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穿白衣绣祥云金边的男子,除了肩边和腰处有些污迹血痕,整个人都显得和此处格格不入,仿佛是前来赴宴的。

    他瞧着应与何禹舟差不多大年纪,带一白色金边面具,虽遮住了眉眼,但仍依稀可见明眸皓齿。

    那男子此刻肩上驮着个成年男人,适才扶何在竹时脚边还扔下了一个,搭眼一瞧可不正是扒拉着何在竹不放手那位,这会应是又摔晕过去了。

    那男子见何在竹站稳,轻声道:“姑娘放心,楼中无其他人了,我们下去吧。”

    说完又将地上那人拽起一路托着行至窗边,到了窗边朝楼下喊了嗓子:“胡老三,麻袋车呢?”

    “来了——备好了,扔下来吧。”

    楼下那火师署的人已经把已垒着麻袋的板车推过来,神秘男子抬手将人扔下去了一个,待下面的人将车清了,又扔下一个。

    末了拍拍手,向何在竹伸出手,何在竹摇摇头转身自己跃了下去。

    刚一落地便被道谢的人群围了起来,旁边与她一同救人的侠客也向她拱手示意,一时间面对这么多人,何在竹脑中混沌,五感一片麻木,只机械的摆手点头。

    眼下疲惫让她感觉不到任何被人感激的触动感,只想离开此处,却已是疲累到推不开人群。

    何在竹的身影微不可察的晃了一晃,昏沉中又是一道白影,扯住她的手腕迅速将她带出了人群。

    粮食店拐角处。

    何在竹大口呼吸着久违的口气,抬起麻木的手臂机械的将身上的麻袋扯下,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罗裙早就已经不成样子,无声叹了一口气,怔愣间一个帕子被递过来。

    奥,差点忘了,带她过来的白影。

    “擦一擦吧。”

    何在竹道了声多谢,便直接一屁股坐在石阶上,用帕子摸了一把脸。

    突然间,她像是才反应过来,猛地抬头看向那男子:“你用的是飞刀,你是李……”

    那人心情似乎还算愉悦,点点头小声吐出两个字:“念臣。”

    说完抬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见何在竹模样呆呆的不禁有些好笑。这才又将手中另一个包袱递过去道:“李灵飞的衣服,我刚从铺子给他取回来,没穿过的。他与你身形相仿,这袍子是水墨素色,看不出男女,你先将就穿着。我今日在追查几个案犯,打斗间引了这铺子,也算是连累了姑娘,向姑娘赔不是了。”

    说着竟真拱手欠身。

    何在竹连忙摆手,接过了衣服,这才想起李念臣在金影卫做事,他追查的几人武功定是不差,这才打斗这么久,她前几次上去救人都没察觉……选在中秋闹事,这与茗朔公主那件事有没有关系呢。这样想着,手中擦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李念臣见这小姑娘又不动了,大概真是累极了,这会帕子在脑袋上放着不知在想什么,但头发还在往下滴水,些许是掺着烟尘灰末,水滴划过小姑娘脸颊深一道浅一道……李念臣见状无奈笑笑,忍不住想伸手去帮她,只是手才刚一搭上帕子,便被一声音打断。

    “阿竹——”

    来人正是顾鸣凤,他来时从街角处,正好看到何在竹从楼上跃下的身影,着实骇了一下,以为她遇险被困于此。

    待他越过街角火师署设的关卡,走近些才明白何在竹是去救人的,稍放下心来,但见她一身狼狈,想到火海莫测她以身犯险说不准就……心里还是莫名狠狠揪了一下。又见她虽努力笑着,但肉眼可见的疲乏,顾鸣凤绕过人群想去拉她却被人抢先一步。

    那人虽带着金影卫指挥史特制的面具,但他还是认出来了,是李念臣。

    历代的武林大会获胜者其实都是在为金影卫选取指挥史预备,剩下的才是进入大虞武学体系各处,其中关要不需为外人所道,只需知道胜者必备重用,至于如何重用自是皇家之事。

    顾鸣凤虽还是跟着两人退出了人群,但思及何在竹自制竹棍上刻的名字,还是选择在拐角处停了下来,远远地坠在身后,张望了下四周,从粮食店斜对角处站定,等待二人交谈。

    习武之人都有崇拜者仰慕者,那时无数个苦修日夜的精神之所向,顾鸣凤也有崇敬的武学大家,故而明白何在竹对李念臣的这份心情,在确定何在竹无恙后便抱剑等候。只是——

    只是李念臣这手——是在作甚。

    淡定的顾鸣凤不再淡定,唤了一声何在竹,待那二人回头,他已经行至眼前。见那两人表情一致的看向他,顾鸣凤抿嘴朝李念臣拱了拱手道:“李大哥,顾家,阿鸣。”

    “啊。顾延松的弟弟,小……阿鸣?奥对,顾鸣凤。”李念臣认出眼前人,笑意更甚,他幼时与顾延松的关系很好,只是顾延松随军驻扎边关后就很少见面了,“许久不见了也是,这位小姑娘是你朋友?”

