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

    “……”

    “打,打扰咯——”

    秋雨跟着织画的脚步,来到街区弄堂深处的一家没有开灯的琴行。

    这里人迹罕至,一路上几乎没有见到行人,周围的楼面布满水渍,灌木丛好像也很久没有修剪过了,朝四面八方肆意生长,时不时传出鸟雀的鸣叫,看来已经彻底变成小动物的家园了。

    “这里到底是……”

    秋雨没敢大声说话,只用自己能听到程度的声音感叹。

    回顾屋外的萧瑟景象,难免怀疑自己是不是进错地方了。

    “原来,这里也有家琴行啊……”

    “有点失望对吧。”

    “诶?!”

    秋雨只是自言自语,却被五米外的织画听得一清二楚。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哈,既然我敢请你过来,就做好心理预期了。”

    秋雨望向门店深处的织画,余光扫到四周整齐摆放的钢琴吉他等乐器。

    粗略一算,店里一共摆有大小五架钢琴,木阶上摆着一架架子鼓,内墙上和墙角处更是挂着摆着五颜六色的木吉他和电吉他,都被掩埋在这个阴暗的空间里。

    这是一家正儿八经的琴行,即使不太引人注意。

    近距离看到这么多乐器,秋雨还是第一次,毕竟从小到大,母亲几乎不让他接触乐器,他能做的最多只是路过街边琴行时,往玻璃橱窗里深深望一眼。

    现在想来,明明有的是机会接触才对。

    秋雨呆愣愣地走到一架黑色钢琴边,将手放在琴箱上,冰冷的表面通过皮肤传来一种奇妙的感觉。

    这一刻,他仿佛读懂了钢琴的心情。

    织画默默走到秋雨身边。

    “你要再看一会儿吗?”

    “不,我只是……第一次……”

    秋雨没想好要说什么,只是收回右手搓了搓,发现指尖粘了一层厚厚的灰。

    “第一次见到钢琴吗,你可真会说笑。”

    “……”

    织画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走向店面内部的门。

    她已经对眼前的一切习以为常了。

    “啊,等等我——”

    秋雨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脑海里蹦出各种各样的猜测,却不敢细想,比如织画性格孤傲的原因,独自留到放学后偷偷练琴的原因,以及她主动邀请秋雨帮她补习的原因。

    秋雨努力抑制着内心的探索欲,他或许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哈,刚刚在公园大喊大叫的人是谁啊——”

    秋雨回想刚刚和织画碰面的一系列经过,露出苦笑。

    “还真是以一种,意料之外的方式冷静下来了呢。”

    跟随织画的脚步,秋雨走进了一方小天井。

    “那还真是太好了呢。”

    “啊,乐正同学……”

    回过神来,秋雨已经站在一个居民楼道的铁门前。

    四面丛生着杂草灌木,高墙上有几扇转动的风扇,因是午饭时间,正不断地往这块空间注入新鲜的油烟,即使身在楼底,也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酸臭味道。

    秋雨回头望了一眼来时的方向,扭曲的小道通向刚刚穿过的琴行后门。

    原来如此,走琴行的后门就不用绕小区正门的远路,直接来到这幢楼下,算是一条不错的捷径。

    还没等秋雨观察完四周环境,不远处传来的钥匙声又收回他的注意力,只见织画从口袋里掏出一小串钥匙,插进表面布满铜锈的锁孔,轻轻一拧,一声清脆的开锁声随即响起。

    “门有点沉,别去摸门边。”

    织画举双手将门奋力一扯,铁门的厚重感扑面而来。

    “摸了会怎样。”

    “手指会断。”

    “你吓唬小孩子呢!”

    织画将门递给秋雨,转身走进门去,秋雨颠了颠书包,接过门沿,踩上台阶后又松开,让门自动缓缓关上。

    “轰隆隆——————”

    “呜呃!”

    身后传来剧烈的铁门撞击声,给秋雨原本胆怯的心境来了一下重击。

    “知道了?”

