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朝皇帝姜令安年余五十,膝下子女凋零,唯有姜煐一女和过继在当朝皇后名下的十岁幼子姜煊。

    姜煊虽是已故的掌宫女使所出,但因为姜令安唯有这一子的缘故,格外受宠。以皇家贵族而言,十岁也该懂得诗书礼乐,可姜煊总想着吃喝玩乐。

    姜煐乃已故皇后所出,是为嫡长女。见过姜煐的人无一不称赞她明眸善睐,气度从容,与她母亲一样,是真正配得上“淑慧”二字的女子。

    静芽替她撑着油纸伞,她慢慢往资善堂走,潮湿的水汽打湿了她柔软的裙摆,如同沾水的海棠。她越过月亮门,穿过抄手游廊,资善堂中太师已经坐在案前,姜煊和各家子女已经在挥笔落墨。

    男女各执一侧,中有座屏相隔,只能朦朦胧胧见着两名外男的轮廓。

    姜煊最先看见她,本还愁眉苦脸的皱包子立马展开笑颜,挥手道:“皇姐,你终于来了!”

    明安郡主梁姌也转过头来,她穿着绯色衣裙,戴着珍珠细钗,生得雪白动人,微笑着朝她使了个眼色。

    姜煐看不清屏风另一侧的状况,还未落座,太师便毫不客气地指桑骂槐,数落了一顿姜煊和明安郡主,说着乐羊子的典故。

    静芽凝神屏息,帮她快速布置好台案,她抬眸看了看太师脸色,比天上乌云有过之而无不及。

    熬了半天,眼看就要下学,太师走到屏风另一侧和两位郎君说了什么,又准备抓着要开溜的姜煊去书房。

    姜煊伸出手呜呜向她求救。

    上一世,她没有看见姜煊的尸首,这会儿看见他被太师训斥都觉得生动。

    只是她不能再像上一世那样带着姜煊逃学了。景朝需要胸怀大略的皇子皇女。

    姜煐把象牙狼毫笔放下,吹干墨迹,把今日的习作交上去。

    等太师走出资善堂,梁姌才转过身,趴在她案前,关切地唤她的小字:“皎皎姐姐,听说你日前常做噩梦,我给你配了安神香,”她从书袋中拿出一个精致的小匣子,说,“后日我爹爹休沐,允我去法华寺,你要不要一同去?”

    姜煐谢过她,含着笑:“好啊。”

    梁姌娇俏着,小声道:“哇,姐姐好不容易答应和我出去一回呢,我要替姐姐求身体健康,还要求富贵、财气、夫君!”

    姜煐纤指点她额间:“求这么多,只怕佛祖怪你不诚心呢,我好得很,你只求你的富贵姻缘便是。”

    窗外雨点都归了家,只见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姜煐案前跳上阳光,梁姌在光下含情脉脉一瞥,看向屏风。紫檀鎏金蝠纹锦绣座屏后,一位男子身姿清俊,举止得体,站在后方等待。

    梁姌抬手,悄声问:“姐姐猜他是谁?是王哥哥,还是裴哥哥?”

    相比梁姌的含羞带怯,姜煐平静的神情一如万里晴空,不带一丝云。

    她这回来的目的确实是裴颐之,可是不知怎么,要见他总是心生不愿。

    裴颐之严厉,不知趣,滥用私权,上一世她烦极了他。可裴颐之是她死前听到的最后一个名字,她必须见他。

    姜煐挑眉:“许是王家郎君吧。”

    “我猜是裴哥哥,因为裴哥哥要比王哥哥高上些许,身姿更显挺拔呢。”

    正说着,太师背着手回来巡查,见她留堂下来和梁姌讲话,怒目圆睁:“明安郡主也想留堂?若是不留,为何在此逗留?”

