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长叹口气,放下了长刀;

    “但是,你失败了,就算尝试无数次,你都无法摆脱那个梦魇,但是你自己应当早就发现了,即使再沉沦堕落,对于你心上的缺口也是无济于事。”

    不知是对方漠然的语气还是果真被击中了痛点,申不弃几乎是瞬间变得歇斯底里:

    “你懂什么?你根本不知,若换了你,又能比我二人好到哪里去?”说罢朝一旁的青石一拳狠狠砸去,拳头之下立即便渗出了斑斑血丝。

    毋澍眼神定定地望着对方的拳头,这一拳没有用内力,坚硬的青石却是出现了不浅的裂痕,对方的愤怒可想而知。

    她高声道:“我做不到,换了谁是你都一样!何必一定要拿别人比较,你要做的是告诉我,也大声宣告给旁的人知,你没有被击败,让仇人看见他们最不想看见的!”

    申不弃目眦欲裂:

    “你要我们怎么宣告?如何宣告?”他知道祁韫这些年来默默做了多少,明面上却依旧令人唾弃。

    凶手畏罪自焚,连带动手的那群人一个个都自戕于狱中……连最终的执念都不愿给他留下。

    “若是还有机会手刃仇人呢?若是一切早已结束不过是一场假象呢?”

    申不弃眼中布满了血丝,疯魔般地笑着:“你,你说什么!哈哈哈哈哈哈!那人早就死得面目全非,怎可能?”

    “那个恶鬼,早就下地狱去了!哈哈哈哈哈!”

    “你知道吗?他是个疯子!疯子!哈哈哈哈哈哈!”

    “你见过活人被剥皮嘛?你见过生剖人的五脏六腑吗?你知道每日都眼睁睁看着与自己待在一处的活人一个接一个被折磨而死吗?啊?”

    看着毋澍难以置信的神情,申不弃停止了发疯般的大喊,转而诡异地笑着:

    “七日,整整七日,有人让我们连眼皮都闭不上,日夜,时时刻刻都有人惨死在我们面前,除了能发出惊恐的呐喊,还能作出些什么?”那时的祁韫也不过八九岁的年纪。

    “整个地牢就像是血色地狱,鲜血遍布,满墙都是鲜血喷洒的痕迹,满地都是人肠、人脑、心脏、人皮,还有不断挣扎着的血色怪物,他们失去了那鲜活的皮,在血池中挣扎不休,直到扭曲着身躯死去。”

    申不弃说到此处的时候不自觉地开始颤抖个不停;下一刻便瘫倒在了地上,不断地大口喘着气,接着紧紧蜷缩起自己的身躯,仿佛这样才能驱赶走所有邪恶可怖的回忆。

    毋澍听着申不弃所说,腹中忍不住一阵翻滚;

    “他说这都怪祁韫,高高在上,光风霁月,觉着自己可以拯救所有人,这就是对他的惩罚;但还不够。”

    “不够,所以……后来呢?”

    毋澍还未从他这段记忆的震惊中走出,下意识地便问出了此话。

    申不弃死死抱住身体,语气淡漠地道:

    “后来,没有后来,他失去了最引以为傲的东西,最爱的母亲;换来了父亲给予的终身忏悔的诅咒。”

    “结局是只有我们,不,只有他活在万人的指责当中,其中还包括了他最尊敬的父亲。”

    申不弃的语气愈发平静,整个人显得死气沉沉:

    “无人过问我们经历了什么,这世间早就没有人在意他,更别提我。”

    毋澍看着申不弃这副模样,大声道:

    “若是潭王包括整个谭王府也只是幕后之人手上的一个棋子呢?从祁韫被囚到他母亲的惨死,为的就是一步步击垮大兖实力最强盛的祁家。”

    “对方的目标不只是小小的祁家,最后将被吞噬的是全大兖的军民!”

    祁韫早就知道了这点,所以这么多年他定然也在布局,不然不会暗中与皇帝达成共识。

    她一把撕下了一块布条,强行将对方的手拉了过来,缓缓将上头的泥渣和青苔一点点拭去。

    申不弃极力挣脱了数次,偏偏对方便这般固执地又拉扯回来,一次又一次,两人便就这般无言的你来我往。

    最后,申不弃竟是轻笑出了声:

    “哦,我竟忘了,他还有你,可是今日不知怎的,你就这般,他竟也毫无反应。”

    申不弃蜷缩着的四肢渐渐舒展开来;

    毋澍不知对方指的是什么,只埋头做着自己的事。

    申不弃见状也不再为难对方:

    “我有一个疑问,自从你出现后,我,与他,似乎违背了之前的一些常理……”

    “何意?”她皱眉。

    “我与他,除了在同一场景前后交替之时,其他时刻都是不享有共同记忆的。

    “可为何,你总是会同时出现在了我们的共同记忆当中。”

    她沉思片刻,道:“你们二人本就为一体,不过是下意识选择逃避时因特殊契机生出了两种意识,本质上就是你不断在进行自我保护。”

    申不弃不屑,撇过头去:“我是我,他是他。”

    毋澍道:“若真如此,你大可以不必顾及诸多了;你不得不承认,根本上你们终究还是互相维护的。”

    “你,就是祁韫。”

    说罢又默默扯了块布条将他的手仔仔细细包扎好。

    祁韫是在此时有了些意识的,他着月白的中衣,周身处在一片虚无之中,看不清,听不见,动弹不得;

    他直直盯着这混沌中的某处;有一道他朝思暮想的熟悉声音隐隐约约传来,他试图想听清,却不能。

    许久,许久,他都记不起声音的主人;

