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看到一盆粉浆由白变灰，心情就不由得好起来，颜色越黑心情越好。我老想像着所有的汚垢，都被面粉黏住，不得不由头发上掉进水里。这时候，我甚至等不及把头发弄干，也不让小玉帮我，马上到船尾把这盆水倒掉，看它被江水带走。
「樱樱、樱樱、樱樱～姊，妳在哪里？」小玉喊我。
「这儿。」
「樱樱、缨～！妳在洗头啊？」她进来了。
「妳不就看到了吗？慢点走！樱樱樱樱……叫谁啊妳？」
「叫妳啊。」
「跟妳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叫我樱樱，难听死了！」
「那要叫什么？喔～樱樱姊！」看她一副无辜的样子，真想把手上的梳子一把甩过去！
「叫小姐不会吗？樱樱樱樱！再叫一遍妳给我试试看！」好不容易我洗头发心情好好的，现在被这笨丫头搅得气死了，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一盆粉水溅得满桌子都是。这丫头也真不伶俐，只会呆站在那。「呆站在那里干什么？」再加上这一吼，更是手足无措，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小玉，小玉，好妹妹，对不起啦，我不凶妳了。妳去拿块布来擦擦桌子，再另外拿块布来擦干我的头发好吗？别哭了，快去快去，当心点。」。
小孩子好得快，等她帮我倒完水，我头发还没干，她脸上的泪痕倒是完全干了。「小姐快点，我跟妳说，南台东大街那个许员外从台湾买了一船文旦，亲自送了一担来我们醉杏楼，大厅里面每个房间的珠娘都在那里抢着吃呢……」
「妳是说，众家“姊姊”都在大厅吃文旦，是吗？」我把“姊姊”两个字有意的咬重，希望这个笨丫头能听懂。
「对啊，小姐，我们快点去吃。」
「不了，我自己有钱，我自己可以买。运来了一艘船，还怕吃不到？」
「为什么不吃？就在大厅里而已。人家许员外专程送来的。」
「我说不吃！我自己买。几颗文旦就想讨好人，也太划算了吧！要见我白樱樱岂是这么简单？」
「人家许员外才不会这么奸诈哩！」
「妳自己去不就得了？我又没要妳不吃。」
「那……这个？」她握着一束湿头发。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妳快去！」
「喔…」应了一声，人就不见了。
※ ※ ※
「王秀才，你来了。」
「……」
「怎么啦？快进来。对不住，刚刚才发过脾气，一时不好收拾心情，不是有意怠慢您的。」
「没关系，别……别这么说……」
「怎么啦？咱俩不是第一次见了，你还这么客气？」
「…不……没，没什么……」
「你这人真有趣。」听了这话，他的脸色马上泛红有点僵硬，像个傻子一样嘿嘿笑起来。「对了，你手上的文旦是给我的吗？」
「对，啊，是，对，这是我买来，给妳的。」
「王秀才，你人真好。」「我刚刚才因为丫寰不机灵，买不着文旦发了一顿火。」
「我知道，我看到小玉边走边哭，说买不到文旦不敢回去。」
「这丫头，又笨又爱哭。要她去市场买个文旦都靠不住，居然跑回来说：‘小姐，文旦好贵的，一个要银子六钱，妳还要吃吗？’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是啊，文旦确实贵，城里头要一两一个，还不一定买得到！」
「我平常就教她，买东西不要问价钱，想要就买，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她这样一来一回，文旦都被抢光了。」
「是啊，这一点城里就比较好，价钱虽然比较高，但是货源供应比较充足，不会买不到。」
「谢谢王秀才好意，小玉，拿刀来剖文旦。」
「让我来，让我来，杀文旦我内行。」
「多谢王秀才。」
