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云归的人都知道,她也是棵牙尖嘴利的好苗子,平时装的低眉顺眼,但每一次正经的顶嘴便都将人气得头晕。

    元莨跟她相处这么久,好像从来都没真正窥见过她的内里。

    他突然觉得自己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说,还遇到的是个没心没肝的姑娘。

    云归喊人上了些小菜,还有几壶温酒。

    元莨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莫皓檠那小子更不靠谱,几杯下肚后说话也牛头不对马嘴,元莨怕他说出些不该说的,自己倒未敢贪杯。

    席禹像是故意般,一直回忆过往,说的都是他不知道的事,故意排挤人。

    云归倒是一切如常,她不怎动酒,浅浅吃了几口菜。

    “什么?那鹅还在?”席禹惊道。

    元莨回神,他俩刚说什么,他没注意。

    “什么鹅?”元莨问。

    “就是她小时候养的一只鹅,白眼狼鹅。”席禹似是想到什么趣事般,先笑了。

    “什么?到底是鹅还是狼?”元莨没听清。

    “鹅,她小时候养的一只大白鹅,好吃好喝的养着,结果那畜生长大后不认主人,天天就追着她啄。”席禹解释道。

    “你还养过鹅?”元莨惊奇。

    像他这样的皇子,养过的宠物都是在皇家御苑里千挑万选的奇珍异兽。

    “何止养过鹅啊,还有鸡鸭猫狗,孔雀兔子什么的,”席禹抢先道:“她从小就待见小动物,抓到一只蚁虫恨不得能跟它玩半天。”

    跟蚁虫玩半天?这话震惊到了元莨,不知为何,他脑海中竟然浮现出小小幼童只身蹲在地上逗弄虫蚁的画面。

    “你…小时候这么孤独吗?”元莨下意识问道。

    席禹不赞同元莨这观点,嘴快道:“她打小就是众星捧月哎,孤什么独孤独,这话真是太没道理了。”

    云归愣呆呆的,被元莨的话直击心底。

    小时候她的母亲威严苛刻,她自懂事起就害怕她,却又不得不迎合其心意。

    云氏当年对顾玉洪的爱可谓贯彻骨髓,云氏心里,云归并非爱情结晶这般珍贵,她一边嫌女孩无用,一边填鸭式教导云归,虽武艺不习,但阵法兵法,史策国策,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但凡有的,云归必须学,必须精通,且必须展示给顾玉洪看见。

    云归但凡表现懈怠,或是稍有回避,就会惹来云氏喋喋不休的道德绑架,最严重时还有冷暴力。

    最长一次,云氏有半年不曾理过云归,常对下人说不如不生这样的女儿云云,故意给云归听。

    所以,云归小时候是孤独的,孤独且惶恐的。

    席禹见之却并未能理解之。

    云归脸色有些苍白,好半晌才想起说点什么,微颤声道:“我只是……喜欢小动物……不是孤独……”这姑娘声音喃喃的,“对,不可能孤独。”

    这样的她,看在元莨眼里有些隐忍的破碎,倍感心疼。

    随即,云归一改柔弱,仿佛他口中吐出这句孤独很滑稽似的,竟然扯出一丝微笑,眼瞳中是少见的落寞神色,“好了,时辰不早,各自回吧。”

    许是心思各异,大家才觉外头下起了雨,莫皓檠早把自己喝趴下了,伏在桌上嘟嘟囔囔。

    云归想人把些这厚脸皮的不速之客弄走,自己赶紧回去往床上一倒。

    席禹见元莨不动,他也不动。

    “唉……”元莨长叹口气,试探问她,“瞧他醉的不轻,我们留宿一晚,行不行?”

    云归摇头,“我这院小,不便留客。”

    明确拒绝。

    席禹见缝插针,赶忙上前,“这样,我们一块把他架着送出去,马车就在门外,”他是好心提议。

    元莨:……

    云归:……

    席禹一靠近,云归便觉脂粉气混着芬芳的酒气往鼻中扑,嫌弃道:“你能不能离我远点。”

    席禹拉下脸,平常这姑娘也没这么矫情,今儿或许真不该来。

    谁还不是傲娇的人了,他转身就走,刚下台阶没几步,又转身回来。

    一条彩绳编织的项链,被重重套在云归脖子上,

    “听他们说,端午要戴彩绳,这是在大街上捡的,便宜你了。”席禹话不好好说。

    其实他是在花楼听姑娘们说完,第一反应就是给云归买来戴。

    本该柔情一幕,被搅乱了味道。

    云归来不及感动,席禹刚下手太重,彩线刮过她的鼻子,留下一片红。

    “哎……”等云归揉揉鼻子,袅过闷想感激席禹时,那人已走了好远。

    “切!狗脾气!”云归笑道。

    转头看向元莨,见他将袖口攥的死紧,一派咬牙的模样。

    云归心里嘀咕,想说这些男人抽什么风?今晚一个比一个气概。

    元莨袖口中藏了一天的,也是条彩绳。

    本意送她,却总不得机会,如今被席禹抢先,元莨仿佛被冷水浇在头上,兴致全无,也不想继续纠缠留宿,将喝得醺然,不知今夕何夕的莫皓檠抄去来,大步往外走。

    行路期间,元莨感觉肩头没那么沉,明了,“好小子,装醉!”

