅里看电视,见夏禾下来,抬头开心道:“禾禾是不是不忙活打算陪外婆哟~”

    夏禾怀里揣着笔记本边下楼边道:“以后孙女有的是机会陪外婆啦。现在要赶紧准备好工作。不然没做好日后我就得啃老了。”

    “那能叫啃老?那点月工资全给外婆都不够买件衣裳的,这人一生最宝贵的就是时间。这去了还没时间陪外婆呢。”叶映红撇头故作不满。

    “怎么会,孙女都特地跑过来陪外婆了。”夏禾走过去坐到外婆旁,单手挽住外婆。

    “那过来拉勾!”叶映红伸出手勾勾,声音有些欢快,像孩子一样。

    外婆年轻时在禾镇也是小富人家的女儿,吃穿不愁,又是出了名的美人。从小就是顺风顺水,没经什么挫折,自然有些不喑世事,年纪上来了,仍然会有孩童的一面。当然,要说完全没有挫折也并不是,在她还未记事前,外公就去世了。

    曾经听母亲说,外公去世那天,外婆直接哭晕过去,三天没吃一点东西。可在她印象里,外婆是个乐天派,她做事永远不紧不徐,笑脸迎人。

    夏禾看着外婆的脸,即使很保养,也依旧挡不了岁月的皱纹,但皱纹却无法掩盖住外婆灿烂如花的笑容魅力。

    夏禾将挽着的手伸出,轻轻拉住外婆的小拇指,笑道:“一言为定~”

    拉完勾,叶映红这才注意到夏禾怀里的笔记本,于是问:“你怎么拿着笔记本下来呢?”

    夏禾将快脱下去的笔记本往上捧了捧。“我这笔记本突然坏了,正想问外婆哪儿有可以修的。”

    叶映红托着下巴凝思一会,神情一亮。“欸你干脆就去那吧。”

    干脆?

    夏禾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就被叶映红的下句话覆没住。

    “店名就叫禾镇电脑维修。你手机地图能搜的到。”

    “好。”夏禾打开手机,开始搜索店名。

    地址离家不远,大概十分钟的走程。夏禾找了个手提袋,将笔记本电脑放进去便出门了。

    维修店有点偏,不在小镇的集市上,走入集市,还得需要绕进排屋内。房子近乎一间挨着一间,路口窄得仅能并排容纳两人通过。往里走,喧嚣的集市声逐渐远去,换来之的是出奇的安静。

    走出狭窄的道,手机地图显示向左拐,店面就在二十米左右的位置。夏禾四周张望,周围都是住宅平楼。心里有些奇怪,这地方会有商铺吗?但还是继续走,最终停在了一幢房前。楼房没有外大门,门外摆着旧旧的易拉宝,大且土的“禾镇电脑维修”下方画着箭头指向一楼左手边。

    里头很是昏暗,隐约能看出左边的门半开着。

    尽管如此,少有的疑心还是消掉了——毕竟是外婆推荐的店,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差错。

    夏禾将半脱落在臂上的带重新放到肩上,呼出一口气,向里头走去。

    轻声轻脚走到门前,弯头往虚掩着的门缝里望,昏白色的灯光下,隐隐绰绰能看出室内的简陋改造,没有装修的水泥地配件零件散落一地,里头处中间横放一张特别大的桌子,能看见一位肩膀宽硕,剪着了利落寸头的男人背对站着,似乎正修着一台电脑。

    哪怕仅是模糊的背影,却掩盖不住散发来的强烈野性。

    夏禾愣怔了一下后方才抬手敲门。

    三下。

    那人放下螺丝刀,转头。

    刹那间,到嘴边的“问候”被夏禾硬生生吞回去,石化一般驻着。

    对面的男人同时愣住,几乎燃烧般的眸色很快就恢复平静。

    他将整个身子转过来,靠在桌边,两手反抵卓沿,姿态慵懒随意。如同见了一个稀疏平常的熟人,问候道: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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