    顾鸣凤闻言点头,又打量了一下何在竹确定无事,才回道:“何司业的表妹何在竹,我们二人现在参加今年的武林大会……我刚来时,金影卫的苏千户带人过来了,可是来寻李大哥。”

    李念臣前一刻还在逗小孩的寒暄,下一刻听闻金影卫来人了,也不再逗留,交代了几句便抬脚告辞。走之前扔了一核桃大的小瓷瓶给何在竹。

    待人走远何在竹才去看那瓷瓶。

    顾鸣凤蹲下按着帕子擦拭何在竹头上的水,擦了个七七八八将帕子随手一丢,从怀里掏出个新的往何在竹脸上招呼:“闭眼。那是金影卫特质的防风散,过会服一颗去烟气防寒气。这是好东西,且收着吧。”

    音调和煦,手法粗暴。

    何在竹也想说她自己来,但着实半分力气也没有,“轻点”两个字也咽了回去,只梗着脖子往后缩,却被顾鸣凤一把按住命运的后颈。

    不过顾鸣凤这架势倒像极了自家兄长在拾掇疯玩回来的小辈,从前何枳……打住,又开始了,何在竹在心里猛然摇摇头,着实是自己平时真的没有什么朋友,家人大多不在身边,何枳算是亲人朋友结合于一体,对她关心最多的人了,所以每每感受到外界的温暖,让她形容可不就是姑姑……嗯,男子的话大概叫姑父。

    顾鸣凤自然是不知的,他本来就带着莫名火气,要是这话听到了约莫手法只会更加粗糙。

    “先将就擦擦,待会去找家客栈好生梳洗一番,将衣服换一下。这里风大,休息好了我们便走吧。祖祖——不可再这样冒险了。”顾鸣凤边说便站起身,末了一声轻声叹息。

    何在竹闻言抬起头看他。

    “灭火有火师署,救人有京伊卫,再不济现场还有金影卫呢。”

    “我原也不知有金影卫在里面,再说那些官署,我初来岑京想不了那样多。”何在竹小声辩解,转瞬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理直气壮道:“若是换做你,你救吗。”

    顾鸣凤闻言一愣,这回换他沉默了。

    他自是会救的,他若在场应是会和何在竹一起,就像上次一起猎兽时。只是今日看到何在竹独自以身犯险,他担心……

    唉,武者侠之义,他劝何在竹见死不救说的容易……罢了。

    这边顾鸣凤沉默着反思,何在竹却当他因为自己的争辩他生气了,知道顾鸣凤是关心自己,所以,眨了下眼朝顾鸣凤伸出手,试图博取同情顺带转移话题:“壮壮哥,脚麻了。”

    顾鸣凤被她耍无赖逗笑,故意压住嘴角瞥了她一眼,将人拉了起来。

    而后却是接着转身蹲了下去,道:“上来,走吧。”

    何在竹轻功再好,也不过十六岁的小姑娘,体力很是有限,顾鸣凤担心的便是她为了救人,力竭后无力跑出火海。

    这会见她已是累到极限,索性背她去客栈。

    何在竹犹豫了下,但是沉重的双腿着实也顾不上太多,乖乖趴到了顾鸣凤背上。

    待她搂好,顾鸣凤稳稳地起身,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音量道:“祖祖,做的好。”

    何在竹闻言先是以为自己听错了,而后反应过来脸上已经有些湿意。

    顾鸣凤每次都这样,明明她没有想哭的,何在竹深吸了口气将脸埋到他背上不动了。

    她真的累极了。

    ……

    两人沿着巷子走了好久,这边都是些酒家和商铺,需要绕出去,又因着中秋盛会好多客栈都满员,顾鸣凤只得背着她往远处些的客栈去。

    何在竹起初还老实趴着,走了一段时间,体力恢复些便没那么安分了,一会说自己好些了要求下来走,一会又问席斋没了他们约好的涮羊肉怎么办……顾鸣凤倒是耐心,有一搭没一搭的都答了,但是却坚持让她老实呆着。

    何在竹老实了一会,又从怀里掏出个物件说是送顾鸣凤的礼物:“喏,听澜铺子的匕首,我试了很是锋利。”

    何在竹举到顾鸣凤眼前给她看。

    顾鸣凤“嗯”了声,因着匕首正好挡住他的视线,他用额头点了点何在竹手腕示意她拿开些,不想何在竹却像猫踩了尾巴,蹭地缩回了一只手,另一只拿着匕首的手狠狠勒住顾鸣凤脖子。

    顾鸣凤被勒的重重咳嗽几声:“你——”

