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戴着乌纱帽的小老头躬着肩,一脸为难,“姑娘可别为难小人了,小人在这穷乡僻壤当官,哪里能知道京城那些达官贵人的家事?”

    林蔓扬往后靠在椅背上,手臂随意地搭在桌案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惊堂木,自带潋滟春情的桃花眼里含着笑。

    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带着薄薄的凉意审视下来,叫人头皮发麻。

    王知州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站在她一身侧抱剑的侍女,那剑柄移出鞘两分,露出寒气逼人的一截剑锋。

    他额头上顿时蹭蹭往外冒冷汗,硬着头皮道,“小人望姑娘明示……”

    “不是什么大事。”林蔓扬随手扔了惊堂木,“啪”地一声脆响后,她慢悠悠地道:

    “日前来岐延山劝匪帮招安的人里有个破落的穷酸道士,他给林大当家的算了一卦,他说林大当家的此行去长安,有贵人相助,机遇通天。”

    小老头把背躬得更低了,壮起胆子谄媚一声,“林大当家的自然是有福之人……”

    “是吗?”林蔓扬指尖敲了敲那枚朱金的官印,“大人在青荷县为官数载,应当清楚我乃林家嫡女,生父五品、不对,现在应该是正三品的兵部侍郎林旭邱。”

    王知州小心觑着她的脸色,“姑娘的意思是……”

    林蔓扬嘴角噙着笑,“四年前我母亲宋月弗吊死在乡下庄子,我外祖富商宋家也遭人寻仇,全家几十口都遭了难,只剩了我一个,想来我也是个有福之人。”

    “那是自然。”王知州连连点头,小心擦了擦头上的汗,“姑娘是命贵之人,日后必然扶摇九万里青云之路。”

    “我的青云之路,还需要大人一份成全。”

    王知州又是躬身,谦卑得不行,“姑娘尽管吩咐。”

    “林家接我回长安的人很快就到楹州,届时一定会向大人您打听我的情况。”林蔓扬笑意深了几分,“您知道该怎么做的,对吗?”

    “知道知道。”王知州赶忙点头,挤出奉承的笑,“楹州只有青荷县里的宋家外甥女林蔓扬,而没有岐延山的林钦大当家。”

    “如此甚好。”林蔓扬慢悠悠地起身,抬脚向外走,路过王知州身侧时道,“我代大当家的,谢过大人。”

    王知州立即道,“不敢不敢,分内之事,您无须客气。”

    林蔓扬带着晴山出了府衙,戴上帷帽,迈着悠闲的步子,前往茶楼听书。

    一出《天河堰》刚好讲到鸿羲太子之女出生时天降星辰,长安城四处燃起大火。

    钦天监观天象而推演未来,说这位小殿下是荧惑星转世,福祸不明。

    荧荧之火,离离乱惑,那是主宰战争,灾祸,和死亡的星辰。

    鸿羲太子为保女儿性命,自请南下治理白河水患,修建水利工程,以证明女儿是颗福星。

    说来神奇,自她出生后的十年间,燕国境内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物阜民丰。

    天河堰建成那年,燕帝为这位小殿下赐了封号“江宁”,取潮落江宁,海晏河清之意。

    林蔓扬在二楼雅间懒懒散散地煮茶,茶香袅袅,水汽氤氲,她在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声音里,细细捋了一遍目前长安内已知的关系网。

    她原本并不叫林蔓扬,而是说书先生嘴里那位身背荧惑预言的江宁公主燕嵚玉。

    八年前的除夕夜宫宴,睿王联合外戚发动宫变,屠戮了整座东宫。

    她那晚刚好从宫宴里溜了进了烟花巷里,旁观那群纨绔子弟一掷千金选花魁,侥幸逃过一劫。

    翌日母亲身边两位剑侍以命和龙隐司如蛆附骨的悬刀人搏杀,护她逃出城。

    在之后的逃亡过程中,她偶然救下了被送往楹州娘家的宋月弗母女。

    她和林蔓扬年纪相仿,阴差阳错之下,她和这位林家不受宠的嫡女交换了身份。

    有了这个身份,好办了不少事,这不就有光明正大回去的理由了么?

