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落魄的从天宫回来,敖荣正在院中等她,已至凌晨,深蓝色天空,黄月圆而寂静,大团云层被夜风吹散,显露出干净明亮的星辰。

    月光黯淡的庭院里,花团锦簇的牡丹盛开得如火如荼,摇曳生姿。屋檐下的风铃在风中相互纠缠,发出嘈杂的脆响。

    他坐在被花簇拥的石凳上,桌边放着凉透的茶水。

    “见到她了?”

    她摇摇头:“二哥有事找我?”

    “润润嗓子,嗓子都哑了。”敖荣为她倒了一盏冷茶,法力流转,茶水放到敖寸心手中已是温热。

    “三生殿的仙童你该一同带走,如此,她会见你。”

    敖寸心喝水的动作一顿,一口饮尽杯中热茶:“二哥怎么知道阿留是三生殿的?”

    “你一夜未归,那小鬼担心你,什么都倒的一干二净,他今晚还想守在你院子里,我让南依哄走了他。”

    留下海螺时,敖寸心打算通过海螺告诉龙吉,可她想到先前已经答应过阿留为他保密,因而,她犹豫过后还是没有告知龙吉,准备私下劝说阿留回去。

    “我答应过阿留,会为他保密。”

    “你说晚了,我已经给天庭传信了,不日便会有仙娥带走他。”

    敖寸心沉默一会,说:“我知道了。”

    很奇怪,明明只是个相识几日的小孩,还未分别,她已经舍不得他离开。

    她不由莫名的想着,他会不会她要找的,她记忆里丢失的。思绪一闪而过,只觉荒唐。

    一个漂亮懂事的孩子,陪着玩了几日,任谁都会有几分不舍,不过人之常情,何必多想。

    “深夜等我,只为此事?”

    “我想告诉你,离三生殿,离龙吉,远一点。”

    “她与你不是同路人。”

    已经适应黑夜的眼睛看到他的神情认真,明亮不逊星辰的眸子写满了关切。

    寒凉的夜风里,她的眼睛探究的看着他,声音被吹的破碎,模糊:“为何?我记得,你与龙吉素无交集。”

    对于混迹凡间数千年的敖荣而言,谎言不过信手捏来,编个谎言糊弄敖寸心,也不是多难的事情。

    但他想到,深渊之海中,敖寸心望向他的那双眼睛,坚定的,满含着对龙吉的信任,他不忍以谎言欺她。

    “我不能说。”他直视她的眼睛,对她的探究并不躲闪,“相信二哥,二哥不会害你。”

    “二哥,我们自幼相识,她不会害我。”

    敖寸心神色从容,声音铿锵有力。

    他的喉头快速滑动,想要大声驳斥,可他知道,他不能说。她记不起来,他便不能说。

    敖荣默然片刻,换了一个角度重新劝说她。

    “她那个人性子刚硬,三界闻名,旧天条断了她的情缘,而今新天条出世,爱欲不再是天庭禁令,她焉能不恨?”

    “我不希望她牵累你。”

    “二哥,”她掩面打了个哈欠,“我累了,这事明日再说吧。”

    看出敖寸心已然不想多聊,敖荣一张嘴张阖数次,到底还是应了敖寸心:“那你赶紧洗漱休息。”

    “我就先走了。”

    他在花丛中穿过,芳香细碎的花粉,星星点点的沾在他银白色的衣摆上。

    壶中还余一点残茶,敖寸心勉强倒出一杯,冷茶入喉,苦涩难化。

    第二日,天光大亮,敖寸心拉开房门,一脚踏出,险些踩在蜷缩在门槛下打瞌睡的阿留腰上。

    敖寸心吓了一跳,稳住身子,连忙抱起阿留摸他的额头,担心他会生病。

    身体一暖,然后腾空的感觉让本就睡得不熟的阿留醒过来,他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姨姨,你回来了呀?”

    额头不烫,没生病,敖寸心放下心,抱着他往大厅走: “你怎么睡在这?”

    “我想早点见到姨姨呀!”

    阿留抱着她的脖子,靠在她的肩窝处,将小儿的依恋撒娇拿捏得恰到好处。

    本打算让他自己走的敖寸心,被他哄的心花怒放,欢喜的一路抱着他去了大厅。

    住进盛府的第一日,敖寸心就知道,客栈里的故事并不全是假的。

    白龙是她的好二哥,盛小姐是清冷似空谷幽兰的盛南依。

    她的二哥,用半颗龙元,为她洗精伐髓,脱去凡胎,从此生死相连。

    敖寸心能看出他们是相爱的,但他们直接的相处又很别扭,每当敖荣进一步,盛南依就会退一步,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南依,我能问问对我二哥,你是怎么想的吗?”

    凉亭里,敖寸心和盛南依修剪花枝,以便插花用,不远处的草地上,敖荣带着阿留放风筝,他把风筝放的高高的,风筝线捏在手里,就是不给阿留玩。

    气的阿留咧着一口大白牙,张牙舞爪的追在他身后,像只讨食的小狗。

    盛南依放下手中的剪刀,神色怅然:“怎么想的啊。”

    她摆弄着腕间的玉镯,焦灼的热意刺痛着她的肌肤,她问敖寸心:“你恨过二郎神吗?”