    何在竹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松手,脸凑过去查看顾鸣凤情况。

    顾鸣凤这会子已经停下脚步,两人脸凑得极近,当看到顾鸣凤睫毛在眼前忽闪时,何在竹觉得那种窒息的感觉又来了,她努力掌控自己的呼吸,绝不允许再出现晕倒之类的丢人事迹。

    正打算扶住肩膀将脑袋缩回去,却没想到顾鸣凤沉默半响竟扔出句:“何在竹,你是不是喜欢我。”

    何在竹还没答话,胸腔中却传来剧烈的跳动。她“噌”的一下拔出匕首……

    阳光照到匕首上,刺的顾鸣凤微闭了下双眼,但是效果却甚好,只听他默默吐出后半句:“——的匕首。”

    闻言何在竹这才满意地收了匕首,也顺带敛去了刚才脸上的慌张,颇为老练的回应:“是啊,顾少侠送的那个匕首甚是称手,深得吾心,只是那日见了血,恐沾染了野兽毛皮血迹,不好再还与你。今日特意新买了一把,顾少侠放心,我精心挑选的,不会差,你看看可是喜欢。”

    匕首抵在眼前,顾鸣凤咽了口吐沫,点点头道:“嗯喜欢。”

    “那~就好,我们走吧。”何在竹很自然地将匕首从顾鸣凤的衣领处塞进了他怀里。顾鸣凤没说什么,嘴角上弯,将人托了托,背的更稳了。

    微风扑洒在脸上,稍感舒适。

    背上何在竹沉默了一会,轻轻把头埋到顾鸣凤肩膀上开口道:“顾鸣凤,这其实不是我第一次见李念臣。”

    “嗯。”

    “说来也巧,褚州倒也不是什么四通八达的地方,却总能碰到你们这些外乡人……”

    听着听着顾鸣凤停住了脚步。

    何在竹疑惑抬头去看他,正好迎上顾鸣凤冷峻的侧脸,这周身散发出的不爽显而易见……何在竹立刻见风使舵地转了话锋。

    “虽说都是外乡人,但我第一次见你就格外亲切哈哈,咱们俩那可是亲人啊,也不太一样……”

    顾鸣凤瞥了一眼她,没出声继续往前走,何在竹就又自顾自的继续讲:“李念臣曾随家人到褚州避暑,我恰好碰见过他用剑法救下一人。”

    “你是被救的那人?”

    “啊不是。被救的是我表姐,我是……躲在一旁的路人甲。”

    “路人甲?”

    “那日我表姐与人在学堂争执,那学生气不过让家丁埋伏在竹林教训表姐,我正好遇见,害怕的不行,随手捡了个石头想着偷袭匪徒,结果哆哆嗦嗦地还没走过去,就见到一个少年从天而降用路边捡的木棍击退了匪徒,救下表姐。我全程没出场就下场了,可不就是路人甲吗。”

    “哎呀,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念臣当时真的太帅气了,那身法可谓飘逸爽利,那身姿挺拔如青竹……”

    见顾鸣凤不做声,何在竹又嘿嘿两声将话题拉了回来:“当然这些赞美之词也不重要啦,只是李念臣李大哥却是给我幼年留下了深刻印象,怎么说呢,就从前何枳总问我想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但那天那刻,我突然就觉得这里热热的……”

    何在竹边说边拍了拍胸膛,又道:“原来习武是这种感觉,当大侠是这种感觉,那时候你和兔子婆婆也才刚离开一年多,我想要是我也是大侠就可以保护你和兔子婆婆,保护何枳,保护阿爹阿娘了……当然了,你也不需要我的保护,我就是……”

    “对不起。”顾鸣凤轻声道。

    “嗯。下次要是再不见要当面说,你留下的信都被兔子吃了。”

    “不会不见……嗯?兔子吃了,那我给你留的银票和地址呢。”

    “什么地址,等下,银票?!”何在竹突然感觉很痛心,比小伙伴不告而别还痛……掰着顾鸣凤肩膀挣扎着,似乎在挽留那擦肩而过的银子,被顾鸣凤勒令老实呆着。

    “算了,对了你别打岔,我还没说完呢,你知道吗李念臣当时拿的是木棍使的却是剑法,他是飞刀世家,剑法竟然也如此好,人比人真的气死人……”

    “你很崇拜他吗?”顾鸣凤这重点抓的何在竹哑口无言。

    “他,他剑法自是没你好的……哎呀,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后来去拜师学剑法还被拒绝了,你说那老头是不是特没眼光。”

    “嗯没眼光。”

    “何枳还安慰我李念臣也不是练剑的,听了更生气了,他随便学学都能会。”

    “你想学剑法吗,我教你。”

    “我不学,哼何枳说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康庄大道。我剑法不行,但是棍法一定要练到顶顶好……”

    两人对话很是随性,一会聊到这一会聊到那,倒都接的上,怎么不算合拍,系统见何在竹这奔腾的思维彻底放心。

    斜阳下,巷子里,身后黑烟逐渐淡去,一锦衣少年背着一狼狈却神采奕奕的姑娘一路向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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