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澍不由想起来了记忆深处那张瘦弱的脸来。

    母亲死后,毋澍误入人牙子手中;养父母看面相以为她是男童,询价要买下,一听只需十贯钱就上前追问那人牙头子,方知原来是女孩,讨价还价以后将她带回。

    回了那农家,三两间土房子,平常喂喂鸡鸭,猪圈里一年也就养得起一头猪,家中还有一个姐姐,大她五六岁。

    她语气平淡无波:“从此,挨打的就不再单单是我一人了。”

    记忆中这个人,单薄瘦弱,身量不高,豆蔻年华,长相还算清秀,眼睛里并无多少小女儿家的活泼,看长相也并非养父母的亲生。

    后来的生活也让毋澍证实了她的猜想,她与她一起,每天起早贪黑,做饭烧水,喂鸡鸭喂猪,挤在正屋左手旁的小土房里,同床而棉,木床几乎已腐朽,卧着的棉被就算再怎么晒都驱散不开那股霉味。

    日常就是饱一顿饿一顿,确切说来并没有饱过一顿。

    养父喝醉了她们要挨一顿毒打,养母心情不佳他们也要挨训。俩人都没有寻死觅活,也没想过要反抗,久而久之,她们发现了相互的共识:只要活着根本没什么。

    每每看到毋澍吃着干馒头就着井水还一脸满足的样子,阿姐都会盯着许久不说话,不过本来她就不爱说话,毋澍怎么搭话她都只是淡淡地回一两字。

    养父母唤姐姐为阿宁,唤毋澍为阿难。

    这一天,余氏觉得猪吃多了,居然要罚她们饿回来,跪了一个时辰,又从晚饭前饿到第二天中午才允许她们吃点干硬的馒头,俩人坐在正屋门前的石坎上,面前搁着两碗井水。

    阿宁看她,道:“你不怕?为啥不哭?他打你你也没哭?好生奇怪!”

    毋澍忙用力把这口馒头咽下道:

    “这种日子我早已习惯了,至少这里还能遮风挡雨,时不时被打,饿一饿而已,反正又不是一辈子都要在这里。”

    “你已经想好了吗?是不是你家人找你来了?”阿宁停下咀嚼,又问。

    “啊,没有啊,我都不知道我哪还有其他家人。”毋澍漫不经心地答她。

    “那你为何说不会待在此处?”

    “我反正讨饭□□惯了,我要饭也要四处要去,哼!”毋澍随口胡诌。

    阿宁似乎没感觉到毋澍的敷衍,一点点慢慢喊着干馒头含糊不清地继续道:

    “原来如此,我,我还以为你要同那说书先生所讲的画本子里的人一样,一朝有贵人搭救,从此以后走大运去了。”

    毋澍知道她又趁送针线活儿的空闲偷溜去听茶楼说书先生讲故事去了,道:

    “你也不怕他俩看见了你小命难保?”

    阿宁话头一转道:“还有,你知道城西那处有一座观吧?我昨日上午去给周大娘送秀好的帕子,她叫我去学林娘子新绘的花样子,急着要;当时恰好林娘子在观内上香,周大娘就带我入了去,大娘说那里面供奉着神仙呢,还带我进去拜了拜。”

    毋澍丝毫不信:“世上哪有神仙,有也没空保佑到我们这里。”

    她的馒头已经吃完,喝了碗水,看着院里的那棵树发呆,神仙什么的她反正是不知无畏。

    “可是那观里香火很旺盛,我没有银钱,那小道长说只要诚心都可求愿!”阿宁含着最后一小口馒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绣着莲花的小荷包,从里面拿出一根红绳来,说是绳子,但却有她食指指尖那么宽,六七寸长。

    “诺,我拜完以后小道长就给了我两根红绳!”阿宁似乎很满意,语调愈发轻快起来。

    毋澍赶紧打断她;赶紧起身将红绳收进怀里,

    “行啦行啦!”赶忙逃走喂鸭子去了。

    阿宁抬头望着天,闭上了双眼,满怀希冀,

    “小道长说了,心诚就很灵的!”

    两年后的一日,毋澍喂完鸡,在院里洗搓着衣裳。

    “当家的,你看这事儿成不成?”屋子里传来余氏讨好的声音,每每这两人自以为说什么隐秘的耳边话都会传入她的耳中,嘲笑完刚刚想不再理会。

    余氏接着道:“那赵老爷有权有势,腰缠万贯,要个女子冲喜,你看阿宁如今马上及笄了……”

    毋澍停下搓洗的动作,面色稍沉,仔细听去。

    王六声音略显出了些不耐烦,敷衍地道:

    “你让我想想!”