    楼下的话本内容进行了到除夕夜那场在史书上经过数次美化的澄台宫之变,谋权篡位的乱臣贼子成了临危受命,名正言顺的一朝天子。

    少女嘴角上扬,漆黑的眸子里闪过幽寒森然的冷光。

    睿王,陆家,龙隐司,八年前的帐,我们一笔一笔,慢慢算。

    ……

    林家来接人的几位婆子和婢女不太懂规矩,对待林蔓扬的言语行为看似恭敬,但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鄙夷和不屑。

    车队出了楹州地界,停在路边茶棚歇脚。

    其中一个婢女在给林蔓扬奉茶时故意打翻了茶盏,林蔓扬侧身避过,滚烫的茶水落地,溅湿了她的裙摆。

    林蔓扬漫不经心地低头瞥了眼,婢女装模作样的请罪。

    晴山手中的长剑倏然出鞘,血线冲天而起,一只带着茧子的手落地,指尖还在抽搐。

    婢女的话说到一半陡然转成了惊心刺耳的惨叫,响彻山林。

    整个茶棚里的人一个个惊恐万分,尖叫不止。

    晴山收了剑,无事发生一般给林蔓扬倒茶。

    之后一路,车队的家丁婆子婢女再无一人敢对林蔓扬不敬,就这么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地进了长安。

    燕都长安,北方规模最宏大,经济最繁华的城市。

    渭水贯都,以象天汉,横桥南渡,以法牵牛,金城千里,天府之地。

    林蔓扬纤长皙白的指尖撩起车帘,见马车外楼阁参差排列,摊贩铺满宽敞长街,商客如织,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喧嚣。

    脑海中闪过十一岁逃离这里的那日,天色昏暗,风雪席卷。

    年幼的她攥着剑,望着这座她自幼生活的庞大城池,城墙在视野尽头化作一条不甚清晰的长龙。

    她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会在一夜之间失去所有至亲,成为狼狈的丧家之犬。

    甚至没能去宗庙见父母和皇爷爷的最后一面。

    刀子般的冷风刮在脸上,像是要捋下去一层皮肉,可这些痛远没有心里的痛强烈刺骨。

    睿王燕溯之联合外戚弑君夺位,东宫上下如猪狗一般被龙隐司屠了个干净。

    太子一脉的臣子和家眷奴仆也未逃横祸,杀的杀,贬得贬,流放的流放。

    四大家族为虎作伥,满朝文武见风使舵,明哲保身。

    这就是所谓的皇权,社稷,江山大业!

    幼年时的长安旧梦连着少年的公主如同灰烬,被宫变里浸满鲜血的凛寒风雪吹得干干净净。

    林蔓扬放下帘子,压住蠢蠢欲动的杀心,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终于回来了,真好。

    ……

    燕国世家势力盘根错节,其中以颍川陆氏、潼水林氏、琅琊王氏、云中陈氏四大世家为首。

    林蔓扬的父亲林旭邱是林家现任家主的亲侄子,正三品的官,算是林家的骨干人物。

    云英巷里三进院带花园的偌大宅邸还是御赐的前晋王府,飞檐斗角,雕梁画栋。

    几个婆子领路,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从中间的穿堂过后转过插屏,才是雅致大气的正房大院,里面塞了满堂的女眷等着林蔓扬。

    她们围绕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妇落座,谈话声说笑声吟吟不绝。

    门口的丫鬟们掀起帘笼,恭恭敬敬地道,“长姑娘到了。”

    众女眷齐齐朝门口望去,丫鬟们先进门分列两旁,青色素衣的少女踩着晌后灿烂的阳光步入堂中,像一阵春风拂过门槛,瞧清她的相貌,女眷们下意识的敛息。

    这风神清绝的姿容……是她们林家的人?

