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雨停歇,一夜过去,玉带桥下,河水潺潺,满是漂浮碎叶。

    采买的下人鱼贯备好猪肉、白鱼、菱角等食材,连巴掌大的蟹都盛满了六七个大箩筐。到了前晌时分,杨家门前,宾客盈门。

    杨员外是怀县的大商人,在平岚郡数个县城做着粮、茶的生意。他母亲杨老太太六十整寿,正是今日办宴。

    来的早的夫人姑娘们已聚到杨老太太的院子。

    杨老太太将五色点心往范夫人面前推了推,堆着笑道,“这金丝糖糕应勉强入得夫人的口,夫人和范大姑娘请尝尝。”

    这范夫人便是怀县抵当署范署官的夫人。

    大梁多沿袭唐制。

    抵当署主管借贷,县里署官算是个不太入流的小官,由盛京的抵当务统一下达施令,按绩考核,不归地方上太守、县令直管,但有所关联。大梁将各类事项专设管辖的司署,类似的还有各地学府、榷务司、运河工事司等。

    如今朝廷新推设抵挡令,抵挡署便是在各地落实官方借贷的关键,近来很是风光。

    范夫人伸出略丰腴的左手捻起一块沾了沾唇,抿抿嘴角道,“要说人还是得知福惜福,别的不如何,只看那周老夫人,可没有杨老太太这般好福气。”闲闲将糕点吃了,右手懒懒抚着怀中雪白的猫儿。

    此话一出,屋中静了一静。有妇人抚了抚胸口,压低了声音接话道,“要说起这周家,谁能想到周工簿这样一个人,会为放出去收不回的利子钱急红了眼,干出逼死人的事情,逼死的还是方秀才。畏罪不说,连累周老夫人晚年也享不得,一道喝了鹤顶红。连家当都一把火烧个干净,真是骇人听闻。”

    另一人道,“只是可惜了裴举人,周工簿是被派回怀县管运河的七品官身,门当户对,原是一桩好亲事,有这样一个畏罪自尽的准岳家,以后就是自己出人头地,还不是抬不起头。”

    门房处,门人忙里偷空,打量方进去的背影如柏如竹的青年,和身后青衣小厮,暗自思忖,“都说是裴举人英俊有才,这身边的小厮竟看着也这么俊,哎呀,看来做读书人的下人,竞争确实比干咱们门房这一行激烈许多。”于是下定决心要努力做好迎来送往——万不可丢了差事,否则如何竞争得过。

    绕过一处水景旁的月亮门,门洞处交错几株桂树。微凉的风拂过桂枝,将枝头清甜吹散,日光在叶子间隙洒落亮白。

    “周姑娘,”好看的年轻人看着利落卸下小厮外裳,正盘丫鬟发髻的女孩儿,轻蹙眉心,“杨家豢养家丁数十人,切莫鲁莽行事,祸及自身。”

    “你放心,”周蓦把银质的发簪插好,又取出黛粉混着水粉把脸略略涂暗,立时显出一个不起眼小婢子的模样,接着轻声应道,“晚些出来,带你吃酒。”

    青衣小厮正是“逼死方秀才”周工簿的女儿周蓦,这好看的年轻人就是妇人口中“可惜了”的裴举人裴清。

    宴至过半,杨员外奉迎着光顾的何县令、李茶使等官老爷,自己也喝多了酒水,风一吹觉出几分凉意,遂起身回房净手加衣。冷不丁,一个尖锐之物抵在喉头,冰凉立时褪尽酒意,却见是一个面生的婢子。

    “管住你的嘴。”面生的婢子冷冷道。

    杨员外又惊又怒,却丝毫不敢动弹,压低了声音质问,“你是何人?!”

    周蓦不动声色,把手中银簪抵得更紧,在那滚圆的喉头隆起一个印子。

    “杨员外好算计,非但米粮生意做得稳,还不声不响就拿了碧濯茶的独买权,以后整个怀县的碧濯茶,只有你杨老爷能收茶叶、供茶楼。那么,这收春茶的钱想来也是备足了的,”

    顿了顿,“我家瞧着杨家如此风生水起,连来年运河说是也要过杨老爷的庄子。想来怀县以后的市面上,就是杨家一家独大。可我的主家不愿屈居人下,思来想去,杨员外的小儿子并不如您这般顶事,这杨家还是换个人掌管更放心。”

    杨员外大惊,听话音,这贱婢似是怀县别的大商人陈家或李家所遣,可陈家、李家有立时要他命的胆子?

    电石火光间,一张阴沉的脸浮在眼前。

    旁人不知,他自己却知道,那前阵子畏罪自尽、喝毒药前放火烧家的周工簿,从未放过利子,是他的老母,在自己太太的请托下,借了一笔钱给方秀才。何来的周工簿畏罪自尽?!