    敖寸心挑选了一朵枝叶饱满的牡丹,细心为它修剪枝叶:“看来我当初闹得挺轰动的,名震三界了啊。”

    盛南依好似随口一问,并不在意敖寸心的答案,她自然的接着说:“我恨过敖荣。”

    “恨他予我的长生。”

    “我的父母皆是凡人,他们一路奔向生命的尽头,而我只能停留在原地,百年后,只有我记得他们,世间却无人记得我。”

    “可这小镇上的人还记得,我二哥也会记得,他也会一直陪着你。”敖寸心反驳道。

    “故事里的盛小姐可以是我,也可以是你,盛小姐是谁对听故事的人来说并不重要,不是吗?”

    “百年后,盛南依有敖荣,也只有敖荣,这太残忍也太悲哀了,寸心。”

    “我无法仅仅靠着敖荣的爱活着,那太可怕了。”

    “你应该能明白这种感觉,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你只有他。所以你只能死死抓着他,像是快要溺死的人抓住的浮木。”

    敖寸心默然,锋利的剪刀轻易剪透皮肉,粘稠的血色,在嫩绿的枝头蜿蜒。

    她当然明白,她当初过着的不就是这样的人生吗?不敢回西海,不敢联系旧友,她能抓住的只有杨戬,她死死的攀住手中的浮木,最终,一同沉溺。

    “最后会是什么样呢?我不敢去想,我想要的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生,所以那个时候他明明救了我,我却恨着他。”

    盛南依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如果一开始我就知道他是龙子,我可能不会爱上他。”

    “现在呢?”

    “我爱他,但我不敢爱他。”

    “这次回来也是为了和他做个了断,分开还是继续在一起,总该有个答案。”

    “你的答案呢?”

    盛南依凝望着敖荣的背影:“我来时下定决心要同他说清楚,还他龙元,他上九重天,我走轮回路,两不相欠。”

    “可见着了他,贪心作祟,爱恋难舍,分不清是爱他还是怕死,我下不了决心。

    细软的花瓣撒了一地,敖寸心的心思早已不在插花上,盛南依的询问连同先前听安的话语,在她耳边,一遍遍回响,如同魔音入耳,无法驱离。

    “你是否也想过如果当初二郎真君死在封神之战里,你也会得到永恒的爱。”

    “你恨过二郎神吗”

    她想要否认,她想要辩驳,可她,骗不了自己的心。

    敖寸心无法欺骗自己。

    她恨过杨戬,也想过要是当初他们在最甜蜜的时候杨戬或者她死去,他们的婚姻是不是也能走向完全不同的结局。

    热烈而无望的爱,终究会在时间的碾压下生出恨。

    在那漫长又无望的婚姻里,她恨着他,也全身心的爱着他,敖寸心无法忍受她的世界只有杨戬,而杨戬的世界并非只有她。

    就像盛南依说的那样,杨戬就是已经快要溺死的敖寸心的浮木,她只能牢牢抓住他,一刻也不敢松开。

    她终于明白,她与杨戬的结局,从她抛弃所有嫁与杨戬时,就已经注定。

    强颜欢笑的同盛南依道别,她跌跌撞撞的离开凉亭,身后追着一大一小两个尾巴。

    她本来还能忍着不哭的,可敖荣站在她面前,温声问她:“三妹,你不舒服吗?”

    眼泪如泄闸的洪水一般奔涌而出,再也止不住。

    靠在敖荣肩上,她原本清亮的眼睛变得空洞,毫无光泽,汹涌而出的泪水浸湿了敖荣的衣服,悲泣道:“二哥,我错了。”

    “原来在我背离西海的那日就注定了,我与杨戬情深缘浅,终不得善果。”

    “二哥,我何其糊涂啊。”

    她自嘲的笑起来,颊边生起的笑涡带着泪珠,像是在凄风苦雨里衰败的丁香花,颓靡又妍丽。

    “三妹,这并不是你的错,错只错在你们相遇太早,这无法归咎于某一个人。”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早一步或者晚一步,结果都会有所不同,有多少人能得到那个正正好的时机呢?

    “三妹,”敖荣心疼的拭去敖寸心脸颊上的泪水,紧紧的将她护在怀里,“天规森严,不可逾越,就算婚后你们相濡以沫,举案齐眉,也敌不过天庭的日日算计。”

    “三妹,这并不是你的过错,只是你们相遇的时机错了。”

    明明在敖寸心为杨戬上天顶罪时她就决定放下了,但偏偏她又要时时想起,越想越伤,反复思索自己错在何处。

    却原来执念深重是错;西海初见亦是错。

    敖寸心的眼泪如夏日磅礴的雨水一般淌下,无论敖荣怎么擦拭都无法停止,她紧紧咬着唇,无声的将所有的痛苦通通都吞进了嗓子里。

    原来自她年少时就渴求的英雄美人,一见钟情,从她遇见的那刻起就注定错了。

    相遇缘起,即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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