    林蔓扬将她们扫视了一圈,弯下腰肢,对着老妇人盈盈一拜,规规矩矩地把礼数做足,“孙女见过祖母。”

    女眷们这才反应过来,七嘴八舌地夸赞起来,先一句“多年不见长姑娘出落得这般貌美”,后面再接一句“这都是老太太您的福气庇佑”。

    老妇人瞧着确实是有福气的模样,脸上的老态难掩,声音倒是中气十足,“江南道这两年又是旱灾又是匪患的,你没少吃苦头吧,今个既然回来了,我们林家自然会好好庇佑你,且放心住下,有什么都可以与你这继母大娘子说。”

    她的目光透着怜悯,怜一个猫儿狗儿的姿态,绝非慈长对子孙儿女的疼爱。

    继母吴氏上前来拉住林蔓扬的手,朱唇含笑,眉眼温柔,“长姑娘一路舟车辛苦了,我们等了多日今儿可算是见着了,你兄长和父亲也都盼着呢,不过这会儿公务还没完,先来见见这些姑姨姐妹们。”

    大家族的人那叫一个多啊,姑婶姨娘,嫡的庶的表的堂的姐姐妹妹,女人一多,便是聒噪。

    林蔓扬装得有点累。

    哪个外人看得出来,这满堂融洽和善的女眷,曾诬陷一个柔弱女子与外男苟且,那女子最终被弃下堂,带着独女回到楹州老家。

    女子就是宋月弗,她出身楹州富商宋氏,林旭邱少年登科,在楹州做了三年县令,得宋氏照拂,娶其嫡女为正室娘子,育一女取名蔓扬。

    三年后林旭邱升官回京,步步高升的同时纳了吴氏为妾,这位随他而来的发妻夜夜独守空房,最终败于后宅里不沾刀光剑影的算计。

    宋月弗回到宋家时,宋爹已因她与外男私通气得吐血而亡,兄嫂跋扈,将她和幼女送到了乡下庄子,性子软弱的女人任庄头欺凌,没几年就吊死在了房梁上。

    林蔓扬将这些女人精心保养描绘的面容一一欣赏过,盘算着哪个可以做鼓,哪个可以做扇面,哪个做成琵琶弦比较好。

    晚些又走个过场见了林旭邱和两位在朝中任职的兄长,林蔓扬毫不意外地从他们眼中看到了轻慢、厌恶。

    继母吴氏给她准备的小院虽偏僻,但景色极好,月亮在屋顶高挂,粗壮的梧桐枝影张扬舞爪。

    林蔓扬坐在院中竹椅上,捻起一颗石子砸进水池中,惊散一群赤红小鲤。

    高傲个什么劲儿呢?

    还不是要被拿来祭我的惑国剑。

    林蔓扬不被重视,被吴氏指派来的丫鬟婆子自然也没把她放在眼里。

    睡前晴山特地嘱咐她们林蔓扬浅眠,在她起床前不得弄出声响。

    结果她们一早就在院子里呼哈嘿呵地“晨练”,林蔓扬被吵醒后心烦意乱,守在外间的晴山请示过后,提着剑出去了。

    三道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小院,林蔓扬身心舒畅,打了个哈欠。

    三个女人被削了舌头,疼得满地打滚,鲜血流了一地,惨声引来了府里管事,管事又请来了吴氏,吴氏一看这血肉模糊的情况,脸色一白,“长、姑娘呢?”

    三个仆人没了舌头,连喊冤辩解的机会都没有,晴山抱剑站在一边,面无表情,像尊煞神。

    林蔓扬趴在小阁窗台上看够了热闹,披了件外袍慢条斯理地出来,懒散散地笑,“下人不懂规矩,替大娘子教训教训,大娘子不会怪罪女儿吧?”

