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那亚的风全年都保持着地中海气候特有的燥意,正如距离波托菲诺小镇海岸线不远的无名小岛上所有人如今躁动的心。

    这座气候宜人的小岛归属于意大利权势最鼎盛的家族加图索家,他们年幼的继承人和他体弱的母亲在此长居。

    而早在今天之前,家族的信使带来了长老们为年幼的少主选定的未婚妻即将到来的消息。不同于继承人美丽却出身贫微的母亲古尔薇格,加图索家未来的女主人的身世高贵,出自与加图索家并驾齐驱的意大利古老家族博尔吉亚。

    这个在欧洲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老牌家族,被无数人认为流淌着邪恶的血的家族,曾在14、15世纪征服无数公国,甚至几近一统意大利,将教皇国视作家族的囊中物。

    这位出身显赫的贵族小姐的全名是阿比盖尔·博尔吉亚,与《圣经》中大卫王美丽又有才德的妻子同名。加图索的仆从们听说,贵族小姐比他们的少主小两个年头,并且还有两个优秀的同胞兄长作为家族的继承人在培养,而阿比盖尔·博尔吉亚从一出生就注定了她要被送往加图索家联姻。

    仆从们很难为这位金尊玉贵的小姐笼中鸟般悲惨的命运感到什么其他的情绪,但却能为加图索足以让一个古老家族联姻的强大实力而感到自豪,他们各怀心思地准备着欢迎仪式。

    *

    这座小岛上的新任管家最近感到头疼得非常厉害。倒不是因为下属们因为少主的未婚妻即将到来而涌动的小心思。他是得到世界级认证的优秀管家,在这方面的制衡可谓轻车熟路,不然也难以胜任加图索家的聘请。

    但就算是从容面对成人世界复杂利益纠纷的管家先生,也会对正处于少年人青春期的加图索家少主感到棘手。

    恺撒·加图索,这个一出生就得到家族厚爱与无条件忍让的少年,正处于一种人嫌狗厌的年纪,过于旺盛的自信与叛逆让这位面容俊朗的金发少年自诩无明岛上出生的太阳神。

    这位加图索家的阿波罗对溺爱他的家族长老们的态度极其恶劣,已经到了一种绝对违抗的地步,而他对于家族的安排所具备的敌意与破坏性无异于外太空突袭地球的怪兽。当然,就他本人优异的混血种血统而言,用暴走龙来形容可能更为贴切。

    这样的加图索暴走龙少爷,难道会顺从家族的安排,乖乖地迎接自己的未婚妻吗?答案是显然的。但管家绝不可能放任那位未曾谋面的未来加图索夫人初来乍到就落入极为难堪的境地。无论如何,贵族小姐的背后站着的是博尔吉亚,那群被甩了脸子可能就会拿着双管枪冲着你脑袋看血花的西西里疯子。

    家族长老们对恺撒叛逆的行为却始终维持着包容乃至可以称得上是纵容的态度,这就使得夹在中间的管家先生十分为难。毕竟在他之前就职的那位同行正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向他宣告,在加图索家、在这座小岛上与恺撒有正面冲突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

    但幸运的是,暴走龙少爷的软肋也非常明显,他美丽而虚弱的母亲古尔薇格就是管家有信心和这位少主谈判的筹码。

    *

    古尔薇格是个就像经典意大利电影演绎的女主角一样的可怜女人,她是朵脆弱而美丽的花,被养在温室之中却没有得到精心的呵护。

    光看她的经历,从贫民窟到嫁入加图索家,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她是个极富手段的女人。但事实绝非如此,这个可怜女人温柔善良,符合一切孩子对母亲最原始的幻想。

    她被移植到加图索家富丽堂皇却又空洞虚无的后花园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因为恺撒那个混账种马的父亲庞贝·加图索与她一夜风流,让她幸运又不幸地怀上了恺撒。

    恺撒深爱着他的母亲,就像他的母亲无条件地爱着他一样。再叛逆的少年也无法面对母亲落寞的神情和诚恳的请求说出不字。

    古尔薇格害怕那个女孩,恺撒的未婚妻,像她一样得不到丈夫的爱,像她一样在波托菲诺的小岛上还没有来得及盛开就静悄悄地枯萎。她希望她的儿子至少能给予自己未来的妻子基本的尊重,她其实更希望恺撒能和那个女孩像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人一样谈一场恋爱,如果合不来就好聚好散,但家族之间的联姻是不会考虑一个母亲的祈求的。

    她能做的只有半靠在病床上,用手语恳求自己的孩子。

    恺撒的视线在偌大房间正中央摆放的几近枯萎的银莲花上短暂停留,银莲花的花语是失去希望的爱。他的蓝眼睛最终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母亲苍白憔悴的脸庞。