「没，没什么……」我看他拿刀心惊胆跳，很不熟练并且微微发抖，总算没伤了自己，不过剥果皮掉得满桌七杂八落。
「文旦吃了容易渴。王秀才你渴吗？」
「还好。这个文旦虽然甜，但的确有点干，运货的人不会保存，这文旦啊……」
「可是我口渴。」
「吃文旦的确容易口渴……」实在没耐心跟这头牛磨下去。没认识他以前，对省城第一才子仍心存着一些莫名奇妙的期待……
「这样吧，我点两壼小酒回请公子，也算是答谢你买文旦给我，又剥给我吃。」「不要，不要，没这理儿，哪有人来妓院让妓女买酒的，当然是我来买。妳们这里有些什么酒？」
「你叫小玉问去。我们妓女，不卖酒。」
「真是分工合作，各司其职，哈哈。小玉，小玉，妳们有什么酒，随便拿两壼来。」
「王秀才要什么？」
「随便。高梁多少钱？」
「高梁啊，上等一两二，次等七百文。」
「花雕好了，花雕好了。花雕两合。」
我一直不说话，直到上了酒，王秀才帮我斟了一杯。「对不起，我刚忘了提醒秀才，我不喝黄酒。」
「那没关系，没关系，再点壼高梁好了，小玉再来一壼高梁。高梁好吗？」
「不了，不了，真对不住，妾身今天有点不适，饮了酒会坏事的。」
「没关系，那来壼香茗好了，让小玉再泡一壼龙井。」
「王秀才抱歉，我内急，先告退了，我让小玉陪你喝吧。」最不喜欢这样死皮赖脸的人。
「那，那我也告辞了，妳先歇下吧，我改日再来拜访。」
「妾身身体不适，恕不远送。」
「没关系，没关系，妳自己保重。」
这时小玉正端着高梁进来：「王秀才你要走了啊？怎么不多坐会？」
「你们家小姐肚子不舒服，我先告辞，改日再来。」
「王秀才，酒带回家喝吧，我让小玉帮你装好。」我看他依依不舍故意说。
「喔，好。」
「剩下的文旦也一起带走吧。」
「不了不了，文旦是专程买来给妳吃的。」
「别客气了，让小玉帮你一起装好吧。」
「不要不要，真的是专程买来给妳的，不容易买的，现在南台的市场里都没了，我是回到城里去才找着的。」
「我尝过就行了。」
「不行不行，这是给妳买的，家里人要吃可以再买。别推了，我走了。」终于。
「小玉送客！」
待小玉回房，我仍然瞪着桌上文旦发呆。
「小姐不舒服啊？我给妳煎药。」
「不必，没的事。」
「那妳跟王秀才说……？」
「说什么？……那个王澄之！既然觉得秀才是上品，何必跑到我们这汚浊的妓女户来？妳剥文旦给我吃！」我还后悔对他太客气。
「小姐～妳误会王秀才了啦！他很喜欢妳的耶。我说买不到文旦，他马上雇了顶轿子跑遍南台的大小市集，最后跑到城里才找到的呐。」
「妳为啥替他说话？来找我的哪个不喜欢我？这么清高干嘛要来？福州城里千金大小姐满街都是。」
「可是他花了好多钱呐，妳知道吗？他为了看妳，给了……」
「那是他跟嬷嬷之间的事。又不是我叫他来的。」
「妳就多留他坐会嘛，讲了三句就让他走，嬷嬷也不会还他钱。」
「我高兴！妳剥快点，不要光讲话。再说，妳以为他花那么多钱，只为了跟我喝茶聊天吃柚子？这些男人，妳要是太快满足他，过不久就腻了；吊起来卖，他们倒乖得像条狗。」
「王秀才又不是普通男人……」
「唷，一直帮他讲话。我看妳嫁给他算了。」
「……又不知道他要不要娶我？」
「哎哟～真想嫁给他，我倒没看出妳这等心思，哪天我帮妳说去。」
「我不期待他娶我作姨太，能做个侍读我就心满意足了，就算是个贴身丫寰我也肯做。」一副陶醉的眼神。
「当我的贴身丫寰倒辱没了妳！妳给我滚出去！」
※ ※ ※
「樱樱，樱樱～有件事，我，我想，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今晚，那个，我跟妳，可不可以，来段，巫山之会？」说真的，我很讨厌男人这样子，急吼吼的，色大胆小，又直白。
「王秀才，你说什么？我不太懂。」
「我是说，趁着良宵，我们就先行周公之礼，明天一早，我让伙计张罗，在醉杏楼大厅盛大给妳补摆上一回酒席，妳我不说，大家不会知道我已经先留宿。我们，都已经认识这么久了。」