    “你是舍不得那小贱蹄子是吗,别忘了谁陪了你十几二十年!”余氏突然提高了嗓门儿。

    这个秘密她知晓,早在刚刚来时,听见余氏悄悄闹过几回,也听见巷口老太太们谈闲话时讲过,王六和余氏自小认识,感情不浅,成亲过后十几年却无所出。

    王六平常靠给人打些短工过活,余氏则是做些针线活儿,父母年迈家徒四壁,饶是想娶妾续香火也是拿不出那些个银钱,另一方面余氏是个凶的,免不得要闹出些难堪事儿来。

    恰好王六认识一些下九流拐卖孤儿的人牙子,低价收养了阿宁,她们说阿宁是王六养大要用来续香火的。

    毋澍那时听得多了,自然明白这是啥意思,不由呸了几口咒骂这夫妇俩。

    记得偷拿荷包的那天,偷摸回到房间,阿宁刚好抬眼瞧她。

    “我知道你拿了东西。”她说,依旧是瘦黄没有起色的一张脸,眼神却比之前多了一丝清明。

    她不屑,不想回答,只背靠着矮门,不知在想些什么,阿宁快要及笄了,身量比她要高大出不少,此刻坐在旁边竟是像大人一般在向她询话。

    “你是要走了嘛。”语气不是疑问,倒是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闻言她方才回了回神,这人竟好像不是要威胁她?

    “阿难,我知你不会和我一直待在这处。”

    她看向那个朴素的清秀面庞。

    “不知怎的,我能感受到,你同我,同小娟儿、小石头他们都是不同的。”

    她沉默着,继续听对方念叨。

    “可不知这一天竟来得如此之快。”

    说罢又极快地补充道:“我可不是舍不得你!”

    可她听着不是这么个意思。

    “就是……”阿宁忽又沉默了下去,半晌都没有再说话。

    毋澍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你听说你自己的事了嘛?”说出口又有点后悔,讪讪地看了阿宁几眼。

    阿宁抬起纤细的左手抚了抚右边衣袖,仿佛是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他人的事情:

    “你是说我的婚事嘛?总之是谁给的银钱多些,那两人就会给了谁去,左右就是个嫁罢了。”

    她一时语塞,这人倒是看得清楚。

    “话本里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你去了以后还会否回来?”阿宁别开了眼去,看不清面上的神情。

    她不知怎么回答,磨蹭半天结巴着道:

    “会,会的吧。”心里却是十分迷茫。

    晚饭后,毋澍将碗洗了,地扫了,就回房坐到了门边的小矮几上,透过房门缝隙观察主屋的情况。

    直至半夜,待主屋两人停止了交谈,烛火熄灭,完全没有了声响,她才松了口气;

    那二人在谈论的还是阿宁的婚事,目前有好几个人上门提亲,银钱给的最多的是那赵家老爷子和市场上的胡屠夫家的小儿子,那两人还在权衡之中,尚未定夺。

    小屋内烛火还在燃着,因平日里的针线活儿都是阿宁在做;

    毋澍并不擅长也不愿意做,就只做些家务活,手艺这些都被阿宁包揽了,经常子时过了还在赶工,那夫妇俩早已习惯,并未对此进行干涉。

    她看着裹着被子背对着自己的那人,似乎是睡着了,她小心拉开了那个置于床底下的小匣子,里面是她的荷包。

    打开后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那根红绳,还压着一些钱币。

    她记得那红绳应是被她随手置于枕头底下了的,还有那些铜钱,她自己并未攒下这么多,余氏不会给她接触到银钱的机会,而阿宁每次送完活技回来都要被余氏搜身,能攒下这些实属不易。

    她抬头看向被中沉默的人,想了一想,统统装进了荷包放入怀中。

    起身欲走,又转过头去,烛火将两人的剪影映在了那面最宽的矮墙上,一人回头,一人似是微微动了一下。

    踟蹰着开了口:“阿姐,若是信我,就好好活着等我,可好。”

    她想着,即使身在困境也要尽力求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阿宁裹着被子的左手紧了紧,

    “嗯!”

    毋澍心定,转身出了门,她早已规划好了,大门怎么开声音最小,走哪个出口没有犬吠,哪些小路没有夜晚巡防的衙差,甚至于那个狗洞直达岩城县门外她都一清二楚。

    于是一路顺利出了城去,七拐八弯寻到了这座观;

    她眼神渐冷,抚着红绳的手指倏地用力捏紧;

    她想起了阿宁让她走,承诺会好好活着,要好好活着;

    想起了阿宁坐的窄小的红轿子,想起了人声鼎沸的喜宴成丧;想起了县令明明允诺救人到后来却现场倒戈。

    她眼睁睁看着阿姐被活生生推入那黑棺,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阿姐!阿姐!”