    恺撒从不会拒绝自己的母亲。他轻轻地点头,对着母亲比划着说:“我会亲自去迎接博尔吉亚小姐的,母亲,请您放心,好好休息。”

    他在古尔薇格欣慰的笑容中退出房间,站在他身边的管家体贴地为他关上房门。当红木雕花的房门被拉上的那一刻,恺撒面对母亲柔和无害的笑容便如退潮的海水一般快速褪了下去,他神情冷淡地对着躬身谦卑的管家说:“走吧。去好好迎接那家伙。”

    *

    恺撒站在铺满鲜艳花瓣的港口边,面无表情地看着黑色的军舰群出现在天与海的交界之处。

    傍晚的海风并不温柔,将他金色的长发吹散在空中,风钻进他宽松的衬衫又很快消散,他看起来像宫崎骏动画中俊美的王子,但他身后的仆从却大气不敢出一声。

    军舰群愈逼愈近,最终发出一声长鸣,停靠在港口。舰上的护卫队秩序井然地排列开来,等待着贵族小姐踏出舱门的那一刻。

    恺撒只觉得这场景该死的诡异,军舰上的氛围如同紧绷的弦,不像是护送和亲公主来见她未来的丈夫,而像是押送一个犯人,危险性极高的暴力杀人犯。

    不过博尔吉亚小姐没给他细想的机会,她挽着同行的衣着华贵的少年的手臂,很快在分列开的廊道中走了下来。恺撒认得那个少年,那是阿比盖尔的两位继承人兄长之一,年纪较小的那个,叫做胡安·博尔吉亚。

    而阿比盖尔·博尔吉亚带着插着黑天鹅羽毛的宽檐帽,黑色的珍珠面纱遮住了她的面容,让人分辨不清她的神色,她绣着繁琐花边的裙摆轻轻扫过柔软的花瓣。

    阿比盖尔最终停留在恺撒身前,恺撒才发现黑纱之下,这位形容尚幼的未婚妻有着和他相似色系的眼瞳。

    这对年幼的未婚夫妻的第一次见面并没有什么罗曼蒂克的情调,两个人面无表情地对视了一会,听到身后的侍从轻声提醒才互相点头致礼。

    场面又再一次陷入寂静之中。与阿比盖尔同行的少年开了口,向恺撒礼貌致意,又扯了一堆冠冕堂皇的场面话。

    恺撒和阿比盖尔不由同时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最终管家走上前来打圆场,说已经备下丰盛的宴会为尊贵的客人接风洗尘。阿比盖尔的兄长欣然同意,但等晚上出席宴会时,加图索家未来的女主人却没有到来。

    胡安·博尔吉亚的社交礼仪表现得无可挑剔,面对恺撒依旧彬彬有礼地表示阿比身体不好,旅途劳累又远离亲人,虽然很想与加图索少爷共进晚餐,但实在无法支撑,只能先行休息。

    而恺撒·加图索?恺撒只想冷笑。

    *

    处世圆滑的胡安·博尔吉亚在波托菲诺短暂地停留了一晚就匆匆地离开。

    他给自己的妹妹留下了两个侍从。不过从两位肌肉虬生的混血种一左一右地守在小博尔吉亚小姐门口寸步不让的情况来看,或许将其称为门神更为贴切。

    有这两位在,阿比盖尔小姐到达波托菲诺的一个月内都没有踏出过房门半步,就连用餐也是侍从亲自从后厨端到房间。

    古尔薇格身体稍好的时候也曾热情地邀请过小博尔吉亚小姐共进午餐,但也被两位侍从不冷不淡地回绝,理由依旧是阿比盖尔小姐身体不适。

    这无疑激怒了恺撒。

    年幼的狮子具有极强的领地意识和恋母情结,他把这座小岛视为自己的领域,任何侵犯他威严或者蔑视他母亲的行为都会激起他强烈的报复心理。

    而对于一个只身前来的小女孩,一个奉家族之命讨好未来丈夫的贵族小姐,恺撒甚至不需要采取什么其他措施,只需要做到无视她即可。

    仆从们是最敏锐的嗅觉动物,只要他们闻到一点少主的念头,他们就会彻底地贯彻恺撒的意志。

    这并非绅士所为,但加图索家本来也就是黑手党出身,混出点名堂的时候才学会贵族那一套来掩盖自己的残暴,恺撒作为加图索家优秀继承人也显然符合这一发展过程,目前暂且还停留在家族起家时的冷酷无情环节。

