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见霄山山脚下的小镇,已是十月初七的正午,方入了镇中,就见城墙边张贴的告示,大意是太虚观此届纳新截止十月十五。

    阿宁和小七,一个大字不识,一个一知半解,毋澍深觉定要为她二人请个教书先生才好。

    三人落脚在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栈,事实上,由于是太虚观收弟子期间,每间客栈人都近满,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毋澍特意挑了一间条件较差、人烟稀少的;

    毋澍推测,众多世家弟子都是闻名而来,家境都非常人能比,其中大多都不是真正来学本事,只求个名声,所以找个将就些的尽量远离开,以免出什么岔子。

    一名十三四的少年笑盈盈地将他们迎了进去,三人只觉这少年不知何处显得有些异于常人,大概是已至深秋,他仍只着一件单衣,毋澍自觉不如何怕冷,也是穿了三两件的;

    少年身上那件衣裳已然洗得旧得不能再旧,胸口松垮着露出许多瘦黄的皮肤来,这边的人少有瘦黄的,即使是瘦的也是白白净净的;

    毋澍往下又瞧见了他挽起的袖子堆叠处,还有些明显的旧伤痕。

    许是察觉到了她过于直接的目光;

    少年急忙道:“几位这边请!”一边说一边自然而然将袖子拉了下来;

    她只好收回视线,静静地随他上楼。

    当三人进到房间,就知道为何会如此冷清了,这天气尚未到冬日,进去时三人都不约而同打了一个寒颤;

    再看桌椅床,都十分的破旧;床上的被褥与枕头都有点潮湿,可能这边前几日也下了雨。

    阿宁进来以后立即加了一件外裳,当着那少年的面却都并未说些什么。

    坐定后,毋澍见那少年踌躇着不走,于是问他是否还有事;

    少年得了允许,口齿伶俐地给毋澍推荐起了自家的一些本地特色茶和点心,她不好拂了他这一腔热情,于是先行掏出荷包付了银钱,少年不掩激动的感激之情,仿佛她们给了他多大好处似的。

    毋澍再三观察他的言行,觉得他应该是处境不大好的,所以隐隐带了一丝恻隐;见少年下楼声响传来,阿宁立马不再四处打量,只低声道:

    “阿难,这屋子怕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毋澍笑着道:“放心吧阿姐,有我在呢!”前后两世,她都未见过鬼,她道行也不算浅了,只是如今身量太小施展不开而已;

    再者,她本身的存在,怕是世人知道了会觉得她比鬼还可怕些;又庆幸好在没有带阿宁去那道观,否则得吓死她。

    “好阿难!”阿宁下意识抱紧了毋澍的小臂。

    不多时那少年就一脸欣喜地将点心与茶都端了上来,二人见那点心卖相一般,味道尝起来是有些新鲜,就是偏甜了些,茶倒是有些清静之味,毋澍之前未曾喝到过,猜想应当是这山边独有的野茶。

    待到晚膳过后,都不用想什么沐浴了,两人差点连脸都不想在这房间洗。

    “阿难,这点心饭菜都不如小伢儿家的!”阿宁盘着腿在床上嘟囔道。

    毋澍方坐上床,又响起了敲门声,阿宁瞬间躲进了被子,连头都不敢露出来。

    毋澍起身拉开门,果不其然,是小七,不过这次倒是衣衫整齐,他进门来;

    阿宁听见脚步声先是没有说话,偷偷瞄了一眼,吼道:

    “又是你!吓死人不偿命!”

    小七也不恼,笑得好看:“这屋子有点冷,要不咱喝点酒暖暖身?”

    毋澍早已看见了他手上拎的,是老掌柜送的那两小坛上好的霸王醉,顾名思义,应该是很烈的酒;

    她掩上门,坐到桌边不说话,又转眸看了看阿宁,阿宁方要揶揄小七两句:

    “你……”

    突然,楼下传来了一阵哭喊声打断了她的话头;

    三人极速对视一眼,快步出门走到廊前向下看去;

    只见是先前领他们上来的那少年,抱着头被一名男子抵在角落,男子手上的竹扫帚一下又一下地往瘦弱少年身上招呼着;

    少年拼命护住自己的头,大声喊叫道:

    “爹,爹,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贱种,谁允许你动那汤的?你也配!呸!”那中年男子生得矮矮瘦瘦,面大鼻小,粗眉豆眼,穿着倒是讲究,一手叉腰,一手拿着竹笤帚还在不停朝对方挥着,眼看着那少年已是满脸血污,叫喊声愈来愈小。

    “小七!”毋澍冲小七点了点头,小七会意,袍脚一掀就快步下了楼,顺手抄起了堂中的另一把长笤帚,制止了中年男子。

    “哪里来的?别多管闲事!”中年男子笤帚一扔,一把上来就要抓小七的衣襟,小七灵巧躲过。

    小七一脸鄙夷地看着道:“这位掌柜的,何必与这少年置气,且已经打成这样了还不出气啊?”

