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凤国光熙二十一年榴月初三,光熙皇帝崩于皇家围猎场,一时朝野肃穆、普天同哀。

    待到大行皇帝陵寝地宫安葬,告祭各陵和皇陵山神之后,历时九五四十又五日的大丧之仪方算大成。祭奠已毕,新皇登基在即,西凤国仿若盛世空前,但实则暗潮涌动,危机重重。

    这些时日以来,西凤国京都碧梧城的长街上,陆续有各色雕花木架的香辇宝驹掠过。城里的百姓大多见过世面,自是知晓这乃是送陵的皇亲贵胄纷纷归城,都知情识趣退避三舍。

    直到近日车马渐歇,沉浸在国丧阴霾里的碧梧城才开始逐渐恢复了生机。

    光熙皇帝本就死的蹊跷,而妇又有长舌,憋闷了这些许日子,略一开闸,风言风语便一时传遍了碧梧城。

    这日,碧梧城门附近的茶铺里,丝竹之声禁绝,只有一群男女老少正在此处饮茶闲聊。

    “你听说了吗?大行皇帝驾崩就是被那个号称‘天下第一美人’的长公主害死的。”

    “长公主?就是之前那个刚被赐婚就克死了未嫁夫君的公主?”

    “对,就是她。克夫又克父,真是个扫把星。”

    “不过,既然大行皇帝是被她害死的,为何还能留她继续为祸人间?”

    “你有所不知,这大行皇帝正值壮年,如若不是在围猎时为了救她而死,又怎么会当即殒命,连遗诏都没来得及下。不过此事事发突然,从表面上看也的确与她无尤,但……”

    “天可怜见,大行皇帝宅心仁厚,这些年西凤国虽不说是万朝来贺,但亦是声名赫赫,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也算过了些年好日子,不过这以后可真是难说……”

    “对呀,这即将登基的新皇乃是个只知鸠车之戏的小儿啊,怎么镇得住内外朝堂,看来西凤国国势已去,哎!”

    他们聊到兴起,唾沫星子满天飞,压根没留意旁边一辆雕白玉兰花样、典雅又不失精巧的马车,由金刀侍卫守护着,缓缓从茶铺前驶了过去。

    而这些茶余妄言却都被里面所坐的正主——西凤国长公主殿下凤知灵,一一听了去。

    凤知灵端坐在车厢正中,素衣孝髻,双眼肿的如桃儿一般,却始终保持着端坐的仪态。她杏眼修眉,不着一丝粉黛,如婴孩一般白嫩透红的肌肤,在孝服的映衬下更显得清丽脱俗,与生俱来的高贵和疏离也丝毫没有遮掩住那不绝的哀伤之态。

    “灵儿姐姐,您不要听那些长舌妒妇在那里胡言乱语……”西凤国佑侯之女、郡主凤茉音见她听闻这些蜚语又禁不住抽泣了起来,顾盼左右,也想挤出几滴眼泪相随,可是这一路虚与委蛇,早已疲惫不堪,也只勉强劝慰了一句。

    凤知灵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她摇摇头说:“他们所说的究竟也没有错,我的确是个不祥之人,连为父皇守陵的资格都没有。”她早已想好,如果不能为父皇守陵,她便返回碧玉成青灯古佛终此一生。

    “灵儿姐姐,您这么作践自己又是何苦?”凤茉音极力压制的情绪让她看上去有些扭曲。

    凤知灵却只顾自己沉浸在哀伤情绪里,半分都没有察觉身旁凤茉音眼神里的阴霾越来越重,就像黑夜里的毒蛇吐信,一点点吞噬完了周遭的光亮。

    “灵儿姐姐,前面就是粉蝶轩了,我们行了这大半日,也该去更衣了。”凤茉音唤停了马车,准备了做休整。

    凤茉音这些时日以来昼夜听闻凤知灵哭哭啼啼,早已是厌烦至极,如今能脱离几分,自是欣喜万分,也不待她答言,便先行下车了。

    连一直陪侍在凤知灵身边的青丝也忙不迭下车伸一伸懒腰,只留她一人在车内静坐。

    忽然,这驾车的辕马不知何故受惊,侍卫一时没拉住缰绳,便狂奔而去,不知道掀翻了多少货摊,惹来一片混乱。

    这忽如其来的变故也让凤知灵吓得花容失色,那双白嫩柔软的手紧紧地握住横轼,身体也跟着摇摆纵跃不停,她瞪大美目望着前方,却什么都看不清楚。

    “马儿,停,快停下!”即便在此时,她依旧是那轻轻柔柔的语态,又怎能喝得住这烈马,回应她的只有马匹的嘶鸣声和自己的喘息声。

    忽然,“吁……”一声传来,这马好像被一人纵身而上,狂性大发的马儿竟然缓缓被制服了,不再是狂奔,而是恢复了常态,可是马车却并没有停下来,而是不知道穿过了多少大街小巷,朝什么方向驶去。