    他小声跟莫皓檠道。

    莫皓檠见被拆穿,也不装了,将眼睛一睁,“我说老哥,你也不行啊,我都装醉成这样,人都不留你。”

    元莨生气,本来还好好的,“闭嘴吧你,装就装的像点。”

    他扛着醉汉走的飞快,也不等云归指路,顺着青石路就往外走。

    大门在北边,南边风光独好,池塘萦绕碧波,人工泉水琮琮,元莨边走还边想,刚怎没见这样精致。

    正想着,便听见“嘎嘎……”几声,随即有什么东西扑棱着翅膀,向他们这边而来。

    二人刚驻足,大白鹅的攻击已至,它瞅准时机,在莫皓檠的大腿软肉上结结实实的拧上一口。

    “哎呦!”莫皓檠疼到忘记装醉,“他娘的,什么东西,敢袭击老子!”

    云归赶到时,便见一人一鹅正紧张对峙,似要掀起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

    这场雨过,院中生机四起,夹道两侧的杨柳更显青绿,满院被罩上轻绿的雾。

    莫皓檠正与那鹅打的火热,满院沸腾。

    其实,元莨是惊呆了的,他悄悄观了会战,一点点挪到云归身边,问她:“这就是老啄你的鹅啊?”

    云归点头,“是!”

    “它可太厉害了,你瞅瞅,还会迂回战术呢。”元莨失笑道,还拉着云归往后退了退,让出“战场。”

    云归看的眼热,这场景……恍若隔世。

    她耳中嗡嗡作响,已经听不清莫皓檠在叫骂什么,只注视到他左蹿右蹿的,像在跟白鹅进行场荒唐的表演赛,大半夜的,鹅飞人跳。

    元莨捏了她的臂弯,感觉她有些打颤,问:“怎么了?冷?还是好笑?”

    云归回神,分明是绪飘天外,却还故作镇定,“我看他是真醉了,要不,你们还是住下吧!”

    冷淡日子过惯了,竟有些留恋热闹。

    云归让人安顿好他们俩后,回了自己院子,元莨好不容易找了借口脱身,留莫皓檠一人怪叫,他估摸着云归喜好,竟真能在无人带领下寻着她的院子。

    云归这头,屁股还没坐热,全志简便端着汤药来了。

    云归小时候,在京中的寒冬腊月落水一回,那时寒气全灌进骨头缝里,险些没有养好,即便大了也稍有不适便引风寒来势汹汹,病得狠时,高热到连日不退。

    全志简是从小将她调理大的,他常写着药方说套话,“你个小丫头是不是又贪凉了?是不是又吹风了?是不是又忧思了……”

    云归听着听着,就长大了。

    全志简见她几乎是条件反射,望闻问切,止都止不住,他此次照旧见她先开方子,因这丫头有偷倒药的前科,所以盯着她吃药。

    一边瞪她,一边又絮絮叨叨,“别的不说,必须不能贪凉,你这脉象阳弱寒重,左关沉陷不起,心脾又虚,经不起折腾。”

    云归浅浅应了,这话从小到大不知听过几回,她早当耳边风了,且自认为身体尚好,并无全志简口中的羸弱。

    酸苦的汤药下肚,云归倦意汹涌漫溢上来,她半靠榻上,眯眼瞧着全志简检查她的住处。

    “这块寒玉命人搬我房去,你去用不到。”他对寒玉散发的幽冷不满。

    “还有这扇窗子,不能开,正对着床吹,”又对窗户不满。

    “竹席撤了,自个儿什么身体不清楚嘛。”

    “这被褥也不行,太轻太薄,换些厚的来。”

    云归原本无病无痛,被这一说,酸怠复又随着山南阴湿雨气漫上来。

    她长吐了口气,打断全志简挑刺,“阿舅这是要热死我吗?大热的天,你让人给我用厚被褥。”

    全志简瞪她一眼,“你放心,热是热不死你的,冷,倒是能冷死你。”

    这话说的,不容置疑,就是要她乖乖听话。

    都是医者仁心,这全志简仁心是绝对有,但就长张刀子嘴。

    都收拾完,全志简走过来,把云归往旁边一推,手往枕下摸去,果然翻出一只巴掌大的药瓶,打开一看,药丸已下去大半。

    这是进京前给她配来安眠的,一时有效,但用多了却虚耗内里。

    他将药瓶收回,“小姑娘家家的哪那么多烦心事,睡不着就去干力气活,累到极致自然就想睡了。”

    他其实是老父亲心态,“你去看看街上的力工,哪有一个嚷嚷失眠,这药不准吃了。”

    云归有些舍不得,目光追着药瓶好久,但没敢再讨,只应道:“好吧。”

    “这是什么语气?”全志简比她更倨傲,“一瓶药而已,你还舍不得上了,真是欠揍!”

    说罢他转身便走,却不巧撞上元莨。

    “哪个不长眼睛的!”全志简大骂。

    他身量比元莨浅了一头,脑门正装在元莨肩上。

    “额……抱歉。”元莨风度还在,先道歉。

    全志简后退了几步抱臂看了他半晌,又去看那偷笑的丫头。

    见她目光隐窗幔投下的陰影中,看不清神色,但大约是幸灾乐祸。

    全志简负气,转头对元莨道:“喂!伸出手来,让我搭一搭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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