「王秀才……」
「叫我本名，我喜欢人家叫我本名。」
「澄之兄，圣人说：发乎情，止乎礼。凡事仍得照规矩，何况这几天妾身不方便，不宜侍寝。」
「樱樱，圣人也说，食色性也。这个月下旬我为妳摆席如何？」
「秀才何必苦苦相逼，有道是：强扭的瓜不甜。兄台才高八斗，知书达礼，一定明白这理儿。樱樱虽身在乐籍，但立誓卖艺不卖身，望兄台成全。」见他默然不答，我又说：「澄之兄这几个月常来醉杏楼，虽然是出于对樱樱的爱护，但花钱如流水，樱樱备感罪过。愿兄台今后切莫耽于儿女私情，应该致力功名，潜修苦读。虽不见面，樱樱在青楼里仍会早晚祝祷，愿兄台早日金榜题名。」
「樱樱，钱，钱不是问题，我真的不是在乎钱。我，我对妳是真心的。妳知道吗……」
「澄之兄，别再说了，都是我的罪过。趁着今晚夜色好，让我为你唱一曲如何？小玉，拿琵琶来。」
落魄江湖载酒行，
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
赢得青楼薄幸名。（注２）
一曲唱毕，王秀才已经哭成个泪人儿，面对这种男人，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秀才真是性情中人。……我再为你多唱几曲，秀才想听什么？」
「吟诗好吗？我最爱听妳吟我的诗，唱我填的词。」他吸着鼻子说。
「好啊，不过，老是反反覆覆吟唱秀才的诗词旧作没啥意思，不知道秀才最近什么得意的新作可以教樱樱？」
「这，这个，近来在书院里教孩子们念书，事情很多，又要批改他们的文章……这个，没有灵感我也不强求，而且实在太忙了……」说到这里，他也不好意思的笑了，抓着后脑杓。
「是吗。没关系，文人雅士总有很多事好忙的，那我就唱你那首有名的少年游－游怡山好了。」
「好，好哇。不过虽说很忙，最近倒是做了几篇新的八股文。妳知道嘛，一方面为了学生；一方面－妳知道嘛，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更上一层楼的挑战。其实诗也有写几首，恰巧放在家里－妳知道嘛，没带在身上，我不愿意四处炫耀。」也许文人作得诗太多，才会连自己刚写的都不记得，不过他倒是十分遗憾的摸出一篇八股文。「这是最近写的，不知道妳肯不肯赏光看一看。」
「哪的话，能看到秀才王澄之的文章，那可是小女子的无上光荣。」
「别这么说，妳的涵养更胜世间男子，请妳不吝批评。」他露出一脸得意的表情，期待的眼神，竖起耳朵等待着赞美。
「嗯，首先，虽然你的破题写得十分有新意……」他非常兴奋的点点头。「但是承题：夫诗所以感人而如于正也，正之言虽约，而诗之为教，无有出于此者矣。明显就是抄袭前朝归有光的文字，……另外」
「我有做过修饰……」
「对，但是别人仍然一眼可以看出它来自归有光，」
「这在八股文的作法里是很正常的，很多好的文章中都有摘录前人字句，像那个……」
「我是不懂八股文，既然你这么坚持－」
「好的文章就是要吸取前人的精华……」
「那也不要学归有光这种名人的名句，人家一眼就发现了。」
「我没有学他，只是吸取它的精髓所在……」
「还有，你的结尾收束的太快，犯了一般人常犯的虎头蛇尾的毛病。」
「那不是虎头蛇尾，那是我有意营造的…….既然这篇文章还有很多缺点，容我回去后再修改修改－」他显得非常不悦。
「澄之兄别发怒，让我再为你弹上一曲高山流水如何？」
「我没动气，只是今天家里有些事，我先告辞，改日修改好文章再来。」
看着他气鼓鼓的背影风一样走出去，我以为今后将不会再见到他了。
※ ※ ※
他并没有消失很久，这一点倒让我很惊讶。对我来说，上一幕好像昨天才发生一样。不过他好像忘的一干二净，只是比以前更频繁的来醉杏楼，来了也不肯走，这点让我很困扰，虽然也有点得意。
「樱樱姊～不要走，妳嫁给林员外的话，我也要跟妳去当妳的丫寰。」