    在众人将长长的棺材钉狠狠钉入的巨大声响中,她被一群家仆将她打得浑身是伤丢在了赵府后门;

    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雨水不似一滴滴而是一盆盆地倾泻而下,泼洒在她身上;

    她忘记了疼痛、忘记了咒骂,只恨恨盯着府门前的白灯笼,发誓要血债血偿!

    此刻支撑着她活下去的,只余仇恨……

    强支撑着残破的身躯爬起,双腿却是早已僵硬,地上是从她身上冲刷下来的血与汗混着泪,不死心,不甘心,凭什么她们要受此欺凌!天道不公!

    就这样不知趴了多久,意识逐渐模糊,晕倒之前恍惚间有人靠近,她看见了一把发黄的油纸伞。

    当夜,她知道自己回到了观里,在这破席上,毋澍闭着眼,却是一夜难眠,忍着痛,一时是阿姐撕心裂肺地在求救;

    一时看见阿姐口吐鲜血眼神空洞,一时又看见阿姐在向她招手,

    “阿难,我会好好活着等你!”,

    又一时阿姐浑身鲜血怪异地喊着:

    “阿难替我报仇!阿难!”

    一幕一幕交织在她短暂的睡梦中,待到惊醒,已是一身冷汗,忍受着挨到了天亮。

    翌日清晨,天色微量,昨夜那人带了大夫过来给她医治,来人是个中年妇人,还给她备了一身白色的衣裳,毋澍全程不发一言,痛了便将下唇死咬住。

    那妇人不敢多过问,处理完叮嘱了毋澍伤药的用途后退出了去。

    大夫走后,那人又进了屋;

    毋澍抬头看着那人,毫不起眼的长相,头发全部束成一髻,身着墨色衣衫,像是行走江湖之人所穿的最为普通不过的衣衫,只身上配有一把长剑,剑柄上缀着的配饰不是平凡之物。

    她挣扎着勉强坐起,浑身感觉像快断了一样;

    “你想让我做什么吗?”她知道天上至少不会掉馅儿饼,经此一事,她更加坚信世上没几个好心人。

    那人低头看着她,没有立即回答,半晌才终于开口:

    “到了那处,我家主子自会实言相告,小姑娘不必如此急迫。”声音中辨不出任何情绪。

    过了半晌,她又问道:“你本事有多大?”

    “你想说什么我知晓,半日后我的人自会给我递来消息。”那人语气无波无澜,说话间似是习惯性地两手上下交叠在了一起。

    “我饿了。”她不想再多说,确实也是饿极了。

    那人转身出了门去,毋澍又瘫倒了下去。

    偏头就看见了她换下的沾满血的衣裳,此时就在脚边,那上面的血迹已被雨水冲淡,但仍留下了褐色的片片痕迹,提醒着她昨夜的突变是真,阿姐真的已经不在了。

    她又看向屋顶,本打算寻去西蜀,这会儿这伙人的出现倒是在她意料之外。

    当日傍晚,墨衣人返回了来,只道:

    “去看看吧。”

    她踉跄奔出道观的大门,险些栽倒下去,扣住石柱才勉强撑住身子。

    只见面前一副布担架上头盖着一层白布,白布底下隐隐看得清楚一人轮廓,五官小巧,身形瘦弱,她尽力上前蹲下,半掀开脸上的白布一角。

    一瞬间,本就因疼痛而苍白的面庞又添上了些惨败,长眉死死拧在了一起;

    阿宁的面目由于惊骇已然扭曲,眼睛大睁着瞳孔缩起,眼中全是血丝。

    她并不害怕,只是觉得心被紧紧揪住了,侧头整理了一下心绪,却看见了尸体左手出呈轻微握拳状,掌中似乎有什么。

    她一把握住那已经僵硬了的手,翻转一看,是那条红绳,是阿宁自己的那一条,毋澍双指捏着那露出的一端,将整根抽了出来。

    再看阿姐的另一只手,两只手的指甲全部都已经抓烂,指甲翻翘而起,还看得见残留下的许多木屑,血迹遍布;

    她握紧那红绳,恨极了,低头无声地,留下两行泪,继而又伸出右手轻覆在了阿姐的眼上 ,

    “阿姐,你且先去!”那些人,有朝一日,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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