    梁姌怕极了太师打手心,一时间郎君也忘了,使眼色让女使过来一起收拾东西,硬着头皮好声好气和太师打了招呼,比扑向花蕊的蝴蝶还快,扑棱一下飞走了。

    太师看姜煐:“公主,学业万不可耽误。”

    他扭身走了一道,倏尔折回来,叹了一声:“无知之行走既非半途而废,亦非亡羊补牢。世事在人,公主,莫空想啊!”

    太师不再言语,扬长而去。

    姜煐收回视线,若有所思。

    一时之间,唯有窗外喜鹊话个不停。凉风穿堂而过,除了雨和泥土的腥气,姜煐还闻见了一阵浅淡的兰香。

    想必是男子熏了香。

    姜煐率先打破了平静:“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裴颐之。”

    低沉清越的男声恍如敲冰戛玉,姜煐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空灵悦耳的钟罄之音。

    她恍惚地想,自己有多久没见过裴颐之了?

    上一世自学堂别后,她便再难见到外男的影子。她甚至都有点记不起来裴颐之到底长什么样子了。

    她抬眸,座屏后,裴颐之规规矩矩站着,从面对她改为了侧着身子相对。她袅袅站起身,走至座屏前,隔着纱绢仰头仔细看了看裴颐之。

    毫无疑问,裴颐之有一张优越的侧脸,还有令人遐想的身姿,更有一副好嗓音。

    他手中拿着一册书卷,额边散着几缕碎发,态度沉静,不似来惩罚她。

    她轻笑:“裴三郎怎的不敢看本宫,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裴颐之的喉珠微微滚动,垂下头看她。

    他们隔着生暖的纱绢,半晌没说话。

    丹凤眼,鼻梁挺而直,两片唇瓣微合着,极尽俊朗隽永之意。她望着他的眼睛,被干净而专注的视线所触动,继而转回身,蹙眉坐回案前。

    是了,就是这张脸。

    但裴颐之怎么和她记忆里长得不太一样?

    她说道:“你还愣着干什么?本宫头疼,等着留完堂吃冰酪呢。”

    得了她的命令,裴颐之才从座屏后走出来。

    姜煐撑着脸,故意不看他眉眼,只顾着磨墨。

    她磨得飞快,溅起的墨点落到裴颐之玉石般的手背上。

    他放下手中的书卷,大拇指指腹一擦,留下一道长长的墨痕,拭不掉了。

    姜煐的视线顺着墨迹一齐划过,无端将形状记住,紧接着,她跳开白与黑的交融,看见案上多出的几沓宣纸:“你做什么啊。这不会都是我要写的吧?”

    裴颐之一怔,含笑道:“是公主告假时的课业。”

    姜煐随手一翻,不是诗文,就是策论,题目绝非太师所写,全是裴颐之那好看得过分的字。

    她咬着唇,瞥了他一眼,手里的墨汁更浓了。还有那阵兰香,也浓了些,比雨后的空气更沁人心脾。

    她抬眸,浅浅的棕闪着流转的光,故意软下嗓,委屈道:“三郎不会是真要罚我吧?”

    姜煐还记得裴颐之有多严厉。

    太师说要打手心,他便拿着花梨木的戒尺毫不留情地敲她。

    她疼得收回手,裴颐之会铁石心肠地说:

    “伸出来,最后一下。”

    回想起这些,姜煐眉间的委屈全然不似作假。

    想要让裴颐之心软,这种方法奏效吗?

    裴颐之音色低沉,犹如春风拂面:“公主可是不会?”

    姜煐尝到了些许甜头,眨眨眼:“三郎帮帮我吧。”

    裴颐之手一顿,眸中的春风变幻了几重。

    姜煐满意地看他抬手,拿起自己的笔,熟练地润墨、膏顺,一支笔在他手中乖顺而可爱,可想而知为何他有那一手漂亮的好字。

    姜煐暗暗想,若是裴颐之六年后会协同雍亲王造反,为何不一开始就让裴颐之成为她的呢?

