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洛箫伏在女人旁边,细细抚平的衣角的每一处褶皱,泪水砸在她苍白的手腕上,凝起一摊水渍。

    安黎然以为洛箫看了这些往事,至少也会流露出一些哀叹的情感,为他的蛊技折首。

    没成想面前人神色淡漠,仿佛眼中看见的不是幼年时候的自己,而是一个与他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洛箫完全将自己置身事外,眼神冷漠得犹如天生不长情丝,对这些事情毫无波澜,甚至有些嘲讽地看着小洛箫怎样一步步将娘亲的衣服理好,抱着她陷入死寂。

    铃铛摇摆的清脆响声依旧回荡在耳际,四周骤然起了烈火,须臾间,浓烟漫天,小洛箫和娘亲的身影隐没在这滚滚浓烟中,归于了无。

    洛箫已经看不着那两道瘦小的身影了。

    他收回视线,异常平静地看着一道火焰燎过他芋紫色的衣角,火光映在他赤红的瞳孔里,与眸色恰恰融为一体。

    洛箫知道安黎然在外面观察他。他看到的这一切只是虚无,但安黎然同样也看得见,这就是以血养蛊的威力。

    他能够与蛊虫感官相应,目光相合。

    安黎然做这些不过只是为了探寻他的弱点罢了,这一道道残破的伤疤也总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刻,这一切,不过也是提前一段时日让其窥见一些天光。

    洛箫垂下眸子,紧紧盯着自己被火焰吞没的衣摆,陷入沉思。

    他已经不愿再抬头看着浓烟深处的两道人影了,不过银铃脆响还是萦绕在耳畔,挥之不去,犹如催命符一般,让他与面色截然不同的内心阵阵揪紧。

    于是他将手探入那褐色袋子中,试图拿出些什么来。

    他不想再等了。

    青蛇顺着他手臂弯曲的弧度一路爬上他的肩头,嘶嘶吐着信子。

    还有一些蛊虫从褐色袋子里爬了出来,焰火伤不了它们半分,在这片荒芜里,它们可以真正地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

    洛箫从腰际处掏出了那个他已经有许久都没有用过了的埙。

    他怜惜地用指腹揩了揩它,然后缓缓地,在火光的映照下,将它放在嘴边。

    在吹埙的前一秒,洛箫忽然停住了。

    因为那阵铃铛声也戛然而止。洛箫看见白雾之中走出了一道瘦瘦弱弱的身影来,他穿着一条灰扑扑的长衫,胸口处戴着各式各样的银饰与铃铛。

    ——是小洛箫。

    漫天飞尘中,瑟瑟的风犹如刮刀,将小洛箫如瀑般的青丝吹乱,有几簇挡在了眼前,将他的视线遮住。

    但很快,他整好了不听话的几缕发丝,将它们别到耳后,一双丹凤眼盛满泪花,在朦胧的光线中闪得晶莹。

    小洛箫的身后,拿着一条丝绦。洛箫很清楚那是什么,那是他幼时不知道娘亲死了,便将她的衣物扯开一角带在身上,贪恋着娘亲的气味。

    而那条丝绦,正是芋紫色的。

    风渐渐转小,火焰却还是猛烈地舔舐着洛箫的衣袍不放。洛箫知晓自己只是这回忆中的旁观者,便没有做其余的动作,只是目光看着小洛箫走来的身影。

    只不过,他低估了当时的自己。

    小洛箫看着眼前空无一物的地面,嘴角升起一抹嘲弄的笑意。

    他稍稍低头,闻了闻那块从娘亲身上带下来的衣角,浓浓的熏香充斥着他的鼻尖,他感到一股自下而上升腾的快意。

    整个人都沉溺在了这一股愉乐中。

    须臾后,他抬头,扬起他那人畜无害的脸,一双水光盈盈的眼睛疑惑地眨了眨,明明面前什么也没有,可他的目光却仿佛能够透过时空,直直看见洛箫的模样。

    洛箫下意识回避幼年自己的视线,却还是被那声轻笑给暴露得无余:

    “哥哥。”小洛箫状似懵懂地歪了歪头,“你为什么要偷听我和娘亲说话呢?”

    洛箫此刻表情也淡漠得可怕。不愧是从小就这般的性格,即使长大了,也终究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

    小洛箫见风吹动了前面地上的几片枯叶,发出簌簌的响声。他走上前,弯腰拾起了这几片枯叶,转瞬却将它们捏碎,化作齑粉。

    他用娘亲的衣料小心翼翼地包好这堆粉末,揉在手心:“哥哥。”

    洛箫又拿起了埙,有了将小洛箫扼杀在此处的想法。

    这不是真正的他,即使是回忆,也只能留得死去的结局。他的过往……绝不能真正被窥见全貌。

    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记忆,洛箫不再是那副始终事不关己的姿态了。

    他拿着埙的手收紧,准备尽量速战速决。

    此刻,却听见那阵银铃声响起,一下一下撞击着洛箫的心口,带着令他都意外的波澜。

    洛箫回神时,却只看见小洛箫笑靥如花地盯着他看,眉眼弯弯,手中正一圈一圈地拨动着那枚带着复杂花纹的银铃铛,无辜到让人不忍心去揣测他这一副可怜样貌下的恶意:

    “哥哥,别想用乐声控制我了。”

    铃铛声持续不断地响着,洛箫不由得低头去看自己胸前挂着的银铃,神情有些恍惚。

    小洛箫几近笑出声来:“我看得见你哦,哥哥。”

    他的身后白烟缭绕,山石成堆。小洛箫的发丝被风吹得纷飞,可他丝毫不关心,只在意这片死寂中除他之外唯一能够动的活物。

    他觉得这个哥哥很新奇。

    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也察觉出来了,面前的哥哥兴许是他的将来。

    他和他,长得实在太像了。

    小洛箫现在才六七岁,而洛箫比他整整年长了十岁,虽说眉眼什么也没有完全长开,但比小洛箫这番幼态,也多了几分成熟的雏形。

    洛箫蹙了蹙眉。

    小洛箫怎么会看见他?视线滑过小洛箫手中摇摆着的铃铛,洛箫心中了然。

    铃铛能够使他视物,甚至是脱离凡人认知中的物。

    小洛箫得出自己的猜测后,露出的反应不是担忧慌张,不是害怕,而是浓浓的兴味。

    从指尖蔓延到每一根发丝上。

    他的唇扬高,声音也不自觉地抬起:“哥哥,你是来帮我的吗?”

    洛箫微微有些愣神,本想以绝后患的念头彻底停下,因为他看见小洛箫的神色格外飞扬,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我是来帮你的。”

    小洛箫难掩激动地看着洛箫,道:“哥哥,你可以来帮帮我的娘亲吗?她……好像生了我的气,到现在都没有理我。”

    说罢,小洛箫手中拨动铃铛的动作停了,洛箫也没有出声,周遭陷入死寂。

    洛箫犹豫片刻,在思索该怎么同小时候的自己解释娘亲已然没有性命的事情,小洛箫突然开口。

    他一副委屈的样子,泪水从下巴滑落,正好滴在了地面上一朵盛开的鸢尾花上。

    洛箫低头看去,鸢尾花的花瓣被泪水压得弯了弯,却又很快变回原来的样子,那滴泪水就像清晨的露珠,使得鸢尾花现出别样的娇嫩。

    “我不该同娘亲争执的……”小洛箫轻声道,“娘亲让我去取一盏茶,我却因为想炼蛊,不愿意去取。”

    “待我反应过来,不该待娘亲那样时,娘亲已经变成这样了。”小洛箫睁着泪眼,揪了揪自己的衣服。

    小洛箫回忆着不久前发生的事情,满是自责。“如果我不执意去偏远的地方炼蛊,为娘亲取茶,娘亲便也不会同我赌气吧。”

    他越说越伤心,到最后,已然抽泣得不成样子。

    若不是洛箫知晓自己幼时是怎样一番姿态,兴许也会相信小洛箫的表述。

    可他便是他。小洛箫的一举一动,包括他想干什么,更是逃不过他的眼睛。

    小洛箫一边抽噎着,一边对着洛箫道:

    “哥哥,你可以帮帮娘亲吗……”

    洛箫怔了怔,想要退开,却隐隐之中被一股力量牵引着向前去,跟着小洛箫。

    小洛箫见他过来,便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谢谢哥哥。”

    洛箫亦步亦趋走在小洛箫身后,做好了随时防守的准备。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是何居心。

    小洛箫走到娘亲身边,动作小心地将女人脸上的乱发拨开,手搭在女人的腰际上,撒娇般地讨好她:“娘……是桑榆错了,别再生桑榆的气了,好不好?”

    “娘…你就理理桑榆吧,桑榆好怕,桑榆害怕一个人。”

    回应小洛箫的是寂寥的风声,是洛箫走到他身旁摩擦黄土的脚步声。

    小洛箫敛下眸中的表情,侧头看了看洛箫,“哥哥,你快帮帮娘亲吧……”

    “你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小洛箫又开始拨动起了那枚银铃铛。银铃声混在风声里,洛箫不避不让地回视着小洛箫的目光。

    洛箫心一横,看着女人苍白的、死气沉沉的面孔,他的嘴角挑出一抹讥讽的笑容,语气平静道:“她死了。”

    小洛箫瞳孔睁大,不可思议地看着洛箫。

    他猛地偏头看着倒下的女人,扑到她芋紫色衣袍的怀抱里,不断摇着头,否认道:

    “不会的。娘亲不会死的。她说过,只要我摇一摇胸前的这枚银铃铛,她就会来救我的。”

    洛箫没有理他,面上是他一贯的漫不经心。他只是重复着他方才的那句话。

    “你的娘亲,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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