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接近群龙行雨的当口,使者带信儿回来了,说对方同意会面谈判,他们会暂时驻扎在县南,易天子将在晚膳时分亲自登门拜访。

    卫婠听了很是惊讶,她没想到对方如此轻易便应允了,更没想到敌方首领竟敢在交战之际亲自登门,不免觉得易占卦这人鲁莽,连带着对所谓的义契军也有了几分乌合之众的印象。

    不过既然他敢来,就别怪她卫婠不客气,俗话说兵不厌诈。

    她吩咐:“既然是晚膳时分来,那我们可得做场鸿门宴好生招待一番,雨天湿冷,让厨房做些暖胃‘安神’的菜肴。”

    卫婠又亲去设宴的中堂,叫来李锋道:“晚膳我会安排在这里,你找几个壮实的差役,命他们藏在东西两侧的阁中,到时候等我命令,出来将人拿下,一如昨夜。”

    李锋却不免担忧:“易占卦既然敢来,必然是不怕我们埋伏,他肯定带护卫来……我怕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引狼入室……”

    “不必担心,李县尉只管去做,我保证今晚给你来个瓮中捉鳖。”卫婠胸有成竹向他一笑。

    李锋如此没了顾虑,一拱手,离去办差了。

    方睿不久也从外回来了,着急忙慌来找卫婠,说里正那边都交待好了,且他另有易占卦的小道消息要禀告。

    方睿拍手叫进来一个模样老实的青年,道:“你把同我说的那些话,再同县丞大人讲一遍。”

    青年跪地行礼:“小民叫刘生,家住东巷市那边,因为做酱油生意,所以常在临近几个县城来回走动。前年芒种时,我在东坝县送香油,偶然听到过易天子的名号。”

    卫婠一下来了兴趣,让他继续往下说。

    “买我香油的是一个粮油店的老板,姓王。他那会刚开门做生意,不知道要交见礼钱,所以被官差老爷盯上了。那日我去送货时,正碰到官差上门,到他店里一顿好砸——”

    “见礼钱?”卫婠皱眉,她没记得开市经商要交这个税种。

    刘生神色尴尬,谄笑道:“这——托大人的福,在阙陵县做生意自然是不用交了,但在旁的县里,就须得交。东坝叫见礼钱,小湾山叫花税,禹县叫岁牙,名字不同,但意思是差不多的,有时甚至官差那儿交了一遍,行会那里还要再交……我们常做生意的心里都明白,也不算是多大一笔银钱,破财图个安宁……”

    卫婠听罢一时沉默。

    早年的邹县令也曾对手下敛财视若无睹,她当上县丞后才渐渐设法杜绝了。不过那时的她年轻气盛,只知一味硬刚,因此也遭了不少罪。

    她点头示意刘生继续说。

    刘生继续:“原本官差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他把钱交上了就相安无事,可那个王掌柜是个死脑筋的,非说什么官差狗仗人势,一时冲动给告到衙门里去了。他人是早上进衙门的,进去的时候好好的,没想到晚上被丢出来时,腿都断了,浑身是血。”

    “我因为要收账,便得空去看了看他。我进屋见他躺在床上,半闭了眼,气儿不死的呆着,一点精神没有。他妻子期间一直同我哭,说店被逼着关了,货压在手里卖不出去,她男人时日恐怕也不多了,望我要账再宽限些时日。我见他们可怜,便答应了入秋再去。”

    “我本来以为再去时,王掌柜大约就不在了,没想到他不仅活着,而且入了一个奇怪的教宗。我去的时候十分惊讶,因为他穿着黑黄道袍,满屋都是烟熏火燎的香味,家中摆的器具也都换成了仙家的样式。”

    “我好奇问他怎么一回事,他说自己垂死之际时,家中来了一位自称易天子的道士。那道士说自己精通卦象,可推演过去与未来,参透命理。道士说王掌柜命不该绝,上苍委派他来救人水火、伸张正义,他留下了一本叫做《天义之言》的书,让王掌柜修习,然后便离开了。王掌柜本来不信神鬼,可在道士登门几天后,他竟很快痊愈,而且欺压他的几个官差竟也在收礼钱时,七窍流血,当众暴毙。”