「傻小玉，怎么哭成这样，妳自己看，难看死了。」这时候倒觉得小玉真是个贴心的孩子。
「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我要一辈子跟在妳身边，服侍妳。」
「傻子，我才不要妳这么这么笨的丫头服侍，气都气死了。」
「哇～不要抛弃我啦～小姐，」
「哎哟，别哭了，这么黏我啊。」
王澄之走进来的时候，小玉正哭得唽哩哗啦，屋顶都让她给掀了。
「怎么了？小玉，怎么了？」
「王秀才～啊～哈～我们家小姐不要我了啦～」
「妳这么乖巧，怎么会不要妳哩？」询问的眼神。
「去去去，别捣蛋，去帮我拿筝进来。」
「哇～她，她要嫁给林员外，不要我了～」
「小玉！妳给我马上滚出去。这孩子怎么不懂事，妳再胡闹我让嬷嬷赶妳出醉杏楼，听到没有！」
迎面过来是王秀才愤怒鄙夷的眼神。「是真的吗？」他问，喘着粗气。
「你听我说……」「妳说。」「你听我说……」「嗯。」
「你听我说，虽然我总称你为澄之兄，但是我大你许多岁，这我们俩心里都明白……」
「也没有非常多岁－」
「你还年轻，将来大有可为……」
「樱樱，妳又没多老。」
「我以前也不想嫁，你知道，有很多人……，他真得对我还不错，我也想过，这样子的日子，又能够再过几年－」
「妳还很年轻，又这么受欢迎，妳知道吗……」
「你又怎么能了解身在烟花的艰苦呢？我这辈子其实也不想嫁人－赚够了钱，一旦人老珠黄，自己顶下一家青楼，继续在风尘中打滚……」他点点头。「这样生张熟魏的日子，我也腻了，他开的条件还不错，你知道，女人老起来很快……」
「那妳可以嫁给我，樱樱，我想过，妳批评我的文章说得很有道理，我需要妳，我也离不开妳，从我第一天见妳，就一直梦想着跟妳过两个人的日子，我……」
「你们这种读书人一点都不知人间疾苦，花着父祖的银子，不事生产、自视清高、卖弄风流，开口便是许诺，其实只是玩弄女人。」
「不，我对妳是真心的，如果妳嫌我未取得功名，我跟妳保证，我一定考上进士，用八人大轿来娶妳。只要妳肯等我几年。」
「你拿什么保证？拿什么考上进士？」读书人开口许诺真是太容易，我又有多少年可以等？
「樱樱，求妳相信我，为了妳，我一定发奋读书，三年后的科考，我一定连中三元。」
「自视太高、薄情寡义，你们读书人都是同样毛病。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三年以后，你还是连举人也考不上怎么办？再说他对我真的很好，我不想也不能等你。」
「林大海只是个草包，妳嫁给他有什么幸福？妳真爱他吗？樱樱，妳一定要相信我，去年秋闱是我轻忽大意，两年后我一定不会重蹈覆辙。等我考上了进士，明媒正娶，一定让妳风风光光的。」
「是吗？你娶我做正室夫人？」
「他娶妳做大老婆吗？」
「嫁给他，我也不计较名份高低。」
「那为什么对我就……？因为他有钱？妳就这么嫌贫爱富？」
「你给我听着，我这辈子就是看不起读书人，你想怎么样？我就是贪图他有钱，你又想怎么样？我还能图他什么？我告诉你，你最好也不要来找我了。我要嫁人了，你这样纠缠不休，传出去不好，老娘我还希望自己卖个好价钱呢！」说着说着，我告诉自己，千万不要流下泪，读书人都是人渣。
「我看错了妳！人家说婊子无情，我还以为妳是例外！说什么那么好听：我卖艺不卖身。妳以为我不知道？北门的陈员外、东门市场的李员外、南台卖鱼巷的萧员外、泉州註２：杜牧的遣懷。府的黄员外，就连以前在南台市场里杀猪的胡员外妳都……光是去年就……我呢，我对妳真的一片真心，到现在妳连我的本名都不肯叫！」他恶狠狠的说。
「说那么多不就是想和我睡吗？那还不容易吗？早说嘛！还不就心疼你那些钱，钱我是没办法，相好还不容易，你来啊，来睡啊，你不就是要这个吗？色大胆小，现在倒装起孙子来吗？」我提高音量，眼泪不争气得流下几滴。
