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89年的时候,一个孩子对于人类有了不可名状的恐惧。那是一个光怪陆离的夜晚,在年仅十二岁的黎深的记忆中,天空散满了深蓝色璀璨的星辰。

    自此之后,“黎明抹杀者”这个名号在警察局里声名鹊起,这个行走在暗夜之间形如死神的连环杀手,逐渐成为无数警探心中纯黑的噩梦。没有人知道抹杀者到底为何要杀害那些无辜的人们,甚至不惜以最为残忍与暴力的手段将其抹杀,那些罹难的受害者的都用一个共同点——遗体都无一例外的凭空消失,徒留下一地深蓝色的碎片,在寂静无人的僻静之处闪烁着聋人胆战心惊的寒光。

    而比抹杀者先一步到来的,是一个女孩动人的笑靥,长久地盘踞在他的脑海。那一如初升旭日般的和煦微笑,普照在他逐渐麻木的心中的温暖黎明,是他对抗这个冰冷血腥的现实世界唯一的良药。

    也是在这个时候,年轻的黎深独自端坐在公园里一个退了色,但是一尘不染的长椅上。四周从石板罅隙中夹生存的几朵皎白茉莉,还挂着由朝雾凝结而成的露珠。在矗立于天际的城市钢筋丛林环绕下轻轻颤动摇曳着,黎深凝望着它们的目光也随之幽深起来了。黎明降临之前的熹微晨光让他的嘴角渐渐浮现起了一抹微笑,他冷清的身影在荒草丛生的破败公园里显得那么孤独且寂寥。然而,他温柔涣散的目光却印证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答案——他此刻正乘着幻想的天马,翱翔于时空之间,他的生活又重新开始了。在那里,他可以成为那个女孩目光全部注视所在,她给予的爱将永恒的烙印于他滚烫的炙热之心中。而这一次的重逢是他精心挑选的。

    二

    “黎深,生日快乐!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在黎深意外的神色中,我欢呼着朝他拉开了鲜艳如火的礼炮,在灿若烟花的纷扬彩带里,我向他绽放出了一个绚烂的笑容。

    但黎深也不知是不是被这突如其来地惊喜所震撼到了,好一会儿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他色彩纷呈的俊脸上都只有愕然的愣怔。看着他这幅完完全全被我准备良久的惊喜所折服的模样,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我不禁双手抱胸哼哼道:

    “怎么样,黎深,是不是要折服在我给你准备的惊喜里啦?哎呀,其实不用膜拜我哈哈哈——”

    突如其来地,一双无比温柔的臂弯环抱住了我,将我揽入他炽热的胸膛里。随之而来的,我的右肩窝处落下了温暖的重量。他柔软细碎的发丝,就这样轻轻蹭在了我的脖颈与脸颊,湿热的吐息就喷涌在我裸露的肌肤上,进而激荡起了全身的战栗。这次换我愣怔了,在黎深发丝间,我们共有的熟稔气息令我恍惚了一瞬,而他低沉的声音也从我的肩窝处闷闷响起:

    “……终于回来了。”

    顿时,我的舌尖蔓延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黎深语气中难以掩饰的劫后余生般的失而复得,顺着他有些急促地呼吸感染了我,原本欢欣的心情不免沉重起来了。我抬起手轻轻摘下粘在他头上的彩带,轻声说:

    “抱歉,黎深,我真的不是故意不回复你的信息。这次任务情况实在是很特殊,我们在铲除流浪体之前都签订了保密协议,所以临走之前我并未和你告别。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一声不吭地走了,原谅我,好吗?”

    我抚摸着黎深的柔顺的头发、微凉的后颈,一路蜿蜒向下,就如同是在抚摸着一只粘人的玄色缅因猫,最后我的手抚在了他的后腰处,然后紧紧按向自己。仿佛借由这个动作,能让他明白:我回来了,并且再也不会离去。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黎深低声说道,也将我抱得更紧,他身上那股淡淡消毒水气味令我舌尖都泛上了苦涩,“……答应我,下一次不要再不告而别了好么?江屿市最近几天接连的特大暴雨,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对不起……不过你怎么知道是江屿市?”