    终于,马车停了下来。周围寂静一片,凤知灵只能听到外面传来马蹄哒哒哒的响动。

    “是谁?谁在外面?”凤知灵自幼金尊玉贵,备受宠爱,何时经历过如此场面,仗着胆子试探着问了几句。

    正当凤知灵准备透过窗子向外查探之时,一个坚定又低沉的声音传来:“公主,鸾台侍郎南风宜求见。”

    凤知灵愣了一下,只觉此事不妥,思忖片刻方缓缓而道:“南风大人,我身为长公主怎可私见大臣,您可有何要事吗?”

    “长公主殿下,此事事关先皇驾崩,还请借一步说话。”南风宜清冷又意味深长地说。

    这南风大人此言,果然让凤知灵禁不住浑身颤抖,心中的疑窦如涟漪一样扩散开来。

    凤知灵固而是心思单纯,性格柔弱,这些日子又沉浸在亡父之痛中,但也不是没有起过疑心。她沉思片刻,方莲步轻移,掀开了帘幔,缓缓下了马车。

    她细观来人,年方二十左右,有文臣特有的纤弱,面色苍白,很难相信是他一人勒住了狂性大发的烈马,并凭一己之力将她带来此地,但是看他那如青松一般笔挺在马背上的身躯,却也不显半分羸弱;

    他眼神清亮而坚定,令人无端生出信服之意;嘴角又微微上翘勾画出优美的曲线,仿佛能将心底所有的情绪都抑制住,不表露分毫,散发着不可触碰的距离感。

    她虽是气度从容,依旧保持着优雅仪态,但却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犹疑,颤巍巍的问道:“南风大人所言,难道当日先皇驾崩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微臣并没有那么说,不过长公主殿下有此疑问,可见心中早有怀疑,不是吗?”南风宜也翻身下马,只微微作了个揖,他又瞄见这“天下第一美人”秀眉紧蹙,一副懵然不知的表情,不由得心生轻蔑,嘴角微勾:

    “长公主猜测的没错,先皇的确是被人暗害,你的弟弟凤知章能否坐稳这个皇位也尚未可知,即便长公主周围也是虎狼环伺,想必以长公主殿下的聪慧,此事必不是被蒙在鼓里,而是不愿去相信罢了。”

    他此话一出,凤知灵一时身形晃动,几欲站立不稳,脸上讪讪的,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只是觉得委屈至极,眼泪大滴大滴地从雪白的脸上滚下来。

    而南风宜却是最厌恶这女子的眼泪,把自己摆在弱者的位置,做出一副楚楚可怜之态,让男人忍不住去疼爱,忍不住要保护,实在是无趣得很。

    故而哪怕面前此女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南风宜依旧固执的选择视若不见,冷冰冰地说道:“长公主殿下,为今之计,眼泪已是无用,还不如尽快想想计策,才能保住自己,保住太后与新皇的性命。”

    “我……我只不过是一介弱女子,又怎能改变的了这时局?”凤知灵声若蚊蝇,小声呢喃道。

    “当年西凤国无颜公主镇守幽鸣关,以数千散兵击溃数万大军,成就了西凤国历史上最为辉煌的战绩,天下臣民谁人不拜服?可见这女子,也能成就一番事业。更何况您是先帝唯一成年的嫡长公主,又有无颜女帝珠玉在前,只要微臣筹谋得当,必不会令那些狼心贼子得逞。”南风宜目视前方,精芒闪现,侃侃而论。

    “我…我怎能与无颜女帝相提并论,她是一代传奇,而我……”知灵摇头却步,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那个清冷孤傲的男子。

    南风宜又岂会不知她是怎样的女子,空有美丽、善良却是慵慵诺诺,可是如今,佑侯贸然出手,他亦是别无选择。

    他凛然道:“新皇只不过是幼子,难有自保之力,太后乃是北献国权臣之女,又难能主持大局,如果您不能自立门户,那势必要被仁侯和佑侯两个野心贼子夺去正统之位。微臣实在不忍令先皇死不瞑目。故而如若长公主心有此意,微臣愿肝脑涂地,生死相随;但如若长公主继续想置身事外,那今日,拳当微臣私下来送长公主殿下一程。”

    凤知灵闻他慷慨之语,不卑不亢,字字珠玑,也大为所动,可她已经浑浑噩噩十五年了,这一切又谈何容易?