    他迷茫地躺在那处,仿佛在这与世隔绝中,下一刻便会永久地沉睡下去;长睫快要完全覆下之时,脑中却有一道亮光闪过,他感受到了自己强有力的心跳;他还有许多未尽之事,他还未与那人说出心中事。

    远处的声音随着他的执拗越发清晰;

    她道坦然,她道回避、麻痹无济于是;

    她又道一切都是假象,她道手刃仇人;

    祁韫正在一点一点地恢复记忆,他记忆里的母亲,温柔明媚,语气中总是饱含着对自己的万般期待。

    “韫儿,你以后定要成为像你父亲那样的人,不,你会比你父亲还要耀眼,是不是?”妇人笑得从容优雅。

    稚嫩的孩童不过三两岁,但却十分铿锵地应道:

    “是!母亲!”

    父母的认可加上自己的出生、天资,让祁韫自落地起便被极尽的美好环绕,连天下皆知素来淡漠名利的武林第一高手吕啸怀都放出豪言定要将毕生所学倾力传于他,后来,吕啸怀也确实如是做了。

    少年的矜贵与桀骜,自负与张扬,终折于那场繁华闹市中的路见不平;几名五大三粗的侍从笑得无比放肆,看着面前这不过八九岁的稚童:

    “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可知是谁要捉拿此人?”即使是当今天子也都要给他们主子几分薄面。

    “就是,快快回家去,莫要多管闲事!”那群人竟一个比一个还要蛮横无理。

    小祁韫面上始终含着笑,随后,在旁观者的一片唏嘘声中,那几名先前还嚣张无比的侍从一瞬便纷纷倒地难起。

    他笑得恣意:

    “去告诉你们主子,这闲事我祁韫今日管定了。”

    但他并未注意到路人讳莫如深的表情。

    最后那几人恶狠狠地盯着他,说的是:

    “你等着。”

    无所畏惧,向阳而生的少年祁韫,直到被那日救下之人诱入陷阱,被关入暗无天日的私牢,整整七日七夜;

    逃出潭王府的当夜,亲眼见到了母亲瞪大着双眼,断气在了那处,浑身上下无一处完好;

    他用尽全身力气,残破的喉咙却只能发出嘶哑的怒号,只能无声落下大滴大滴的苦泪;

    记忆里如此鲜活美好的人,就这般凄厉地横尸在那处;

    一定是那人做的,一定是他,他怎会轻易将自己放出王府?

    他突然生出了无尽的后悔,自己受的折磨是自己能力不足所应受的,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会间接令母亲惨死!

    一切都是自己亲手促成,他头疼欲裂,接连几番打击之下,险些要晕死过去。

    他忘了自己是如何眼睁睁看着母亲的尸身被人收殓走的;

    印象最深的是面色苍白的父亲对自己发出最后的判决。

    “你为何要去招惹一个疯子?陛下早晚会处理那人,你为何偏要在这个关头生事端?为何?你……”

    祁韫麻木地受着,他就如此着白衣披麻布,跪在父亲的书房,他开不了口,泪水也早已流干。

    “你相当于亲手害死了你母亲!你可知……你可知罪。”祁恒颤抖着手拔出了身后悬挂的佩剑指向他,缓缓阖上双眼:

    “我会亲自入宫跪求陛下主持公道,你,便用余生向你母亲忏悔吧。”

    那时起,闻名建邺的天之骄子就此沉寂了下去,人人提起祁韫,都是鄙夷大过于叹息,不屑大过于恻隐。

    无数个午夜梦回之时,他总是看见母亲笑着喊:

    “韫儿!”

    母亲浑身浴血,悲痛万分地喊:

    “韫儿!”

    两张相同面容,一张笑靥如花,一张血泪模糊,不断交织着纠缠着他直至将他拖入无尽深渊。

    深渊之处,父亲面无表情地一剑剑刺穿他的胸膛:

    “如今,你再也没有心思去理会你那可笑的侠义和仗剑走江湖了?”

    “连自己最爱的人和最爱自己的人你都护不住,还谈什么狗屁不通的路见不平!”

    “我根本不想听见你那虚伪的忏悔,都是你的错,全部!你就这般默默地忏悔吧,余生都要如此!”

    这痛,贯穿全身每一处,直达心间。

    申不弃的手又开始止不住地有些颤动,他感受到了,这是来自心底的颤抖;他有些难以置信这是面前之人给他带来的异样;忽地,他死死抓住了少女的双肩,几乎用尽了全力。

    毋澍吃痛但并未挣脱,她想应当是突然发生了什么异常令申不弃如此慌张。

    她死死咬住唇,尽量忍着,缓缓道:

    “祁,韫……”这是不久前还愿意牺牲自己护着她的人,就是他。

    祁韫想挣脱这处混沌的禁锢,他想抓住这声音的主人,他内心有着强烈想撕开层层束缚的冲动;

    “你就是祁韫。”

    “祁韫。”

    祁韫指尖挣扎着动了起来,只是在他奋力开始挣扎的瞬间,有无数根带着尖刺的荆棘顺着他的躯体开始生长,将他的身躯紧紧缠绕住;

    他奋力挣扎着,尖刺与枝条嵌入皮肉的撕扯声源源不断,这是祁韫内心对自己的处罚。

    他突然不想动了,一次次的痛苦似乎快要将自己完全吞没了,他早已厌倦了挣扎与逃避。

    渐渐地,他浑身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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