    我下意识狐疑地脱口而出,而回答我的则是屋内玄关处暖黄的光晕下缓慢蹁跹的浮尘,与黎深有些过速的心跳。

    我呼吸凝滞了几秒,一个让我意料之外而又在情理之中的合理猜想如同一道惊雷在我眼前乍现,我的鼻腔中满是混杂着湿润泥土的血腥味,彻骨的暴雨无情地浇灌在我的全身上下。流浪体们的叫嚣嘶吼声又在我的耳廓里响彻了,我看见肤上流动着深蓝色血液的流浪体们嘶吼着扑向一个处于不利地位的深空猎人,却被她一个闪避接一个肘击干脆利落地一枪崩了心脏。在如墨的夜色里,流浪体的晶核一个接一个爆裂,他们顿时发出呜咽的嘶鸣,如泥般瘫软在地,转眼黑烟滚滚,消散不见。徒留下深蓝色碎片霎时如星辰般坠落,随即映亮了愈来愈多,前赴后继的流浪体。

    暴雨也在这时倾盆而下,远方天穹上雷光乍现,猝然惊白了辽阔的旷野。深空猎人以一敌十,却丝毫不见劣势。在肾上腺素的加持下,她的精神高度集中,全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那些触目惊心还在渗血的狰狞伤口甚至都感觉不到疼痛。但在深空猎人看不见的地方,一双如鹰利爪飞速向她绷直的脊背抓去!就在快要刺入的一瞬,一道纯黑色冰棱划破雨幕,高速旋转而来,随即从她来不及闪避的发丝间堪堪擦去,映亮了一刹她坚毅果决的深棕色眼珠,继而精准地贯穿一只将要刺向她后背的流浪体,转眼间流浪体哀嚎着飞出去了三米远,巨大的惯性让紧随其后的其他流浪体如多米洛骨牌般一一跌倒。流浪体震耳欲聋的哀嚎使猎人似有所感地回眸一瞥,一抹融于夜色的高大身影就这样滚烫的烙印在了她的脑海,以至于当铲除计划结束时,在满天飞舞的深蓝星辰中,她看见了那道纯黑色冰棱深深刺入在潮湿的泥地中,反射着令她感慨万千的寒光。

    而那抹消融于夜色的身影与此时此刻黎深高大的身影悄然重叠,这个猜想令我五味杂陈,我不由分说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示意他赶紧从我的肩窝起来。

    而黎深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将头埋在我的肩窝处更深了,他宽大燥热的手掌就揽着我的后腰不肯让我离去。

    我在他这一系列的宛如孩童般稚嫩动作中印证,并坚定了我的猜想,那从心底里迅速攀升的担忧使我完全忘记了是自己有错在先,只强行按捺下一路灼烧到喉腔,快要爆发的的情感,只扬起嘴角哄孩子般对他甜言蜜语起来:

    “黎深,你先起来好不好?我们再不去吃我精心为你准备的丰盛晚餐,等会儿就要凉了哦。”

    我轻轻揉了揉他头顶上的发旋,等待着他从我的肩窝处离开。可是我胸腔因为那个猜想而剧烈地心跳,显然出卖我的真实意图,黎深只是从我的肩窝处将头缓缓抬起,我正等着秋后算账呢,他揽着我后腰的大掌却一个用力,他的体温顷刻间与我交融,独属于黎深的令我安心的气息扑向我有些燥热的脸上,我便又无可奈何地被他糅进了怀里。

    他湿热的呼吸就烫在我的右耳,我仿佛听到了他无言的私语。他深沉的鼻息夹杂着轻微地颤抖落入我的耳廓,被我清晰捕捉。我感受到了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就这样在我们之间无声流动,宛若平静波澜下的汹涌起伏。黎深把我抱得是那么紧,我仿佛将要融化在他的炽热胸膛中。我不战而败,原本准备刨根问底的我,迟疑了。黎深如此种种反常的举动,和这个恍若失而复得的深深拥抱,一切答案不都是这么清晰明了了吗?

    我叹了口气,双手攀上了他的宽阔的脊背,他颤抖着将湿热的脸颊贴在我的脸颊,我感受到了我脸颊的冰冷。一瞬间,我的眼眶潮湿,鼻腔酸涩了。我一下一下拍抚着黎深的后背,就这样承受着他难以抑制地低声恸哭,那从紧咬牙关中迸出的呜咽使我的心脏也随之收缩绞痛。我从来没见过黎深如此失去一贯理智的时候,那些凶恶无比的流浪体;沾满人们鲜血,关于连环杀手的噩梦;每一次从死神手里挽救下生命的一次次惊心动魄的瞬间他都没有这样。没有什么比爱人之间的生离死别更让人恐惧了,在彩带散落一地的暖色调玄关处。

    我想,也许是记忆吧。是记忆穿越了时间于空间,使他回到了同一个雨夜,在辽阔寂寥的漆黑旷野之上;于漫天散落的深蓝星辰之间,黎深再一次独自走向了那个令他战栗的夜晚,从而解救了在危机关头失之毫厘就被流浪体偷袭,从而死去的我。

    他该是多么庆幸啊?