    而两家都出事后,在无数个睁眼不敢眠的深夜让他琢磨出了味儿,那是个大局,分明是以利子钱做筏。

    只恨自己所知不详,只是让太太听从那位的吩咐帮着跑了趟腿,为方秀才和周老夫人说项。

    那位许下的好处,自然就是这碧濯茶第二年的独买权。

    所谓独买,是说朝廷将盐、铁、酒等重要物品的售卖权特许授予特定商人或家族,官方称为“官督商办”,民间则叫“独买权”,自古便有旧例。

    杨员外心中叫苦不迭,自己从没想过拿了独买,就一口吃下第二年怀县的碧濯茶生意,自然是让其他茶商从自己手中高价换取一部分额度,准他们转卖,不然收这么大量的茶叶花费庞大,他岂不也要去借钱!

    莫不是贵人灭口了方秀才和周家还不够放心,连他这个牵线的也要一起杀了!

    思及此,他心中大恨那引自己入局的人,不禁暗里将此人骂为老贼。

    当初一边是明年碧濯茶叶的独买权,一边是跑个腿,傻子都知道怎么选。哪知道背后这些事,日日担惊受怕。

    仓惶之间,杨员外只颤颤接话,“小的不敢,您看中了哪笔生意,小的愿低价给您供货。”

    周蓦淡淡道,“说说吧,杨家何来这么大一笔进项能收全县的碧濯茶。明年茶叶上又准备吃下多少,旁人可还能分羹?”她自然不知杨员外心念电转间都想到了什么、想到了谁,却准备从他言语中试探一二。

    周蓦家中出事前一阵子,正逢大暑时节,表姐将要远嫁毗陵郡,父亲打发她回东阳县外祖家小住一阵消暑,并为表姐送嫁,因此对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知道的很少。

    家中原本应该是有账册的,也都在据说是父亲“畏罪自尽”前所放的一把火中被烧尽,连个灰烟都见不着。

    那方秀才的遗孀,也不见踪影。

    周蓦万般回想,只印象当中父亲让她带回给表姐的添妆并不十分丰厚。要给方秀才放利子钱用,说明父亲银钱宽裕,可是,按照父亲对母亲

    和外祖家的珍视,那给表姐的添妆,就不该是如此分量。

    而且按理来说,方秀才死后,遗孀归家也好,支撑门户也好,却下落不明,其中疑点重重。所以,周蓦绝不信父亲“畏罪自尽”。

    回想起来,父亲打发自己回外祖家,想来怕是心有所感,希望自己提前远远避开。

    回到怀县为父亲和祖母发丧之后,她千方百计探听,知道在自己离家那阵子,来拜访家中稍显突兀的唯有这位杨员外的妻子,杨家太太。若是杨员外想找父亲探听说项运河航线或开工之事,是绝不可能由杨太太一介妇人出面的。

    虽不知缘由,杨家也确实在周家惨案后不久,传扬出得了明年怀县碧濯茶的独办,两件事之间,或许有一星半点的关联。

    碧濯茶是怀县东山所产的茶叶,这两年扬名天下。百余两银子一斤,逐渐风靡盛京贵人。

    周蓦把怀县的茶楼去遍,属于李家、陈家的茶楼东家和掌柜隐隐心绪重重。这不奇怪,老对头杨家拿了独买权,陈、李二家如此反应才正常。奇怪的是,按理说明年立马就会赚翻天的杨家,虽馆中管事有扬眉吐气的样子,却不见有贴补经营之举——既得碧濯茶,应在明年暮春上市时供雅客品鉴,却不加设雅座;这便罢了,也不见杨家借机收购别家铺子,不抢销路、扩份额,明年那么多茶叶得如何卖出?商人重利,如此岂不反常。

    杨家是也有粮米铺子,不过若有钱,却绝不会投在粮米生意——今年雨水丰润,粮价比之往年还低了一些,粮铺周转想来也不费银钱,且当下屯粮也不太可能——接连数年平岚风调雨顺,谁会想着来年粮荒而屯陈粮?

    细细想来,没有补贴茶叶经营,不是杨家不想,而可能是杨家当下没钱,而且,在明年碧濯茶叶生意上不会有大份额的扩张——这跟拿到全怀县独买权,是无法对上的。

    也就是说,若杨家真是在周家覆亡上添了一把火,得的利也是还未兑现的好处,而现下却只给了旁人一个大把柄拿捏着——或许还要贴补一些银钱给那人做好处。

    这其中,便有机会,若是杨员外也并不十分信任那人,就可能摸出一点线索。

    周蓦觉得,自己骨子里,是有那么一点好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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