    大宅院里杀人不见血,吴氏着实没碰过如此血腥的场面,强装镇定地道,“下人再有错,你派人知会我一声,我自会帮你教训,哪里需要动……刀刃呢?”

    林蔓扬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初来乍到,还不了解,下次知道了。”

    吴氏很显然不满意,一副为难的样子道,“这打杀下人,苛待奴仆,在我朝律例上是要关内狱的……”

    她挤出抹和善的笑,“不是母亲针对你,这么大的事我实在做不了主,得去请示一下你父亲。”

    晴山搬来竹椅,林蔓扬坐上去朝后靠住,无所谓地拂了下袍角,“可以啊。”

    后宅里的这点小事显然不能惊动三品大官,林旭邱只派了个随侍,说公事公办。

    什么叫公事公办呢,就是林家长姑娘被接回家第二天,喜提枯台寺内狱一游。

    作为关押犯罪关眷的地方,环境比起天牢大狱堪称清雅,空气内还飘着淡淡的檀香,耗子都比外面的肥,皮毛油光瓦亮。

    林蔓扬靠着墙根坐在绒垫上,百无聊赖地逗一只顺手逮的大耗子。

    监牢是一间一间隔开的小屋,本就谁也看不见谁,入了夜更是漆黑一片,守卫点上过道的烛灯,勉强有了点光亮。

    内力深厚者五感皆灵,林蔓扬从一众女人怨声、叫骂、疯笑,守卫的谈笑、吹牛声中,辨别出一道熟悉的脚步声。

    小屋门被打开,两个小厮端着明火进来,将不大的屋子照得亮堂堂,随后那熟悉的脚步迈了进来。

    “我以为你至少得过几天才会惹事。”来人声音清朗含笑,于幽寂暗夜如金玉相击,好听得过分。

    林蔓扬缓缓睁开一双昳丽的桃花眼,眼尾上挑收拢,天生薄情又风流的眸子里映出对面长身玉立的年轻公子。

    公子面如冠玉,眉眼深邃,长而不狭,嘴角噙着一丝故人相见的薄笑,温润谦和。

    林蔓扬慢慢挑起一边眉梢。

    一身破落布衣的穷酸道士换上锦绣青袍,连那份走江湖的随意松散也褪得干净。

    短短月余不见,竟是一副积石有玉,端庄自持的高贵模样,清冷矜贵得一尘不染。

    她扔了掌心的耗子,调整坐姿,屈起膝盖,“你说枯台寺有我想见的人,我自然得抓紧时间进来瞧瞧。”

    原本确实没打算进来这么早,林家倒是巴不得把她送进来。

    小厮甲铺上蒲团,崔玟庭轻撩衣袍,坐在她对面,小厮乙在中间放置鎏金木棋盘,又将两盒荧玉棋子分放两侧,做完这些,双双退了出去。

    崔玟庭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闲来无事,还请大当家陪在下手谈一局。”

    林蔓扬撩起眼皮看他一眼,随手捻起颗棋子落在中心天元,靠着墙散漫地笑,“可我不会啊。”

    崔玟庭并不在意,提袖落子,“兵部如今是八皇子党,令尊是兵部侍郎,必然是要早早除去的。”

    林蔓扬随意落子,“冀州东川镇梁家庄,是为了安顿当年火麒营战死军士而建,林旭邱的把柄就在那里。”

    “火麒营?”崔玟庭道,“六年前北蛮大军南下,梁家火麒营八万将士战死,这其中还有隐情?”

    “有人活着,挡着别人的路了呗。”林蔓扬笑,“朝堂内来来回回不就这么点事么?”

    梁家不除,林家怎么更上一层楼?

    她的话点到即止,崔玟庭得到想要的答案,道了声谢。

    “啧。”林蔓扬扫了眼棋局,看似不经意地又落了一子,“不当你的道士了啊,跑来掺和党争的事。”

    “没办法啊。”崔玟庭叹了口气,“我师父死前给我指的路,不回京找不到媳妇儿啊。”

    林蔓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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