他突然跑过来粗暴的吻我。我吓一大跳，尖叫了一声，身体不由自主的抵抗，眼泪突然溃决。他突然松手，我跌在地上，他转身风一样离开房间。
「你他妈的孬种！」我对着门口大吼。
「樱樱、樱樱、樱樱～姊，妳在哪里？」小玉喊我。
「这儿。」
「樱樱、缨～！妳在洗头啊？」她进来了。
「妳不就看到了吗？慢点走！樱樱樱樱……叫谁啊妳？」
「叫妳啊。」
「跟妳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叫我樱樱，难听死了！」
「那要叫什么？喔～樱樱姊！」看她一副无辜的样子，真想把手上的梳子一把甩过去！
「叫小姐不会吗？樱樱樱樱！再叫一遍妳给我试试看！」好不容易我洗头发心情好好的，现在被这笨丫头搅得气死了，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一盆粉水溅得满桌子都是。这丫头也真不伶俐，只会呆站在那。「呆站在那里干什么？」再加上这一吼，更是手足无措，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小玉，小玉，好妹妹，对不起啦，我不凶妳了。妳去拿块布来擦擦桌子，再另外拿块布来擦干我的头发好吗？别哭了，快去快去，当心点。」。
小孩子好得快，等她帮我倒完水，我头发还没干，她脸上的泪痕倒是完全干了。「小姐快点，我跟妳说，南台东大街那个许员外从台湾买了一船文旦，亲自送了一担来我们醉杏楼，大厅里面每个房间的珠娘都在那里抢着吃呢……」
「妳是说，众家“姊姊”都在大厅吃文旦，是吗？」我把“姊姊”两个字有意的咬重，希望这个笨丫头能听懂。
「对啊，小姐，我们快点去吃。」
「不了，我自己有钱，我自己可以买。运来了一艘船，还怕吃不到？」
「为什么不吃？就在大厅里而已。人家许员外专程送来的。」
「我说不吃！我自己买。几颗文旦就想讨好人，也太划算了吧！要见我白樱樱岂是这么简单？」
「人家许员外才不会这么奸诈哩！」
「妳自己去不就得了？我又没要妳不吃。」
「那……这个？」她握着一束湿头发。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妳快去！」
「喔…」应了一声，人就不见了。
※ ※ ※
「王秀才，你来了。」
「……」
「怎么啦？快进来。对不住，刚刚才发过脾气，一时不好收拾心情，不是有意怠慢您的。」
「没关系，别……别这么说……」
「怎么啦？咱俩不是第一次见了，你还这么客气？」
「…不……没，没什么……」
「你这人真有趣。」听了这话，他的脸色马上泛红有点僵硬，像个傻子一样嘿嘿笑起来。「对了，你手上的文旦是给我的吗？」
「对，啊，是，对，这是我买来，给妳的。」
「王秀才，你人真好。」「我刚刚才因为丫寰不机灵，买不着文旦发了一顿火。」
「我知道，我看到小玉边走边哭，说买不到文旦不敢回去。」
「这丫头，又笨又爱哭。要她去市场买个文旦都靠不住，居然跑回来说：‘小姐，文旦好贵的，一个要银子六钱，妳还要吃吗？’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是啊，文旦确实贵，城里头要一两一个，还不一定买得到！」
「我平常就教她，买东西不要问价钱，想要就买，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她这样一来一回，文旦都被抢光了。」
「是啊，这一点城里就比较好，价钱虽然比较高，但是货源供应比较充足，不会买不到。」
「谢谢王秀才好意，小玉，拿刀来剖文旦。」
「让我来，让我来，杀文旦我内行。」
「多谢王秀才。」
「没，没什么……」我看他拿刀心惊胆跳，很不熟练并且微微发抖，总算没伤了自己，不过剥果皮掉得满桌七杂八落。
「文旦吃了容易渴。王秀才你渴吗？」
「还好。这个文旦虽然甜，但的确有点干，运货的人不会保存，这文旦啊……」