    “知道了……”

    如果关门时没注意,把手放在门边上的话,听这声势,真能夹断手指也说不定……

    两人安静地踩上楼梯,秋雨老实跟在织画后面,听着织画节拍稳定器般的脚步声在楼道回响。

    “那个……恕我冒昧,刚刚进来的那家琴行,是你家开的吗?”

    秋雨还是问出来了,若只是这种程度的试探,应该不算失礼吧。

    “嗯。”

    织画的回答非常简短,不带任何情感,大概是这世上最冷漠的肯定句了。

    “呃,那个……其实我刚刚是因为,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乐器,有点,怎么说呢,被震撼到了吧,哈哈……”

    “是吗。”

    “是的!尤其是那些钢琴,我还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么多钢琴呢,而且看上去还好高级的样子,我以前就听说好的钢琴要几十万,那都是天价诶,所以,觉得好厉害啊,这种感觉……”

    “……”

    秋雨不知道此时说这些话意味着什么,但他确信此时必须得说点什么,即使是浅显的感想也好,他得向织画传达一些积极的情绪。

    “我数了一下,有五架钢琴诶,太厉害了——”

    “——以前还要多。”

    “啊……”

    “都是些换不了钱的次品罢了。”

    “这……”

    正如织画所说,秋雨一进门就注意到,地面有钢琴放置过的痕迹了,已在时间的作用下逐渐发黑,现有钢琴的摆放位置也不紧凑,中间还留出一大块空地,二人得以横穿店面。

    看来这些钢琴的位置是挪过的,刻意布置成铺满店面的程度,让这家店乍看下不显得太空旷。

    那里原本陈列着更多的钢琴,更多其他的乐器,而不是现在这一副冷清的样子。

    “我看你家的店没锁门,店里又没人,真的没关系吗?”

    “反正又没什么人来,看不看不是一样。”

    “但好歹也是放了那么多乐器在,万一有个什么……”

    “就那些老古董能值几个钱,还能有谁看得上?”

    “那还是值几个钱的,我觉得……”

    对话有些艰难,秋雨不得不压低声音。

    他知道自己一切善意的提醒和建议都毫无意义,在这位目睹过自家琴行时过境迁的少女面前,连一句简单的安慰都显得刻意且荒唐。

    我是来帮她补习的,仅此而已,秋雨在心中默念。

    来时的热情消散殆尽,和织画的约定也好,见面时的小激动也好,一切的火苗摆在那冰冷的现实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还要为了广播社的未来,将眼前的女孩子牵扯进来吗——秋雨不禁产生这样的想法。

    即使织画答应了,自己又忍心占据织画宝贵的时间吗?

    就算是为了成绩,织画真的有必要为了这仅仅一次的月考,而搭上接下来更多的时间吗?

    如果是秋雨,他一定不会建议织画这样做。

    织画应该把更多的时间花在练琴上,而不是陪自己几个不务正业的在社团活动上浪费时间。

    是的,秋雨开始后悔了,后悔与织画定下约定,他甚至开始讨厌当初那个对织画毫不了解,就冲上楼去请求她帮忙的自己。

    正如刚进店时所想的——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如果只能提出一个建议的话,秋雨会劝织画继续练琴,去参加比赛,说不定还能为这家店带来转机——而现在的自己,正为了剥夺织画的练琴时间而走上台阶。

    “那个……乐正同——”

    “啊呜!”

    “呃!”

    秋雨刚回过神来,便撞上了前方突然止步的织画。

    看来到达目的地了,楼梯扶手到这里中断,透过楼道窗口能看到蓝天白云,大概在五楼或六楼的位置吧。

    “你发什么愣啊,跟着走还不会!”

    “抱歉,在想事情……”

    “之前也是,真是的,你是不是故意撞我的啊,变态!”

    “真的抱歉!我真的没注意!”