    三

    这是一个有些寒冷的清晨,黎深和往常一样起床拢了一件白体血之后,便提着一个装满水的纯黑水壶走向阳台,准备去给他的那盆含苞欲放的茉莉花浇水。

    窗外,是一个纯白的世界。如烟云般迷漫朦胧的白雾,不仅遮蔽了拔地而起的高耸钢筋丛林,也将黎深的眼睛遮蔽了,随之遮蔽了一切。

    黎深看着阳台外云雾缭绕的天空,原本准备去浇水的脚步顿住了,几年都难得遇见一次的雾气使他轻声唤出了AI:

    “小茉,帮我播报今日的新闻。”

    “好的,主人。这就为您播报今日的新闻。”久违的女声AI响起的瞬间,原本昏暗的房间也随之明亮了起来,仿若样板房的客厅就这样在冷色调的白光照耀下,犹如一件一丝不苟、毫无褶皱的黑色西装。

    “据中央数据资料台提供的资讯,本市今日出现了三年难遇的强浓雾,能见度不足五十米,请市民们短时间内不要出门……”

    强浓雾么?

    她在的临空市会有这么大的浓雾么?

    这么大的浓雾应该就不会出去铲除流浪体了吧。

    名叫“小茉”的AI磁性的声音还在有条不紊地播报新闻,但是黎深的思绪早已经随着漂浮的云雾,飞向了那个在他梦境中熟稔地临空市。紧随其后的一幅画面,便是全身湿透,伤痕累累的蚺儿,拖着沉重的身体,一步一个脚印艰难踱步在黎明时分,天色淡紫的辽阔大地上。

    她单薄瘦削的背影在无穷无尽的天穹下是那么渺小,但她无意识挺直的脊背却让黎深看见了她的坚韧不拔,令他想到了悬崖之上终年屹立的,不畏风雪的孤松。

    黎深继续窥视着,理智叫嚣着让他不要再继续想,但他的记忆却先一步闪回了——蚺儿持枪的双手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血痕,随着手部肌肉的痉挛,而无意识地颤动着,就如同被狂风摧残的落叶。在那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上,她浓厚的黑眼圈如同天穹之上的阴云。流浪体们一个接一个从黎明到来前的熹微晨光中复活,而当它们闻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的瞬间便精神抖擞了。这位优秀的深空猎人,最后一次按下左手腕上的手表,当看见请求援助的申请历经艰辛地被接收时,她高度绷紧的精神似乎有了一些松懈。但下一秒,群数众多的流淌着深蓝色的血液的流浪体如同猎狗般贪婪地朝她扑过来时,在她布满血丝的眼眶中,那双亮得吓人的棕色眼珠中熊熊燃烧着的,对生的渴求,足以比肩太阳,恍若能将辽阔的大地都燃烧殆尽。

    她就这样,在黎明之前的熹微晨光中,被流浪体们团团包围,直至将她挺直的背影都无情蚕食……

    不要再回想了……

    不要再想了……

    “不要再——!”

    黎深暴呵出声,愠怒的低吼飘荡在空无一人的客厅上空,却带着颤抖的余音。小茉磁性温柔的声音戛然而止,回归冷清的客厅之间惟有黎深如野兽般粗重的喘息,他剑眉紧拧,玄绿色的透亮双眼充血发红,额角的太阳穴止不住突突直跳,攥着水壶的手青筋暴起,用力之深,甚至出现了一条龟裂。

    数日之前,那段触目惊心的噩梦又在他的现实生活中上演了。而他急不可耐地打断,则是对梦境中他所经历过的生活的一次恐惧。当再有一次选择经历过去的权利时,他不敢再去面对了。

    忽而,一阵轻风从窗外纯白色的世界里飘来,裹挟茉莉淡淡的清香,黎深宽大的体恤像海浪般起伏着。他猛地抬头望去,只见那几朵含苞欲放的茉莉在清风下可爱的摇曳,那迷人美妙的晃动解开了他紧锁着的剑眉。随之也让他躁动的内心在茉莉的淡雅清香中渐渐平静下来了,他恢复了往常的不苟言笑,像是嶙峋崎岖的暗礁淹没在平静的海面之下。刚才的一切情绪奇迹般消散了,这显然是对他噩梦重现时恐惧的心理的一种安抚。

    掌心中微凉的湿润也在这时惊醒了他,黎深回过神,看向手上的水壶,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因为水壶的裂痕,里面的水早已顺着手指流淌在木质地板上,逐渐晕染成一片深黑的水洼了。

章节目录

一往情深【黎深】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荀鸣鹤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荀鸣鹤并收藏一往情深【黎深】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