    “老子管教自己的儿子,还须你来指手画脚不成!”那人说罢又欲上前;

    小七侧身一让,他顺势摔了个大马趴。

    毋澍和阿宁在上面看着这滑稽的一幕却是笑不出来,只因角落还在瑟瑟发抖的少年不知究竟如何了。

    这男子并不会武,欺负孩子不还手而已,挥那半大孩子般的笤帚的动作就十分吃力,不过这蛮力对那孩子来说已经够受伤不小了;

    小七在街头混了多年,这一月感觉又高了不少,对付一个没有蛮力的中年人自是不在话下。

    他索性抱住双手神器了起来:

    “要我说啊,你别白费力气了,瞧你那狗刨屎的样,就只能欺负欺负那弱小少年罢了!”这店本就人少,只三两个在那看戏,听见这话都不由窃笑起来。

    “小七!”毋澍摇了摇头,示意他正事要紧。

    他看了毋澍眼色,忙道:

    “行啦,行啦!”抓着那人左臂将他扶起,顺便捏了捏他的某处穴位;

    那人吃痛大喊了一句:

    “啊……”

    小七怪笑着:“哦呦哦哟对不住,对不住!我力气是有些大!”

    那人疼得说不出话,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只能任由小七将他“扶”坐到一旁,他捏了捏自己痛得发麻的左臂,恨恨咬了咬后槽牙。

    小七将瑟缩着的少年扶起坐到远处,他朝二楼的两人递了个眼神便转身出了大门向外跑去了,小七让她们先别下来。

    二人等小七返回方才下了楼来,阿宁寻了布,又端了盆水给那少年洗了洗,只见那双臂全是血痕,还有好多伤是旧的,另外头部这次也伤得不浅;

    小七将买来的伤药帮那少年撒上,又用白布为其包扎好;少年一直满眼惊惧,不发一言,只偶尔忍不住痛吸了吸气。

    “既是你的儿子,为何如此对他?”毋澍打破了这许久的沉默,饶是她也看见过用刑的,也吩咐过用刑的,但没见过有人如此对待自己亲生幼子的。

    “我呸!贱……”那人还要说出些污言秽语,小七便又上前扶住了他的肩头,那人瞬间又痛得大叫。

    小七提醒他:“好好说话!”

    “是,是,少侠!”那男人吃痛,面上细汗直冒,却是半点反抗都不敢了;

    他心里暗骂这些个多管闲事的,又反抗不得,只得老实说道:

    “这这,老子……我那婆娘十多年前方生下他就跑了,跑之前还,还给我戴了绿帽,我都不知道这贱……他是不是我的种!”

    少年似乎这时才有了些反应,重重地垂下了头去。

    毋澍反问道:“既然如此,为何还强留他在身边虐待?你既认定了他不是你的儿子,完全可以将他送走!”那孩子留在此处遭这罪倒不如出去自己讨个活法。

    这人复又大吼道:“我,我养他这些年,花了我不少银钱,他,他得连本带利还我,估计死都还不清!”说罢还站起了身。

    小七怕他作出什么伤害毋澍二人的事,急忙一脚将他绊倒,那人顿时就又磕在了地上,鼻部磕出了血,登时青紫了一大块,大声哀嚎起来。

    “爹!”少年立时从椅子上站起冲过去就要扶他。

    “滚开,你个贱种,都是你害得老子!”那男人一把将少年甩开,继续叫嚷着;

    少年趔趄了一下,一屁股摔坐在地,瘦黄的面上满是疑惑,却只望着自己的“阿爹”不发一言。

    阿宁大吼了一句:“你这人真是不知好歹!”旋即扶起了那小少年,细声安慰着,少年木木地摇了摇头,还是只盯着那男人。

    “这少年面黄肌瘦,常常受你磨折,想必你在他身上是下了些本钱的!”毋澍还特地强调了一下“本钱”二字,

    “但他每日招呼客人想必多年来也算是尽心尽力了,不如你开个价好放他自己去讨生活,如何?”