「可是我口渴。」
「吃文旦的确容易口渴……」实在没耐心跟这头牛磨下去。没认识他以前，对省城第一才子仍心存着一些莫名奇妙的期待……
「这样吧，我点两壼小酒回请公子，也算是答谢你买文旦给我，又剥给我吃。」「不要，不要，没这理儿，哪有人来妓院让妓女买酒的，当然是我来买。妳们这里有些什么酒？」
「你叫小玉问去。我们妓女，不卖酒。」
「真是分工合作，各司其职，哈哈。小玉，小玉，妳们有什么酒，随便拿两壼来。」
「王秀才要什么？」
「随便。高梁多少钱？」
「高梁啊，上等一两二，次等七百文。」
「花雕好了，花雕好了。花雕两合。」
我一直不说话，直到上了酒，王秀才帮我斟了一杯。「对不起，我刚忘了提醒秀才，我不喝黄酒。」
「那没关系，没关系，再点壼高梁好了，小玉再来一壼高梁。高梁好吗？」
「不了，不了，真对不住，妾身今天有点不适，饮了酒会坏事的。」
「没关系，那来壼香茗好了，让小玉再泡一壼龙井。」
「王秀才抱歉，我内急，先告退了，我让小玉陪你喝吧。」最不喜欢这样死皮赖脸的人。
「那，那我也告辞了，妳先歇下吧，我改日再来拜访。」
「妾身身体不适，恕不远送。」
「没关系，没关系，妳自己保重。」
这时小玉正端着高梁进来：「王秀才你要走了啊？怎么不多坐会？」
「你们家小姐肚子不舒服，我先告辞，改日再来。」
「王秀才，酒带回家喝吧，我让小玉帮你装好。」我看他依依不舍故意说。
「喔，好。」
「剩下的文旦也一起带走吧。」
「不了不了，文旦是专程买来给妳吃的。」
「别客气了，让小玉帮你一起装好吧。」
「不要不要，真的是专程买来给妳的，不容易买的，现在南台的市场里都没了，我是回到城里去才找着的。」
「我尝过就行了。」
「不行不行，这是给妳买的，家里人要吃可以再买。别推了，我走了。」终于。
「小玉送客！」
待小玉回房，我仍然瞪着桌上文旦发呆。
「小姐不舒服啊？我给妳煎药。」
「不必，没的事。」
「那妳跟王秀才说……？」
「说什么？……那个王澄之！既然觉得秀才是上品，何必跑到我们这汚浊的妓女户来？妳剥文旦给我吃！」我还后悔对他太客气。
「小姐～妳误会王秀才了啦！他很喜欢妳的耶。我说买不到文旦，他马上雇了顶轿子跑遍南台的大小市集，最后跑到城里才找到的呐。」
「妳为啥替他说话？来找我的哪个不喜欢我？这么清高干嘛要来？福州城里千金大小姐满街都是。」
「可是他花了好多钱呐，妳知道吗？他为了看妳，给了……」
「那是他跟嬷嬷之间的事。又不是我叫他来的。」
「妳就多留他坐会嘛，讲了三句就让他走，嬷嬷也不会还他钱。」
「我高兴！妳剥快点，不要光讲话。再说，妳以为他花那么多钱，只为了跟我喝茶聊天吃柚子？这些男人，妳要是太快满足他，过不久就腻了；吊起来卖，他们倒乖得像条狗。」
「王秀才又不是普通男人……」
「唷，一直帮他讲话。我看妳嫁给他算了。」
「……又不知道他要不要娶我？」
「哎哟～真想嫁给他，我倒没看出妳这等心思，哪天我帮妳说去。」
「我不期待他娶我作姨太，能做个侍读我就心满意足了，就算是个贴身丫寰我也肯做。」一副陶醉的眼神。
「当我的贴身丫寰倒辱没了妳！妳给我滚出去！」
※ ※ ※
「樱樱，樱樱～有件事，我，我想，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今晚，那个，我跟妳，可不可以，来段，巫山之会？」说真的，我很讨厌男人这样子，急吼吼的，色大胆小，又直白。
「王秀才，你说什么？我不太懂。」
「我是说，趁着良宵，我们就先行周公之礼，明天一早，我让伙计张罗，在醉杏楼大厅盛大给妳补摆上一回酒席，妳我不说，大家不会知道我已经先留宿。我们，都已经认识这么久了。」
「王秀才……」
「叫我本名，我喜欢人家叫我本名。」
「澄之兄，圣人说：发乎情，止乎礼。凡事仍得照规矩，何况这几天妾身不方便，不宜侍寝。」
「樱樱，圣人也说，食色性也。这个月下旬我为妳摆席如何？」