    秋雨呐喊似的向织画道歉,双手合十,深深鞠下一躬,声音中还夹杂着几分哭腔,或许是真的在为曾经的某个执念道歉吧。

    “……唉。”

    织画泄了口气,拿起手中的钥匙。

    “真不知道你成天有什么好纠结的,连说话都断断续续……难不成有忧郁症?”

    “我……”

    “看你这一脸迷茫的样子,连我都觉得害臊了——”

    织画说着,打开了铁栏和红木两道房门。

    “你不是来教我功课的吗,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我这次月考要是没上平均线,你就再也别来找我给学姐伴奏了。”

    “嗯,啊?哦……诶?”

    “别纠结了啦,快进去!”

    秋雨被织画的一番话说得似懂非懂,像大脑宕机了一般愣在原地,织画只能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秋雨。

    “你是想我请你进去还是踹你进去?”

    “我……”

    “先说好,我可不想碰你。”

    ——其实我不想进去。

    秋雨的内心是这样回答的,他多么希望织画不要答应他来广播社帮忙的约定,多么希望织画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把琴行重新经营起来,但看着织画纯净无垢的双眼,他不知为何,抬起了腿。

    可就在这时,房间里突然传出了动静。

    “画儿,是你回来了?”

    “啊,妈……”

    从房门内探出一位四十来岁的阿姨。

    她身穿褐色衬衫,黑色长裤,头发不像织画那样干练柔顺,而是乱糟糟的卷在头顶,挂在肩膀,发量不多还能依稀看到头皮,脸色也不是很好的样子,透着蜡黄的皮肤,眼角刻着几道深深的皱纹,整体外观就像是经常出现在菜市场附近买菜的大妈。

    ——可她是织画的母亲。

    秋雨倍感意外的同时,又不得不承认,这位母亲自然流露出了某种奇妙的气质,或许大部分人都能辨识出,这两位是母女关系。

    望着这位母亲,秋雨竟有些庆幸,自己的母亲没有像她这般衰老颓废,尽管很严厉,至少在外表上还算年轻貌美。

    “楼下没人看店,我还纳闷你跑哪去了。”

    “上来拿个东西……这位是——”

    阿姨说着,将目光投向站在楼梯口的秋雨。

    “这是我同学,来帮我补习的,这个月月考。”

    “你是……”

    织画的母亲盯住秋雨,眯起了眼睛,秋雨见状赶紧整理好衣服,朝她点了点头。

    “阿姨好,我叫——”

    “何!”

    阿姨突然大喊一声,整个人像中了邪一般,鞋都没来得及换,冲出门一把按住了秋雨。

    “你是何——!”

    秋雨被这位母亲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面色发青,不知所措地看向织画,而织画也赶紧冲上前担住母亲,努力将她从秋雨身上拽回来,露出了极为罕见的着急神情。

    “妈!你干什么啊!”

    “这?!我怎么——她为什么会——”

    “何——你叫何秋——”

    “妈!不可以!你认错人了!”

    “乐正同学!这到底是?!”

    三人在楼梯口纠缠了半分钟,乐正母亲紧紧按住秋雨的手臂,秋雨却没感觉到力道,只是行为上过于癫狂了。

    “妈!”

    织画终于将她母亲从秋雨身上扒开,秋雨得以后退,只是急剧加速的心跳带来了久久难以平息的喘气,一呼一吸间,秋雨重新审视了面前的中年妇女。

    她颤抖着嘴唇,抬起了双手,秋雨这才注意到,她的双手满是伤痕,形状扭曲,有几根手指甚至弯向了不可思议的方向,即使用畸形这个词形容也丝毫没有问题。

    “求求你了,放过我们家画儿吧……求求你了……”

    “什——?!”

    原本只打算帮人补习的秋雨,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样的场景,也永远忘不了记忆中的这个瞬间——十月一日国庆节假期的午后,跟随织画来到家门前的这个瞬间。

    眼前的女人,在向自己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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