    大兖朝律法规定若是父母无故虐打子女,子女不用一味忍受,可提出独自过活,毋澍看这少年待人和气能说会道,想必出去做长工也能养活自己。

    男子听了毋澍的话,忍痛挣扎坐起歪靠在一只桌角边,用鼻子哼着气道:

    “哼,你们既想助他,少了百两纹银,我这可是不应的。”

    小七双手十指交叉,作松筋骨状:

    “哟,还想狮子大开口不成!”跃跃欲试地朝那鼻青脸肿的嚣张之人靠近。

    那人倏地面色又改成了惧怕:“没,没,少侠!”

    阿宁哼道:“活该!”

    毋澍站在原地缓缓开口:“掌柜的,我们兄妹三人如今也无那些个银钱,最多能给出三十两,不知你意下如何。”眼神坚定,似是容不得商量。

    那人心中觉得纳闷,这小丫头倒是像是几人中作主的,不过,他本来要百两就是个试探。

    小七再次提醒道:“掌柜的,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啊!”小七有些不解,但还是照毋澍的意思办就好;

    小七心中却觉得何必上赶着给这种人送银钱,直接送官便是,从前岩城县也有因重男轻女对女儿作恶的父母,被邻里直接报送了官去,众口铄金,县令直接判了好几年大狱。

    见那人半天不说话,他又带着威胁朝对方看了一眼;

    那男人欲言又止,接受到了小七的警告,心有不甘却无奈道:

    “既如此,趁着这儿有不少见证,银钱拿出来便是!”

    对方如此轻易妥协,这在毋澍预料之外,她已经打算好请官差出面,但是她又不敢肯定在场的人愿意作见证,况且小七还伤了他,少不得要谋划一番。

    毋澍将荷包解下,数了数还有三十二两,那男人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众人皆未发现,目光都跟随着毋澍的动作。

    “这些便是三十两了,望掌柜的说到做到。”毋澍拿出多余的二两银子,将剩下的银两倒在了桌上。

    阿宁特地在每套换洗的衣裳的中衣里侧都缝上了内袋,她衣裳就那三四套,每次都固定着穿,银票她都会贴身带着,换过的碎银三人一人揣上一些。

    当今大兖,钱庄能到处开的也就只那三两个名气大的,但是并不都能开到镇上,比如此处就没有,上一次还是请小芽儿爷爷帮忙兑的一张百两的。

    不过后来阿宁在收拾小伢儿送的衣物时又发现了额外的一个荷包,那荷包绣着粉色莲花,一看就是小伢儿亲手所绣,里面装得有整整八十两银子。

    三人表示无奈,但毕竟在江夏与那爷孙俩日后免不得要来往的,想着日后再找机会用其他形式还与他们便是。

    “小崽子,算你运气好!”掌柜的捂着鼻子,一瘸一拐地朝后院走去,瞪了那少年好几眼。

    那少年低着头,用余光偷偷瞧着远去的背影,待那人走后,竟是直接跪倒在三人面前磕头:

    “多谢少侠和二位姑娘!多谢三位大善人!”头一直重重地磕在地面。

    本来就有伤痕的额头也不知磕得痛不痛,小七用力将他几乎要拎起来了,这小少年实在是太瘦了。

    毋澍又向阿宁要了十余两银子,与手中剩余的银子放一起,递给了他,认真道:

    “想必你也想活出自己的路来的吧?”

    少年并未接过,连忙点头:“想的,可我……”他看了看后院的方向,似是无法下定离开的决心。

    毋澍粉唇微微弯起:“这便对了,只要一心向着心头所盼,终有成的那一日。”

    少年看着毋澍的眼睛,里面承载的其他情绪他不懂,这比自己还小上许多的姑娘,言行与外表一点都不相符,但她眼里的真诚,不容人忽视。

    “嗯!”少年呆楞片刻缓缓点了点头,低头掩盖了自己的心绪。

    阿宁催着少年:“你快拿着去吧,兴许一会儿那人想反悔也说不定的。”希望他快些走。

    “多谢……多谢三位!”少年终于接过荷包,逃也似地出了大门去,三人看着他的背影,都有所思,其他的就只能靠他自己了。

    众人见事情已了,纷纷上了楼,那几个看客也一道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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