「秀才何必苦苦相逼，有道是：强扭的瓜不甜。兄台才高八斗，知书达礼，一定明白这理儿。樱樱虽身在乐籍，但立誓卖艺不卖身，望兄台成全。」见他默然不答，我又说：「澄之兄这几个月常来醉杏楼，虽然是出于对樱樱的爱护，但花钱如流水，樱樱备感罪过。愿兄台今后切莫耽于儿女私情，应该致力功名，潜修苦读。虽不见面，樱樱在青楼里仍会早晚祝祷，愿兄台早日金榜题名。」
「樱樱，钱，钱不是问题，我真的不是在乎钱。我，我对妳是真心的。妳知道吗……」
「澄之兄，别再说了，都是我的罪过。趁着今晚夜色好，让我为你唱一曲如何？小玉，拿琵琶来。」
落魄江湖载酒行，
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
赢得青楼薄幸名。（注２）
一曲唱毕，王秀才已经哭成个泪人儿，面对这种男人，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秀才真是性情中人。……我再为你多唱几曲，秀才想听什么？」
「吟诗好吗？我最爱听妳吟我的诗，唱我填的词。」他吸着鼻子说。
「好啊，不过，老是反反覆覆吟唱秀才的诗词旧作没啥意思，不知道秀才最近什么得意的新作可以教樱樱？」
「这，这个，近来在书院里教孩子们念书，事情很多，又要批改他们的文章……这个，没有灵感我也不强求，而且实在太忙了……」说到这里，他也不好意思的笑了，抓着后脑杓。
「是吗。没关系，文人雅士总有很多事好忙的，那我就唱你那首有名的少年游－游怡山好了。」
「好，好哇。不过虽说很忙，最近倒是做了几篇新的八股文。妳知道嘛，一方面为了学生；一方面－妳知道嘛，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更上一层楼的挑战。其实诗也有写几首，恰巧放在家里－妳知道嘛，没带在身上，我不愿意四处炫耀。」也许文人作得诗太多，才会连自己刚写的都不记得，不过他倒是十分遗憾的摸出一篇八股文。「这是最近写的，不知道妳肯不肯赏光看一看。」
「哪的话，能看到秀才王澄之的文章，那可是小女子的无上光荣。」
「别这么说，妳的涵养更胜世间男子，请妳不吝批评。」他露出一脸得意的表情，期待的眼神，竖起耳朵等待着赞美。
「嗯，首先，虽然你的破题写得十分有新意……」他非常兴奋的点点头。「但是承题：夫诗所以感人而如于正也，正之言虽约，而诗之为教，无有出于此者矣。明显就是抄袭前朝归有光的文字，……另外」
「我有做过修饰……」
「对，但是别人仍然一眼可以看出它来自归有光，」
「这在八股文的作法里是很正常的，很多好的文章中都有摘录前人字句，像那个……」
「我是不懂八股文，既然你这么坚持－」
「好的文章就是要吸取前人的精华……」
「那也不要学归有光这种名人的名句，人家一眼就发现了。」
「我没有学他，只是吸取它的精髓所在……」
「还有，你的结尾收束的太快，犯了一般人常犯的虎头蛇尾的毛病。」
「那不是虎头蛇尾，那是我有意营造的…….既然这篇文章还有很多缺点，容我回去后再修改修改－」他显得非常不悦。
「澄之兄别发怒，让我再为你弹上一曲高山流水如何？」
「我没动气，只是今天家里有些事，我先告辞，改日修改好文章再来。」
看着他气鼓鼓的背影风一样走出去，我以为今后将不会再见到他了。
※ ※ ※
他并没有消失很久，这一点倒让我很惊讶。对我来说，上一幕好像昨天才发生一样。不过他好像忘的一干二净，只是比以前更频繁的来醉杏楼，来了也不肯走，这点让我很困扰，虽然也有点得意。
「樱樱姊～不要走，妳嫁给林员外的话，我也要跟妳去当妳的丫寰。」
「傻小玉，怎么哭成这样，妳自己看，难看死了。」这时候倒觉得小玉真是个贴心的孩子。
「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我要一辈子跟在妳身边，服侍妳。」