    就像如今,裴颐之也可以帮她写下这些——

    但姜煐看着裴颐之递过来的笔,有点傻眼。

    她抬头一望,发上的步摇颤悠悠,一如她心神摇动。

    看来裴颐之并非想的那样好糊弄。

    不是貌美的女子笑一笑,说句话就能够打动他,叫他改变心思。

    上一世,身在深闺的姜煐听闻过他对待女子的好名声。他是克己的君子。

    可若使法子让裴颐之爱上她呢?像他这样的君子,难道真的会对尚未嫁娶的心悦之人不管不顾?

    从身份上,来日,裴颐之是她的臣。

    在感情上,她仍要他做她的臣。那时,她便算有了一条真正的途径。

    只需要浅浅的,慢慢的,润物细无声。

    姜煐努嘴:“那三郎帮我写名讳吧,太多了,手会疼的。”她凝霜般的皓腕抬起,虚虚一指,说:“就写在这里,这些都要写。”

    裴颐之未曾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写公主的名讳……恐失了礼数。”

    “怎会?”姜煐挑眉,笑吟吟道,“我就在这里,亲眼看着你写,怎么会失了礼数?还是说……三郎要违抗本宫的命令呢?”

    她的眉稍落下来,眼里透着一点狡黠的光。

    裴颐之幽黑的瞳仁看不出任何情感。他听她言罢,先用她的笔写下第一个笔锋遒劲的“姜煐”,把宣纸递给她,紧接着,拿起剩下的准备回到自己案前写。

    姜煐叫住他:“你拿到这儿来写吧。”

    “男女共用一案,怕是不妥。”

    “这有何难?”姜煐招手唤来静芽,让静芽将两旁的卷起的竹帘全部放下,把里面挡得严严实实,“这样没人能看见啦。”

    裴颐之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殿下,此乃欲盖弥彰。”

    欲什么盖?弥什么彰?“你不说,我不说,还有谁会知晓?”姜煐用镇纸抚平宣纸,笑道:“本宫心里自是坦然的。还是说,三郎心里另有他想?”

    裴颐之的神色逐渐平静,犹如掀不起一丝波澜的死水,任姜煐如何再说都不再轻易回应。

    拉着竹帘的资善堂把一切水汽都隔绝在外,屋内蒸腾着呼吸的热度,把安静缓缓搅沸。

    姜煐的脉搏跳得厉害,皱着眉看眼前第三张纸,笔尖不断游走。她见裴颐之写好最后一张纸,停了笔一瞧,她遒丽小楷旁并列躺着十几个相同的名字。

    姜煐。

    姜煐、姜煐、姜煐、姜煐、姜煐、姜煐。

    为了模仿她的字体,裴颐之落笔多了些规矩。她微微一笑,心中的不耐一扫而空,觉得有趣。

    不知这位君子是否会将她的名字默念十数遍?

    日光从罅隙漏进来,屋内的光暧昧不清。

    裴颐之站起来,准备拉起竹帘。

    他如水般凉的声音从姜煐心头淌过,唤醒几丝清明。

    “殿下为何知道我排行第三?”裴颐之淡淡问道。

    姜煐诧异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弯着唇糊弄:“偶有听闻。”

    裴颐之不言语,回头继续拉竹帘,让外头极好的日头晒进来,墨迹干得更快些。

    春深时节的风扬起裴颐之的衣袍束带,比玉更暖的兰香幽幽然,萦绕于她的鼻间。

    姜煐边写边说:“三郎若是不喜欢,我随明安郡主喊哥哥也无妨。”她莞尔一笑,“只求别说什么折煞和没了规矩的话,三郎刚刚写了我的名字十数遍,早已坏了规矩,我们便当没这规矩吧。”

    裴颐之不说话。

    “三郎笑什么?”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划过她的衣裳,摇头:“无事,随殿下高兴便是。”

章节目录

重生后我对死对头真香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又衣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又衣并收藏重生后我对死对头真香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