    “王掌柜经此一遭,觉得是苍天有眼,神仙显灵,于是拜入了易天子门下,与他一起布施传道。此事之后,东坝县也有不少民众,自愿跟随易天子,成为了他的信徒。王掌柜还硬要拉我入教,说易天子对信徒向来分文不取,还帮衬贫弱,救死扶伤,是真的天授之人。我当他是信魔怔了,拿了钱赶快走人,自那再没见过他。后来去年春日,我听说他全家人一夜失踪,财物没少分毫,旁人去看的时候,茶水还是温的,那本《天义之言》就在案上摊开摆着,就好像他看着书吃着茶突然不见一般,甚是怪异。”

    卫婠听完也感觉说不上来的怪异,这易天子的部分手段明显像江湖骗子,然而却又在骗来信徒以后分文不取,还有能力悄无声息做掉贪官污吏,世上真有此种行事模糊的奇人吗?

    又或者他所做之事的最终目的一直很明晰……

    卫婠问:“那本《天义之言》是什么,你可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

    刘生答:“想来是些道家言论,我只略翻开过,隐约记得扉页写着几句话。”

    “乙巳不仁,天降孽罚;黄冠草服,犹煞九五。”

    今年便是乙巳年,卫婠不免震悚。

    真是好一个“黄冠草服,犹煞九五”,易天子这是蓄谋已久,要借民造反。

    方睿神色也甚为凝重,他打发走刘生,对卫婠道:“大人,看样子,易占卦惑民谋反是蓄谋已久,陛下一驾崩,他便等不及连夜发难了。他自然是罪大恶极,只是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卫婠知晓他脾性,道:“方睿,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乱民无辜,被这吃人世道压迫地走投无路,才会一腔热血去造反,谁不想老婆孩子热炕头,能好好活着又怎会去拼命。你放心,你的顾虑,亦是我的顾虑。”

    她明白,她都明白。

    方睿点头,他看向卫婠的眼神中,包含了苦涩的怜悯与信任。

    傍晚时分,天昏昏沉沉,雨不再滂沱,一滴滴点开灯下水波不惊的明面。

    卫婠坐在宴席桌前,听得小厮匆匆来报,说易占卦已到。

    紧接着,卫婠便见一高瘦之“人”步入中堂,身后跟着四位武家子模样的信徒。

    卫婠打量来人,只见易占卦身披一件外层墨黑,里层玄黄的宽大道袍,头戴一顶写有符咒的八卦纯阳巾,巾尾垂下一片五角绢布,经由穿过环佩的五线捆缚在脸上,全数遮住了五官。

    不以真面目示人,果然妖道!卫婠心下便想。

    易占卦脸上遮了布,视力却好像并不受影响,他径直走向卫婠,微微欠身虚了个礼,姿态甚为僵硬,且未发一言。

    看似谦逊有礼,实则傲慢至极。

    不过她卫婠是什么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只要她想,猫屎坑里的蛆她都能聊上两句,对待这种人,自然是先礼后兵。

    因而卫婠按下心中的不适,装模作样还礼:“易道师请。”

    两人分别在宴席东西相对而坐。

    方睿见主客入座,随即拍手,廊外侍者入内依次上菜,席间一时安静至极。

    侍者们离去后,堂内只剩卫婠方睿,以及易占卦师徒。

    卫婠先打破沉默,举盏给易占卦戴高帽:“易道师,本官先替阙陵百姓敬你一杯,道师心地仁厚,律下严明,手下人对百姓是秋毫无犯,真乃良军风范!”

    说罢,卫婠将盏中酒一饮而尽,然后笑着望向对方。

    易占卦并未动作,仍旧坐得笔直。

    他身旁一信徒见状致歉:“县丞大人,师傅不善饮酒,实在抱歉。”

    卫婠不免打量四位信徒,思量他们身手究竟如何。

    她佯装不悦试探道:“道师这是不给本官面子了!还是说警惕本官在酒中下毒?”

    信徒面露难色,去看易占卦。

    卫婠见状吩咐方睿道:“方佐吏,劳烦为道师试毒。”

    方睿应答,走过去从对面酒壶中倒了一盏,一口闷下。

    易占卦于是忽然幽幽开口,嗓音宛如含了一喉咙沙砾:“县丞大人叫易某来,并不是饮酒的吧?”