「傻子，我才不要妳这么这么笨的丫头服侍，气都气死了。」
「哇～不要抛弃我啦～小姐，」
「哎哟，别哭了，这么黏我啊。」
王澄之走进来的时候，小玉正哭得唽哩哗啦，屋顶都让她给掀了。
「怎么了？小玉，怎么了？」
「王秀才～啊～哈～我们家小姐不要我了啦～」
「妳这么乖巧，怎么会不要妳哩？」询问的眼神。
「去去去，别捣蛋，去帮我拿筝进来。」
「哇～她，她要嫁给林员外，不要我了～」
「小玉！妳给我马上滚出去。这孩子怎么不懂事，妳再胡闹我让嬷嬷赶妳出醉杏楼，听到没有！」
迎面过来是王秀才愤怒鄙夷的眼神。「是真的吗？」他问，喘着粗气。
「你听我说……」「妳说。」「你听我说……」「嗯。」
「你听我说，虽然我总称你为澄之兄，但是我大你许多岁，这我们俩心里都明白……」
「也没有非常多岁－」
「你还年轻，将来大有可为……」
「樱樱，妳又没多老。」
「我以前也不想嫁，你知道，有很多人……，他真得对我还不错，我也想过，这样子的日子，又能够再过几年－」
「妳还很年轻，又这么受欢迎，妳知道吗……」
「你又怎么能了解身在烟花的艰苦呢？我这辈子其实也不想嫁人－赚够了钱，一旦人老珠黄，自己顶下一家青楼，继续在风尘中打滚……」他点点头。「这样生张熟魏的日子，我也腻了，他开的条件还不错，你知道，女人老起来很快……」
「那妳可以嫁给我，樱樱，我想过，妳批评我的文章说得很有道理，我需要妳，我也离不开妳，从我第一天见妳，就一直梦想着跟妳过两个人的日子，我……」
「你们这种读书人一点都不知人间疾苦，花着父祖的银子，不事生产、自视清高、卖弄风流，开口便是许诺，其实只是玩弄女人。」
「不，我对妳是真心的，如果妳嫌我未取得功名，我跟妳保证，我一定考上进士，用八人大轿来娶妳。只要妳肯等我几年。」
「你拿什么保证？拿什么考上进士？」读书人开口许诺真是太容易，我又有多少年可以等？
「樱樱，求妳相信我，为了妳，我一定发奋读书，三年后的科考，我一定连中三元。」
「自视太高、薄情寡义，你们读书人都是同样毛病。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三年以后，你还是连举人也考不上怎么办？再说他对我真的很好，我不想也不能等你。」
「林大海只是个草包，妳嫁给他有什么幸福？妳真爱他吗？樱樱，妳一定要相信我，去年秋闱是我轻忽大意，两年后我一定不会重蹈覆辙。等我考上了进士，明媒正娶，一定让妳风风光光的。」
「是吗？你娶我做正室夫人？」
「他娶妳做大老婆吗？」
「嫁给他，我也不计较名份高低。」
「那为什么对我就……？因为他有钱？妳就这么嫌贫爱富？」
「你给我听着，我这辈子就是看不起读书人，你想怎么样？我就是贪图他有钱，你又想怎么样？我还能图他什么？我告诉你，你最好也不要来找我了。我要嫁人了，你这样纠缠不休，传出去不好，老娘我还希望自己卖个好价钱呢！」说着说着，我告诉自己，千万不要流下泪，读书人都是人渣。
「我看错了妳！人家说婊子无情，我还以为妳是例外！说什么那么好听：我卖艺不卖身。妳以为我不知道？北门的陈员外、东门市场的李员外、南台卖鱼巷的萧员外、泉州註２：杜牧的遣懷。府的黄员外，就连以前在南台市场里杀猪的胡员外妳都……光是去年就……我呢，我对妳真的一片真心，到现在妳连我的本名都不肯叫！」他恶狠狠的说。
「说那么多不就是想和我睡吗？那还不容易吗？早说嘛！还不就心疼你那些钱，钱我是没办法，相好还不容易，你来啊，来睡啊，你不就是要这个吗？色大胆小，现在倒装起孙子来吗？」我提高音量，眼泪不争气得流下几滴。
他突然跑过来粗暴的吻我。我吓一大跳，尖叫了一声，身体不由自主的抵抗，眼泪突然溃决。他突然松手，我跌在地上，他转身风一样离开房间。
「你他妈的孬种！」我对着门口大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