    总而言之,在波涛菲诺的这座小岛上,再没有人敢对小博尔吉亚小姐乱献殷勤,而阿比盖尔本人对此毫无反应,依旧选择闭门不出,像一个幽灵盘踞在她的房间。

    *

    年轻的未婚夫妻第二次见面是在古尔薇格的病情再一次恶化的时候。

    恺撒骑着为他量身订做的小型哈雷摩托沿着环岛的公路一路轰鸣。他的猎鹰安东尼在空中盘旋,却又很快颤抖着从高处坠落,匍匐于地。

    哈雷摩托旋转的车轮犹如踏入一个凝滞的领域而难以再向前。镰鼬的领域却比往常探索得更为宽广,恺撒不由猜测这或许是因为空气中的水汽已经快要凝结出实质的缘故。

    他源自龙族的血液因感应到危机正急速奔腾在血管之中。幼狮试图反抗却无能为力。

    阿比就赤着脚蹲在他路过的沙滩上挖蛤蜊,听到声响而抬头,不轻不淡地看了一眼路边。

    “喔,不好意思。”她的眼睛正如金色熔岩在此奔腾,折射出逼人的光芒。年幼的恺撒与这双黄金瞳对视,只会感觉到君主般的威严。他咬着牙不肯认输,无形之中逼迫他跪下的幼龙本人却语气平淡地向他道歉:“挖蛤蜊太认真了,没注意到。”

    阿比垂下眼,威压便犹如潮水般退去,空气在这片天地重新流动,但恺撒为此感到莫大的屈辱。

    冷汗打湿了他的肩背,但他依旧挺直了腰板冷冷地问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阿比盖尔站起身,把扒拉了一手的蛤蜊丢进了一旁已经陷入白沙半截的釉质鱼缸。

    “挖蛤蜊。”她又重复了一遍。

    恺撒认出来那花纹繁美的冰纹釉质鱼缸是加图索家的珍藏,它本该被精心摆放在阿比盖尔房间内某个同样名贵的檀香木架上,而绝不是出现在这里,被装满吐水的贝类。

    恺撒·加图索本人也没少做过糟践家中古董的恶劣行为,但他也没想到这个号称身体虚弱到无法踏出房门的博尔吉亚家的女孩,居然真的会开着黄金瞳挖蛤蜊。

    他一时竟无言以对。比起被无言宣战却败退的屈辱更感到一种莫名的挫败。

    阿比才不管他怎么想,要不是她妈在她临走前特意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做个有礼貌的小孩,她都懒得接话。她只静静地抱着她的鱼缸走到路边,在沙滩上踩出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还有事吗?”阿比盖尔礼貌性地客气一问。她赶着回去爆炒蛤蜊。

    她再一次站到了恺撒身前,恺撒这才注意到阿比盖尔只穿着宽松的白绸睡袍,而比白绸更白的是她裸露在外的肌肤。

    阿比盖尔有着牛奶般细腻的皮肤,海藻般乌黑的长发和湛蓝如天空的双眼。恺撒却很难用美丽不美丽的标准来评判眼前这个女孩,加图索家的审美本该是无可挑剔的,但阿比盖尔看上去实在是太小了。

    按理来说她只比恺撒小了两岁,今年也是个十岁的女孩。但她的身形看起来只有七八岁般瘦小,唇色淡的几不可见,就像营养不良。

    博尔吉亚家的小姐会营养不良吗?恺撒感到几分荒唐,难以想象这样弱小的身体里会藏着如同一条古龙般的威严。

    或许她的身体真的不太好,恺撒想。虽然他讨厌这个家族给他强行安排的未婚妻,但真当她活生生地站在恺撒面前时,恺撒又没有办法像作弄他那个混账老爹一样地赶走她。

    因为年幼的阿比盖尔就像是一个易碎的玻璃罐子。她看起来太虚弱了。这无疑刺激了恺撒从小就过于旺盛的英雄情结。

    中二病上头时期的自我主义会让人如同游戏系统忽视bug之后自行创建合理的运行逻辑一般,蒙蔽自己的双眼。

    恺撒显然已经忘记之前自己还为女孩恐怖的威压而感到耻辱的时刻。他皱了皱眉问道:“为什么要挖蛤蜊?如果你想要这些,可以拜托下人们……”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此刻他才意识到促使仆从们不再对着这位未婚妻小姐大献殷勤的罪魁祸首正是他自己。

    “你的那两位侍从呢?”恺撒想起了守在阿比门前不动一步的两位门神。

    “他们?”阿比转过脸来看了恺撒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那可不是我的侍从……”

    她湛蓝色的眼珠咕噜咕噜地转了两圈,露出了微妙的表情:“或许我们之间可以谈谈,加图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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