    她待要开口,却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仿佛有一根针狠狠扎进去一般。她捂着心脏,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吐出了一口黑色的血。

    身后传开脚步声,凤知灵回头一看,是金刀侍卫携着茉音来寻她。正当她几欲站立不住之时,恰好看到茉音不经意间上扬的嘴角,那一闪即过的笑容里还带着些许得逞……

    凤知灵一下子醒悟了过来。

    是她,在自己的饮食里下毒,想要置她于死地.....也是她的姐姐茉韵,在围猎那日故意引她迷路,才导致父皇惨死……

    她二人的父亲,便是皇叔佑侯,而他想必就是谋害父皇的元凶......

    所有的记忆在这一刻全部涌来,凤知灵只觉得浑身发冷,仿佛置身在冰窖之中,冷到骨髓深处。

    以往眼泪会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而今却是一滴也淌不出来。

    虽说人心叵测,但是这人世纷争不过是权利、人性的百般纠缠,她却是早已看透。南风沂说的对,她不是懵然不知,而是一直想要逃避。

    她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但身体却是越来越虚弱,昏倒之前她只知道南风宜疾步上前抱住了自己,那清冷的面庞上露出的是她从未见过的坚定神色,仿若要告诉她一定可以活下来。

    但是凤知灵却是一心求死。她灵魂飞出,不知过了多久才来到了天地一片苍茫的交界之处。

    这里了却凡尘,仙气飘渺,虽称不上是祥和之景,却是清净的很,如若死了便能留在这个无人打扰之处,这死又有何惧?她暗自想道。

    忽然远处传来的一阵打斗之声打破了此处的寂静。

    “凤无颜,你都逃了两百年了,你不累吗?”牛马蛇神连追带跑、气喘吁吁地围追堵截一个手持两把大斧,又身形灵动的女子,但显然此次又要无功而返。

    “哼!你们都追了我两百年,也不嫌累得慌,我不就是不想喝那孟婆汤吗?”那名唤凤无颜的女子粗声粗气,又不失戏谑地说道。

    凤知灵正不知所以然之时,眼前一道金光,她慌乱之中定睛一看,发现一个英姿飒爽但面有红斑的女子已悄无声息地来到她面前,那女子只身前来,虽貌有几分可怖,却如身后有千军万马一般气势凌人。

    “咦,你怎么会在这里?”看到前面有个大活人,凤无颜显得比初来乍到的凤知灵还要惊讶。

    “你……难道你就是传说中的无颜女帝吗?凤家不肖晚辈凤知灵这厢有礼了!”

    凤知灵听闻他们方才的对话,又见凤无颜看到她之后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也有些觉得不知所措,她一边四处打量一遍继续问道:“我一心求死,也不知道为何会来到此处,请问无颜女帝,这是黄泉……”

    她话还没说完,就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力,似乎要把她吸回去到凡尘俗事之中,而她死意已决,几番挣扎着想要脱身:“救我…… 救我……”

    凤无颜不忍袖手旁观,迅疾上前大斧一挥,暂时便替她解了围。凤无颜十分茫然不解地问道:“没想到竟然还有人本是不死之身却一心求死?这天下苍生,男欢女爱,饕餮美食,你统统都放下了?”

    “我挚爱的男子已经不在了,最疼爱的父皇也被人暗害,身边之人无一都是虚情假意,还有什么趣儿?白白留在这人世间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傀儡,又有什么可留恋的?”凤知灵叹了口气,凛然而道。

    凤无颜向来脸皮厚得很,听此一言,心里却是乐开了花,一个真实的鬼主意就此涌现:“既然你这么想死,不如我们换换好了,你留在这生死交界之处,我替你处理那些凡尘俗事如何?就怕你不舍得。”

    “我天性淡然,无欲无求,即便面对这国仇家恨,即便我知道是凤茉音、凤茉韵从中作梗,亦是无从下手。但你既然是一代女帝,我亦是真心拜服,如果我那肉身还能对你有所用处,那你拿走又何妨?”

    “真的吗?你不后悔?”凤无颜自是喜不自胜。

    “我本就无意于这些纷争,只想青灯古佛终此一生,如果能帮到你,也算是积德了。”凤知灵却是心意已定。

    “你小小年纪,已经看透红尘,也真是难得。这个地方可清净的很,你慢慢参悟论道吧!”凤无颜生怕她后悔,也不待她再说什么,便顺着那吸力纵身一跃。

    于是,西凤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女帝凤无颜的灵魂,在游荡两百年后,终于穿越到他人身上再度重生。

    “长公主,长公主,您终于醒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凤无颜终于听到了鲜活而又真实的呼唤声,她终于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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