    卫婠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她还从未听过如此嘶哑浑浊的声音,听着就像裂帛一般的质感。

    她不留痕迹抹去面上的惊讶,正色道:“这话该我问道师,道师前来,想必是有所求,不妨直言。”

    易占卦听罢久久不答,似是在思量,又或者发现了什么。

    “道师在想什么?”卫婠警惕问道。

    “易某在想,大人这23位壮士,能否杀得了易某。”

    !!!

    卫婠胃中一阵发紧,猜到有埋伏不难,可埋伏人数他是怎么得知的呢?

    “县丞大人不必惊讶,易某略懂一些占卜之术。”易占卦仿佛看穿了卫婠的心声,回答道。

    卫婠不信他能算出来,直言:“那道师不如再算算,你我谁会赢?”

    “易某喜欢双赢,大人和易某,不必分个输赢。”

    “本官也是如此想法,道师请讲。”

    “易某得知大人舅父在青州府做官,因此想借大人之手,行个方便。”

    哈!果然和她舅父有关,正如卫婠猜测。

    “什么方便?”

    “易某欲取刺史首级,希望能得夏司马协助。”

    卫婠心下犯难,她如何能与乱民一同谋逆朝廷命官?何况她这个舅父,与她相当生疏,找她做中人,实在打错了算盘。

    易占卦见卫婠犹豫,继续说道:“大人谋害朝廷命官一事,已板上钉钉,死者要么是被您藏于石窖中的邹县令,要么是青州府横征暴敛的刺史;倘若是邹县令,按律大人当判斩刑,全家流放;若是刺史,您不但有一线生机,还可越级晋升。用一人,换一县之人连同您自己,大人可细细思量一番。”

    卫婠听罢又是惊讶:他是如何得知邹县令尸体藏在石窖?难不成府中有他的眼线?总不能真是占卜得出。

    面对赤裸裸的威胁,卫婠脸色不免难堪,她小心按下怒意问道:“敢问道师费尽心思图谋青州,所求为何?”

    “易某无所求,只是听凭天道办事,救民于水火。”

    “再问道师一句,你可知阙陵为何没有你的信徒?”

    “因为阙陵淳朴,百姓蠢钝安乐,尚不须求助天道。”

    “既如此,道师岂不是自相矛盾了?对于阙陵百姓来说,你现在便是水火。”

    “朝政积弊已久,官吏自上而下皆为蠹虫,王朝命数将尽,大人一己之身,纵然再出淤泥而不染,也无法扭转江河日下的大局,您只是延缓了一县百姓的苦难,而并非阻止了全天下的苦难。”

    卫婠:“道师大可以用此种冠冕堂皇的话来欺骗众人,欺骗自己。”

    易占卦并不恼怒:“大人可以不信易某,易某不强求。易某的交易已经摆上台面,大人只需回答是,或者否。”

    卫婠冷笑:“不,还有一种可能,本官就地斩杀妖道,平乱有功!”

    说着,她狠踩脚下地砖,机关声随之响起,紧接着,地面砖缝泻出一股呛人的黑烟。

    “咳咳咳,有毒!”信徒皆掩口鼻大喊,来不及发力便虚弱倒地。

    信徒望向仍旧端坐的卫婠,以及笔直立于她身侧的方睿,神色慌张问道:“为何?为何你们不怕!”

    “酒是解药,是你们自己不喝,兵不厌诈。”卫婠说罢拍手,两队差役从阁中冲出。

    可令卫婠奇怪的是,当她看向易占卦时,她发现易占卦并未虚弱倒下,而是始终端坐,脊背直得不像一个活人。

    他僵硬转过头来,将全数遮住的脸对准卫婠道:“大人,这样是杀不死易某的。”

    说罢,一团火焰从他袍内的玄黄色燃起。

    “救火!”卫婠大喊,头皮忍不住发麻。

    不知为何,她觉得面巾后的他,在对她笑。

    然而火焰燃得飞快,众人不敢近身,易占卦很快被吞没,化作一团灰渣。

    另外四名信徒见状也皆咬毒自尽,快得卫婠来不及反应。

    最终,卫婠望着面前的四具尸体和一堆灰烬,久久难以平复心中的震惊。

    世上难不成真有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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